情为何物自沉吟
——写在亡妻八周年
作者:王玉权
老伴离世整整八周年了。今年是她八十五岁冥寿,也是我的八十五岁阳寿。巧合的是,她逝于阴历七月十七,我生于阳历七月十七。
同为七一七,阴阳永相隔矣!
兹将以前写的悼文,略作整理如下。
苦 . 命
我们是娃娃亲。你自小没娘,寄身哥嫂篱下。没娘的孩子是根草,没娘的女娃更可怜。你家境贫苦,姊妹较多。你是老幺,故名小五子。这既是你的乳名,也是你的大名。要不是《一张红票子》的作文,毁了我的大学梦,也许我们走不到一起。关于这,有必要简介一下。
“文章憎命达”,历代文人的宿命。我不过一小之又小的高三学子,怀着对"三面红旗"的赤子之心,理想之情,虚构了一个年年超支的贫农,1960年生产队分红,头一次摆脱了年年超支的命运,分到了一张红票子(相当于现时的一元。那时钱值钱,一只黄烧饼才二分钱),激动虔诚地供奉在主席像前的故事。
这篇习作,先是被捧上了天,誉为文质兼美,歌颂三面红旗的佳作。继而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判为反党反社会主义为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招魂的大毒草。
时在61年春,高三下学期开学不久。一贯品学兼优的我,正在踌躇满志地做着美妙的大学梦,却被一下子推入冰窟。要不是上面有文,在校学生不准戴帽,我可能成了右派分子。其实,三年困难时期,人们命都难保,谈何分红之说,不过是我一廂情愿的虚构。
我想通了。世上冤假错,何时缺席过。死不瞑目者,青史不绝书。君不见行吟泽畔的屈大夫,含辱忍垢的太史公,莫须有罪名的岳武穆等等等等,成了历史长空中,无数哀鸿的凄厉悲鸣。何况卑微如尘芥蝼蚁的我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们说,一张红票子,是对三面红旗大好形势的诬蔑。我这个笨蛋倒霉蛋,为什么谎不扯大点,说分到了十张一百张,吹吹牛皮呢?!
六一年,正是共和国历史上的多难之秋。也是我们家庭的多难之秋。祖父祖母先后得了黄肿这种时代疾病,于1960年撒手人寰。家中剩下老母弱弟,需要我这个长子撑持。升学无望,高中毕业前夕的六一年春夏之交,一只瘦鹅,草草办了我们的婚礼。
终生难忘,刻骨铭心,对不起你呀!
本来,对上辈人为我结的这门娃娃亲,不屑一顾。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自信会考上大学的,随它自生自灭。据说,你的伯母曾忧心忡忡地叹惜,王家可能不要老鬼了!你哥嫂回,不要就罢,我还嫌他家成份不好呢。不承想,一通话(旧婚姻的一种程式)竟成了。那是我彼时的无奈选择,破罐破摔的结果。
我六岁丧父。(该死的霍乱瘟疫,夺走了我的父亲) 你自小没娘。一对苦命人被命运推到了一起。从生疏到相濡以沫,从二十一岁到七十七岁,共同走过了五十六个春秋。金婚已过,钻婚可望,半个多世纪的夫妻之情,石头也捂热了,何况万物之灵的人的血肉之躯!
你晚年诸病缠身,卧床经年;我中年罹患脑瘤,几乎丧命。我们命运多舛,同病相怜,真是一对苦命。
长期以来,我顾不上家。死头巴脑一个,扑在教学上,经常几个星期不归家。我是个老民办,薪资微薄,手头拮据,你从不嫌弃。你在家死粥死饭,死苦死熬,安贫守命,从无怨言。三个孩子,可以说是你一手领大的。我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你当得起贤妻良母之称。心地纯善,一贯惜老怜贫。广积善缘,和悦四邻。一生勤劳节俭,品端行正。能得通庄赞许的人不多,你当之无愧!
人,都在社会上打一份工,若仅为养家糊口,是一辈子也混不出名堂的。
人,若坚执地做好一件事,久久为功,会干出一番事业的。
我虽有双耳近全聋,虽有双目仅半明。生理上的痛苦折磨,谁能知?我自知不能和身体健全的人相比,我必须付出比人家更多的辛劳。我以“刑天”自况,用死也不屈的令人惊怖的大勇,去奋斗,奋斗,奋斗!不仅拿到了高等教育自考文凭,还被评上了中学教师的高级职称,1986年获得了省级劳模的荣誉。
美丽的桂冠是用荆棘编成的。为此,你吃苦受累,默默地支持我,你就是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大山!
苦尽甘来,本指望执子之手,相偕终老。可一朝永诀,鸳梦顿碎!
人啊,从第一声啼哭来到世上,到离世时的满屋哭声,悲来,悲去,一代代循环往复。
吾佛慈悲,能渡人于茫茫苦海么!
