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组诗23首)
作者:远村
和平门
三十多年了,他一直记得那个
无名的小巷
认识了花环一样的和平门。这个城市
唯一活跃的
石榴一样的纸老虎
高调干预着诗人的生活
那些年幼的蜻蜓,每天都要绕过
他家的后墙,去别处漂泊
一见他就飞走
看上去十分温和的石狮子,也已风烛残年
遥想当年,他三十岁,也许二十
留着长发,喝劣质咖啡在城墙下忧郁的眼睛
盯着一堵发绿的老墙
她从城南出发,脚尖上沾着诗歌的泥泞
进入城门洞时,一辆出租车差一点
把她饱满的春天,拦腰折断
他在马路对面看着她,仿佛看见
一只白天鹅受伤而泣
收敛着圣洁,也许是两朵棉花
并不知实情
她一瘸一拐,出于女人的本能
她体态夸张,守旧
能否成为他心仪的俘虏?她用唐诗的
十二种元音
弹奏出人世间最美的曲牌
一种只有飞天才会有的轻软,蛇一样
将他野蛮的身体缠绕
然后,再将他融化
以每天为一秒的测算,取代彼此间的
心灵距离,然后
一对小冤家,就成为一个年代
向另一个年代,特殊的投奔
不离不弃,又互不信任
时间倒在那里,他终将悄无声息
三十多年了,他像一个丢失姓名的人
一个不再打扰她片刻安宁的人
回忆或遗忘
对他而言,像一间城门外的老房子
破败,而不失典雅
更多的火车要开进来
时间被挤进另一条街道,用旧的火车
驶入厂区,最北边的广场
等待一次体检,我来的时候,阳光从车顶上
转过身来
给水泥地面投下机房的阴影
与我的影子,在两条铁轨间相互照应
悬空的作业面,灵动的机器人
将一些看似简单的事物连在一起
让它们成为一个强硬而庞大的整体
追上亏欠我们的距离
而不是裹在一张陌生的海报里
等着鲜花与赞美
一起袭来。在西安一个叫三桥的地方
我看见太多的奇迹
就这样,被高于人类的手创造
然后从一个人抵达另一个人
再从一个城市,抵达另一个城市
更多的火车还会开进来
经过足够的调理
像一个个鲜衣怒马,从我眼前的工厂
快速驶出
我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就喊了一声
我喊它们停下来,让更多的时间
把我从动车的某一个车站,某一节车厢
带给另一个更大的车站
还有跟我一起,握手言和的诗歌兄弟
也毫无保留地
带给它们
尚贤路
我的叙事,要这样展开
北边有一个单位,我叫它上书院
里面住着一些舞文弄墨的人
他们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会在别人都无所作为时
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自己过招
然后再掏空自己
看轻天下,追名逐利
南边有一个单位,叫什么聚贤亭
许多老干部
要停靠的最后一个站点。在这里
他们紧张了大半生的神经,终于
可以放松一下
为了这一天,他们被迫弯曲的身姿
不再忙碌
而且有所伸展,有所赋闲
中间是一个长乐鱼挡,我叫它
未央香坊
它有足够多的麻辣味道
把整条街上的行人,一个接着一个
熏得微醉
很多年了,不断有中学生
坐在里面,他们从来不管不顾
硬是让自己的青春期,胃口大开而跟着
草鱼的感觉
绕过我身边的电线杆
往学校游去
大差市
离开不过三年
再回来,街道上的商场人烟稀少
局限于它们的落寞,一个五星级酒店
门可罗雀。在毫无防备的
银根紧缩下独木难支。它们富丽,堂皇
有多位异国的总统在此下榻
但他们来去绝密
不是我们所能接近。当一座城市
在几个小吏任性的摆布下
面目全非,所有的往事留在伤口里
肯定不值一提
甚至没有时间去回味。那些
想要拿走的,被我们误以为幸福的
街道边上的树木
它们,遭遇了一些不速之客
所不断制造的新的麻烦
它们婀娜的身姿,只保留了一小部分
无精打采
对管理者而言,就像把好端端的钱庄
交给一个小偷去单独照看
关于失窃的细节,远不及谎言
如精彩纷呈的广告,从北方大楼上
暗下来
接着是小饭馆的热闹
繁简混杂的店名,老字号自我渲染的风流
等待食客的凳子
一两个面色难看的店小二,筷子
还有几瓣大蒜
被肮脏的手剥去外衣。不怎么吆喝
像一个突然发烧的病人
没有刻意隐瞒的每一张脸
它们勉为其难,紧密的张罗,醋意深沉
老西凤和黄桂稠酒
再来二两梆梆肉,和一壶岩茶
一年中的每一天,都要拼凑出这样
简单的画面
围墙扎在街道中间
基建场地上的铁在发光,非必需不要靠近
小心绕过它,才能免于
等待红绿灯的指令。然后在经过
医院大门口时
不断向里面张望
虽然这个春天,进进出出都要手机扫码
但最后一瞥中
某些心酸的人有所失控。记住
要躲过这一次
必然会有一种寒气,一瞬间
野兽出笼
我们的伊甸园在哪里?不谈论隔离
只顾着埋头刷屏,不安度日
社会面暂时的风平浪静,一定充满着风险
别人的祝福,抖音上的
战争撕裂亲情。知书达理的人
失散,如空难,我们没时间质疑
月子会所为什么取代五星级酒店?虽然大楼依旧
物非所用,当年的中药房无处可寻
随之而起的漂白公司
高大上胜过省府。一尘不染,
何以染天下?把剩下的时光
装进预设的水井里。直至十字路口
私家车划出不规则的图案
压线,迟迟不开,还进入非机动车道
一路狂奔
如入无人之境
而不知道担惊受怕。既然一些人上了大巴
离开我们的视线
另一些人坐在地铁上要回家
或去火车站,或去机场
完成他们未竞的事业。白天和黑夜
忙得不亦乐乎
仿佛人机分离,要对自己的方向感
做一次必要纠偏。再把原来的
旧物件抖擞一下,看着年龄渐长
身体在一天天缩水
就有些不踏实,东张西望
五路口
停下来,在天桥的正中间停下来
灰色的桥底下,那么多灰色的人一瞬间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从各自所在的大街上汇集,又散开
他们是谨慎的,每一步
迈得十分急促,而不容争辩
当然,他们的鞋子踩踏过干净的大地
带起从未见过的灰尘
相当于我经历的数倍。不过
这样的情形
还可以接受。可以停下来
与更多的星辰谈论孤独
她们的浮华一再被确认,并且扰乱
夏日的午夜
灯光变得诡异,涂脂抹粉的面孔
在灰暗的灯光下,神秘莫测
甚至分不清她们的眉眼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大胆的猜测,得以瓦全
仿佛刀口上的食物,遇到了心堵
要不顾一切的放弃
极有可能,是迄今为止的上上之策
而当我们低估了紧迫
谁还会在乎人去楼空?经历了
短暂或长久的对峙
直至停下来,灯光才惊慌失措地落下来
落在不明省份的人身上
帽子与衣着,蛋糕与肯德基,
孩子与女人。或报刊亭的招贴画
放大的新闻。渴望被反复阅读的副标题
急促的喘气声,满大街只剩下树叶
像蟋蟀一样
追着我的脚后跟往前跑
此刻,什么人在捣乱?能否一次性
粉碎这些玩疾,也不挑剔
天桥的遗址上停下来,或竖着耳朵倾听
火车进站时的欢鸣,从火车站传来
整个夜空,开始摇晃起来
如果不是我,此刻站在广场上等待
一位远方的妖精
那么大的一片空白掉下,谁来补救
五路口的人行天桥要拆了
不一定就可以停下来,左顾右盼
红绿灯是新的,它温暖而体面
我们只有经过它,才可以抵达我们要去的地方
如果不打算带走点儿什么
接近于照亮的颤栗