性 . 命
一天,我给你解闷,说了一个段子:有一个大画家齐白石,82岁那年,要续弦。家人给找了个44岁的女人,他不要,说是太老了,硬是娶了个20多点的大姑娘,生了几个孩子的故事。
难得见你一笑,也难得你来了兴致,要给我唱一段栽秧号子。自夸年轻时是把栽秧好手,常常领上趟的。只见你坐直了身子,叫我背后垫上靠枕,轻咳一声,口中飞出了悠长清脆的号子: "哎一一,隔趟栽~~隔趟栽~~,妹想情郎......"一时气喘不止。我慌忙用手轻揉你胸口,连说,好听好听,不唱了,不唱了。你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干瘪的乳房上一放,待喘息稍定,柔声地颤颤地说:"今晚睡大床吧,有年头了,今后怕不行了,对不起你哟!......"我连说不,不,不,老俩口抱头痛哭。
你早年骨折,只怪医生骨榫没接好,腿一碰就钻心地疼。我于心不忍,分床多年了。少年夫妻老来伴,有个伴儿仗胆,托底,说说话,心里才踏实,心境才平和,心理才强大。没了伴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苦巴巴的好不凄凉!你已病成这样,还这么细心体贴男人,这种可人,世上有多少呢!
夫妻之间,无话不谈。对于性和命,我们曾开过玩笑。你说过,不管什么生灵,有了性,才有命。没了性,命不长,人也是这样。
传统中医理论和现代医学,均是这么认为的。那个齐画家的生命力如此旺盛,便是明证。老人的性能力衰退,很正常。若全无了性的感觉,也便预示生命的倒计时了。
你没读过书,做姑娘时上冬学,识了几个字,倒像个哲学家,道破了伦理学的微言奥义。
性命,性命,性和命是联在一起的。被人们捧为完人的曾国藩,曾在日记里坦然地记过:今夜和老妻"敦伦"了一回。无须故作正经,道貌岸然。深受儒家学说浸淫的曾氏,何其光明磊落。
看看今日社会,不少人信仰迷失,贪腐横行,道德沦丧,可谓世风日下矣。我们这些经历了毛时代的老人,对此是痛心疾首的。权、钱、色的怪圈,扰乱、侵蚀了传统健康的社会秩序。没有节制的慾望,犹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贻害无穷。
欺男霸女,那叫罪恶;新婚蜜月,那叫恩爱。
我的老伴,药石挽救不了你的性命,你如此深刻、如此旷达、如此体贴,叫人如何能够轻易忘怀!
寿 . 命
你说过,人长百岁终有一死。活了七十七,不算短命了。比你父亲,我母亲,命长多了,值了。生死天命,不可强求。
圣人说,寿多为辱。似反叛的话,有违恒理常情。但我深以为是。
寿多为辱,春秋笔法也。春秋笔法者,曲笔也。人,一旦病老到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什么都拖累人,还有什么做人的尊严?长期下去,病榻旁还有什么孝子贤孙?无尊严的苟活,便是辱!
久病无孝子,这才是恒理常情。他们有他们的事业,他们有他们的小家庭,不可能天长日久朝夕陪伴。
你太通达,太体谅人了。自知病入膏肓,明白医生说的话。什么功能性病变,无药可医;退行性病变,不可逆。器质性病变,尚可调养。自己得的正是退行性、功能性的老病,已无回天之力。
若任由医生宰割,满身插满管子的过度医疗,这种活罪是难以忍受的。又脏又臭的排泄物,谁不嫌恶?花高价维持的生命,有什么价值?所以死活也不肯再住院了。寿多为辱的意思,还用多诠释吗!
你要叶落归根,回到顾庄的老房子里归天。走之前,要女儿媳妇仔细地弄干净身子。折腾半天,如你所愿,七月初十上午到了顾庄。自此,便滴水不沾了。任凭子女哭喊、赌咒、发誓,不为所动。
捱到第八天头上,即七月十七日,形槁颜枯,面白如纸,已口不能言。俄尔,大喘。我们知道,大限将至。
我大声地对你说,三个儿女家家安好。三个孙辈,都成了大学生。我伺候你几年,烧烧煮煮,洗洗涮涮,全已学会。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放心走吧!
你似乎听到了我的话,好像头微微点了一下,喉头咕噜了一声,平静了下来,眼角挤出了最后一滴泪水。据说,人在死前,听力是最后消失的感官。
阴历七月十七日22:25分,屋内已是哭声一片。
安息了,我的老伴,永远安息了!
我判定,到了顾庄以后的八天,你是有意绝食,以求速死。在城上时,已搞过几次了。你不愿再拖累我们,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每想到此,便满腹辛酸,痛彻心扉!
不吃不喝的干耗,常人有这非凡的毅力吗?蝼蚁尚且贪生,我的老伴,你虽是一个普通农妇,却有着超凡脱俗的坚韧、决断、狠心!
医院里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幕。明明绝症濒临死亡,却不顾倾家荡产的过度抢救。医者仁心?子女孝心?绑架了高尚的道德庄严的人道主义!是对寿多为辱,这句圣言的详尽注解。
伟人是天神。但晚年在病榻上,也逃不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宿命。
李小五是凡人,在这一点上,成了神!
问世间情为何物?我以为:
情是两颗心的心心相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无三。
情是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磨合,和谐共振。不是仙乐,胜似仙乐。
情是对长辈,为下代,于社会,讲奉献的家国情怀。大爱无疆!
我曾在一首词的末句写道:“日午夸君好,未完月已西。"
口钝笔拙,一言难尽。谨以此短文致祭。
老伴,生前太累,长安息吧!
尚飨
己亥七.一七,三周年祭
甲辰 七.一七,旧文重发
【作者简介】
王玉权,笔名肃月。江苏高邮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退而不休,码字怡情。不钓名和利,只钓明月和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