就会来到这个世界,扫着自己的二维码
停下来
不忍心,把诗人拉下水
钟 楼
对于西安,我一直认为
不放弃钟楼所分开的车流
就能绕过钟楼
不放弃进入邮电大楼,就能发现
一封电报
在进入大楼之前,有多少词
还可以反复替换
比如多年前的一次失误,不够彻底
不因为堵而无视堵,也不因为慢
而放弃等待,甚至放弃慢
曾经的约会,大都在书店
不放弃两个外乡人,在我们经过
报刊亭的那一刻
遇上碰瓷。而几乎要放弃
绕过钟楼。从百货商场的四个出口处仔细寻觅
被货币挤兑的粉面
隔着一辆共享单车,看不见
眼睛里暗藏的沟壑
只有心跳能理解心跳
高兴也不遮蔽高兴。就像两只麻雀
小啄楼顶上野草的声音盖过了大街上的叫卖声
其实,我们一直在迁就这个春天
因为固执
所呈现给我们眼前的累
不知有多少风险?谁能逃脱
围着钟楼不停地旋转
对诗人而言,不过是左手拉着右手
经历了一些新的折腾
对折腾而言,是否在提醒我们
用尽身体里的荒芜
才能抵达人类想要的幸福
大雁塔
朋友从西域带来一块石头
石头上飘着一片云
这片云,跟我现在的认知有很大不同
我在三十年前遇见的那一片
落在城南的大雁塔上,与我的想法
有轻重之别,而无黑白之分
或许有更多的可能
大隐于市,也可能在一阵风过后擦亮
蒙尘的眼睛
甚至能为小人物禳灾
史上常见的情景,是从天山归来的诗人
可以跟一片云,称兄道弟
白花花的云彩被他们一遍又一遍读过
那又能怎样?
该来的落地为尘
不该来的,终将被单调的钟声
轻易驳回
其实,一片云的美好,就在于每天都在与自己的天空告别
而浑然不觉
就像我,早上要从大雁塔身边经过
晚上踏着它,投在路上的暗光
平安回家
无视它,高大与伟岸
也不会沉溺于一个人的幻想
石头一样,突然通透
不期然被太多的世俗之手触摸
而让他们误以为这一切,只是一个
人
小小的疏忽,所犯下的错
不向众人公开
有一种往来叫见面后快闪
我能掂量出
其中的小苦与大难
眼看着一些互不相干的事物落入俗套
经过的人,不慌不忙
环山路
温暖的阳光照着海棠花
我听见它们说:黑松,李子桃,樱花
它们的春天,来时突然
不容我迟疑
终南山下的环山路
果然有几个外乡人,在站牌下等车
他们在那里,转悠了大半天
后来他们开始向我身后的南山上张望
春风格外用心,不断给我送来了
悦耳的鸟鸣
在不远处,它们穿过
寂寥的村子。离得越近
那些移动的声音
越是迫切,生动,有力
越被公交车落下
我成了一片被动的树叶,在路边
不需要阳光的百般体贴
它们尽情地唱着
各自的歌谣。想用歌唱
挽留住,我这个在春天里极易走丟的人
仿佛农夫迷恋着山泉
我用身体守护着每一寸土地
每一朵花
催它们,赶紧启程
护城河
一块阳光从城墙上掉下来
正好砸中环城公园刚刚发芽的
丁香花下
一个无所顾忌的女人
她牵着一个比她更老的男人
在护城河边
缓慢行走。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他
他从她的手心里
接过她
并拉着她绕过一片竹林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使这个初夏的砖墙
及人世间的不确定
显得意犹未尽。仿佛有太多的
相见恨晚
需要他们来清点
彼此亏欠的旧账。她选择
与一张报纸合谋
不放弃与他
一起撩起生活的衣角
不放弃花边新闻,和六百年前的秦王
所背负的天下骂名
当年的护城河,只有拱桥
可以让人进出
两岸的杂树,偶尔生花
他每天从那里经过,像一条
需要更改的标题
不断被别人的口水文章
改变着方向。城市一定是被他们
低估了
虚假的数字与商业潜规则
一再被误导
而伤及她的胃和嗅觉
他过得极不舒展
一转眼,他就老了。他需要她
作为疗伤的秘药,能够隔三差五
来暗访
即使有一天,不见了
银发跟着脱落,骨头不知不觉地坏死
他仍要按住
迟来的丁香花一样的初夏
如饥似渴地,吸吮她
过于夸张的气息。他像一张
被揉皱的报纸
放在护城河边的水泥长凳上
她坐在他身边
等着夏天和他们的私情
被一阵风吹走
安澜门
这些朝圣的人,经历了几个小时的颠簸
才进入圣地河谷,唯一
敞开的安澜门,古朴而大方
雨落在了地砖上,像被故人弹坏的音符
冷和不安,可以走开
街道有些陌生,他们逐一靠近
那些商铺 ,酒肆,五谷,兵器
它们身上的边关,有扬尘与马啸
那些极其响亮的声音,把一支队伍
推到他们面前
这一刻,我才注意到
比阳光还亲切的老照片,在墙上
向他们微笑
还把暖心的故事,依次打开
比延河水更大的惊喜,看着他们
在雨中行走
墙上的纺车声,欢呼声和三弦声
它没有分散诗人的注意力
只是助长了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感
在礼堂与书店之间,他们一边行走
一边挨着老照片
想起苏菲与马海德,在延安
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
然后,他们靠在一起,不把今天的
雨水放弃
圣女之歌
四月的一个上午,他们
要在这里寻根
我的眼睛湿润了,街道的另一边
我看见了三个女兵,从一间
低矮的土窑洞走出来
她们从容的眼神,看穿了我的虚弱
意外的惊讶中,让我成了一个
十足的缺钙者
被这个叫圣女的词
所包围,所激荡
那些极亮的感觉,是从他们
遇见三个女兵开始的
凝重的土墙,门帘上的红十字,提醒我
她们是在用单薄之身,充当伤兵的守护神
而他们,一个又一个造访者
或诗人中的一个,在这里
找到的爱与力量
一定能大过血脉相连的亲情
在她们面前,我不敢
打开自己的诗篇
就像在陕北,我不敢剥开黄土高原上
浮夸的玉米
它们的每一粒,都是轻的
能飞起来
每一片叶子,每一丝须,都能回到
他们的诗歌中来,让他们想躲
也无法躲开
像此刻,我只有竖起耳朵,不厌其烦地
倾听他们的歌声
因为他们的幸福,是在四月的一个上午
从三个女兵开始的
边 镇
遥远的记忆,是从大宋受伤以后
才开始的
有关延安府城与肤施,并不神秘
我把时间当石头来看待,让范仲淹放松一下
扔掉他的书生气
让塞上的秋天,再一次被雨打湿
整个大宋,在冷风中站着
范公的上半身
被寒气倒逼着,以树的方式抗争
下半身已埋在土里了
此刻,我不怀疑历史,也不怀疑
范公的忠诚
要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有所作为
多么吃力,多么难
而我只是一个读书人
我只在乎老百姓所经历的苦
究竟有多苦
边镇上的旧标语,不支撑谎言
只有一些茅草屋,酒幌,铁匠铺
在拭目以待
像范公身后的边塞
回避过失
当诗人们一起出现,多么委屈
一些人被真相所豁免,长出怕风的翅膀
另一些人,成了秋天的情景剧
拦住了我的去路
边镇的另一头,还在上演着一个人
从未见过的大饥荒
鲁艺旧址
新城之东,就是鲁艺
那么多的人
想要回到精神的故乡,去会一会
已经远走他乡的那些才子和佳人
直到他们其中的某一个
开始投笔从戎
写诗的我,才有机会,收起游离的目光
与他们隔着半个世纪交谈
在我看来,最美的绘画,音乐
书法和文学,是他们
留在这里的每一张笑脸,它们有
舍我其谁的坚定
我只是一只小蜜蜂,看见冼星海
周立波,丁玲,何其芳
张仃,陈荒煤等人的大名
出现在圣洁的殿堂
惶恐至极,不敢伸出自己的小蜜喙
走上东坡,看见柳青,杜鹏程
李若冰的展馆
他们是三根大柱,曾经支撑过西北一角
文学的天空
我见过其中两位,再次相见
自然亲切
另一位走得太早,不过我们的心更近
因为我和他
有一个相同的故乡,叫陕北
如果还有什么欠缺,不足以让我一个人
用诗歌,去擦亮他们的文字
就让我和他们一起唱起来
太阳升起的时候,再一次
说出他们的名字
保育院
在诗人们看来,这人间
没有一种幸福
不是靠母亲来喂养的
在枣园大剧院,我们被一种生动的
场景吸引,几个年轻的女兵
领着一群幼小的孩子,在黄土地上奔跑
毫无疑问,她们遇上了一场
久违的沙尘暴
一个东躲西藏的年代
母亲是一个多么难过的角色,她们与桃花
杏花一样
被春天疼爱,又被寒气所伤
她们经得起风吹日晒,危险时刻
还要舍弃自己的小身板,护好
别人家的花骨朵
在河道,在山路上,母亲有多么警觉
给一次又一次慌乱的转移补上漏洞
甚至有可能
搭上山丹丹花一样的性命
唱着高蹈的战歌,然后,在夜空下
指认一颗启明的星辰,和孩子们
一起享用无尽的福祉
所以,我这个迟到者,只能
隔着一杯黄土
跟她们说话,再向她们鞠躬
领受她们饱满的温暖。当然,一种
刻骨揪心的在场感
让孩子们喊出母亲的名字,并反复矫正
自己走歪的前程
红色记忆
他们是爱美的,在金延安
在河谷地带
一些诗人,一些往事,会重新
把受苦的人唤醒
让他们,忘却自卑感,
为诗而来的人,他们居无定所
游历在硝烟又起的村镇
挤进人群时,看见光影交替的岁月挂在
边区的城楼上
仰望着黎明,与新生活
这样的场面,不仅适合缅怀
更适合一些人放下负担
洗干净,利己主义者的坏声名
他们心安,小气,并为每一张
作废的路条辩解
仿佛与一群雕像,在一起
收集零散的消息。然后,去学习
另一些向上的人
渐至中年的弛援。拐过延河
看见自己的影子,被路边的
灯光叫停,好像一个经历过乱世的人
有足够的能力,出走,返回
惟其如此,剩下的时光,才不至于
被悬空的太久
我与壶口
我说是的,世界那么大,没有我
就不可能把一条大河,画在
快乐的天地间
就不能,画出一个人内心的宽厚与博大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画不出
一条河鲜为人知的新伤与旧病
当然也就,画不出, 它普度众生的
大恩大德
我总是要和这个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
让壶口,回答我多年的困惑
我能写山画水的手,绝不能
被滚烫的欲念所伤
对于伤痕,总是三心二意
或者,迫于壶口的吸引力,在生活面前
束手待毙
如果没有我,河水再大也是荒凉
没有我,就不能让一条河回到
它原来的方向
就不能把生死放在心上
更不能带着它, 四处招摇
我说是的,世道再乱,我也能画出
河神的样子
让它跟我一起,说出人间的万福
我会听从河神的安排,奉行它的旨意
如果这样,我就是一个听话的仆人
不会给壶口太多
黄河从我身边经过
我是一个有福的人,黄河从我身边经过
壶口跟我有过多次交集
我画下它十三张不同的面孔
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叫醒
将我带到一片陌生的高地
我听见神说有水了,就真的有水了
水在地上跑
在我画出的石头上,水坐下来
用千年不变的姿势看着我
我听见神说,你画下了一河之水
你是有福的
一滴水的过去,现在,将来
与我何其遥远
但我画下了它的肉身,它的辞令
画下它在一个人心中的多与少
强与弱
我是一个有福的人,没有水的日子
会变得六神无主
我画画的颜料,会变成一盘散沙
万物会经历灭顶之灾
所以,我要画下黄河进人壶口时的疯狂
我要让它留在我身边
跟我一起看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生死之约
诗歌走在荒路上,很快
会被一条河遗忘
就像吹了多年的沙尘
遇上一个品行端正的人
会戛然而止
一条大河,它要经历多少次困厄
才能尽失浮华
才能像一只温顺的羊子
跟在时光的后面,欲哭无泪
更像一个神秘的高人,把乾坤之间的万物
说得一无是处
与其在暗流中等待,还不如
撕几块白云
坐在高山之巅上
看大河两岸的草木,听着诗歌的号子
呼啸而过
情急之下,颂歌也无法丈量一只
巨大的脚印
我小声地告诫自己
不要轻易想信一条河诱人的样子
即使机缘巧合,意外得到了通灵之书
也不能说出一条大河,它内心深处
暗藏了多少秘密
就像不说出一闪而过的
生死之约
乾坤湾
两条合而为一的鱼,活在我
心爱的高原上
帮我把人世间的每一扇门打开
让我听见了多年以后,一个人
对一个世界说过的一句话
举起的一个手势,和难以
挽回的赞美
为诗受累的人,被一条河的苦难
所左右
又被它弃于青蒿
风声吃紧的那些年,会给我一些暗示
让我在古老的太极图前
相信了什么是因果。什么是命
两条合二为一的鱼,带着各自的故乡
活在一个叫乾坤湾的地方
它们互为彼此
它们把天地间的万物视为无
或者视为有
还把我对一条大河的想象,全部还给我
让我在尘世的忙碌里
成为最后一个会说母语的人
黄 河
蓝色的天空,注定要喜欢上
一条奔腾的大河
而我只爱一闪而过的浮云
雨后的长安,我写下了
异乡的寂寥。
除了我,没有谁会画下一条河
眼底的血丝和脸上的皱纹
又到了清汤寡水的午后,我的肤色
与一条大河惊人的相似
我在为上午的虚度,自责
我的诗歌,还不是我的亲人
它只是我快乐的一部分
我的故乡,不经意,就换上了
秋天的盛装
我难以割舍的山水,回到我跟前
我一直想要的旧时光,给我送来了
一条河
心怀远大的嘹亮
我曾画过的云朵,飘过湛蓝色的天空
就在我的身后停下来
我熟悉的黄河,为我备下了
贫穷与富有
还向我道破天机
让我在乾坤湾,画下一个人
难以打开的心结
与一条河,永无宁日的宿命
高公馆
写诗的那些年,不愿说出的
无力感,是一块危险的次大陆
玻璃一样脆弱的五指,倾其角力
难以抹平
一条小河势单力薄的飞翔
它有着海盐的坚硬,北纬30度的柔软
而写诗的远村,抱着父亲一样的
陕北从金锁关,舍身而下
他的手,抓住了星空,脚却在
长安街的石头上轻轻擦过
高公馆的某个下午,春天还在路上
一把诗歌的密钥,就打开他耳朵里的风声
和呼吸中按耐不住的霾
当所有人被吸引,一天的阅读
就停在
一间旧屋子里。间或丁香花未开的庭院
必然会出现两个迷路者,从大衣口袋里掏出
一沓皱巴巴的诗稿
一些过气的句子,照样在挣扎
写诗的那些年,远村说:
“身体是悬空的
总是要有一些钙质被打发掉,又渴望某个人
发善心,把它还回来”
如果不是高公馆,如果不是被
破败的院子所吸纳
就不会,让他守着一块撂荒的边角
毫无倦意地劳作
一动,就是五个春秋
石 峁
原来是这样,所有的石头
经过一个漫长的至暗年代,要和诗人的
小身板,一起飞翔
所有的羊脂玉,不便声张
不再和我身后异乡人,暗送秋波
也不再以为,那些高墙下
开放的格桑花,对完美一无所知
所有的画像,都是有故事的
(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天空布满了
乌云的翅膀。我的老父亲,他驱赶着
羊群,经过河套平原时
那么多的扬子鳄,在看热闹?)
我当然知道,如果一块石头
它绝无仅有
不可能挡住一只豹子的去路
但如果是一块,两块,三块,或者更多的
成千上万块石头
它们突然聚集
又毫无间隙地垒壁为城
那么,所有的肉食者,就只能
绕城而行
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把一个
人神供奉的年代
视为明镜
当然,后来的故事
稍微离奇,不安,多变
但在我看来,它必须是,也只能
是这样:我和城中的王,亲如兄弟
如果我愿意,皇城台上的较量
不乏看点
所有的指南车,都是神送来的
它们列阵在鄂尔多斯高原,随时准备
去八方巡游
(不要惊动那些亡灵,他们的
呻吟,是有分量的
不要再让他们的城堡也变矮
不要半路折返,不要在
老虎打盹的时候
去城门外玩耍,不要妄为)
当然,我不相信一个人的庞大
比石峁,更有说服力
窟野河
神木的黄沙梁,分开了两条河,
一条是窟野河,而我叫库延水
(我的字典里,一直都这么叫)
另一条,只有走近它,才能看清它
本来的面目
它们在一起,高举着煤炭一样的硬时光
让我的到来,恍若是一个人
刻意设计好的上午茶
一只麻雀,准时出现,它在我前方的
沙梁上,一闪而过
给我的视野,留下一小块
难以还原的麻
没多久,麻雀又出现在另一个现场
以另一种方式,弥补了一棵神树与天空之间
仅剩的裂缝
这是多么慌张的的遇见啊,我退在画面之外
翻阅自己关于河流的记忆
(是的,我小声叫了一声库延水
而不是窟野河)
仿佛看见,身后的鄂尔多斯
柔软的羊毛
纤细而多情。白云与苍山,并不生分
是一起玩大的左邻右舍
每当风吹,蟋蟀的声音,安抚着每一个
因干旱而欠收的牧场
它的恩情,在土地之上
而此刻,风把我从记忆中领回来,提醒我
眼前的大风,要舍弃一些
包括从我家门前经过时,顺手牵来的绵羊
(我叫它库延水,而更多的外乡人
叫它窟野河,出于写作的需要
此刻,我也改口叫它窟野河)
在我到来之前,窟野河已被神木接纳
并成为
其坚持抱住的亲人
我一眼就从众多的河流中,认出它
只是天气微凉,阳光温和
惯于多嘴的麻雀,不断抢着镜头
让我耽于似是而非的问题
而慢待了自己
天台山
肯定是见过的,我已经感觉到
它的仓促,它的与众不同
比如烟霞,比如朝露
比如秦晋大峡谷,一个满脸泥泞的人
给我带来
这个秋天,最后一个坏消息
我情何以堪?那么好的一个人
一旦过河,突然就不见了
起初,我以为是谣传,是另一个
阵营既得利益者,恶意编排
后来,不断有生人,给我带来细节
进一步证明了,我为什么
多年以后,伤痛依旧
此刻,我站在天台山上,黄河
缓慢,窟野河小气
它们只顾着彼此牵手,礼让
而忽略了我的存在
(一个人被回收,不是由自己
说了算
即使天命难违,也不可
坐以待毙,而妨碍他成为传奇)
比如佛法,比如道行
比如一次会议,秘密而有成效
我肯定是见过的
我反复向苍山和大河发问
它们的无声,从另一个角度
提醒了我
让我在众神面前
活得本分,自在,风趣
还有那么一丁点
人间的烟火气,尚可为证
远 村简介
远 村,陕西延川人, 诗人,书画家,资深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美术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书画院副院长, 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研究员。1993年被评为全国十佳诗人, 2022被评为年度十佳华语诗人。曾获上海《文学报》诗歌一等奖(1991),陕西省首届青年文艺创作奖(1993), 双五文学奖(2001),第二届柳青文学奖(2010),中国诗歌春晚金凤凰诗歌奖(2016)第三届丝绸之路国际诗歌节金驼奖(2020)第七届中国长诗奖最佳成就奖(2022)延安文学奖(2023)等多项奖励。出版《浮土与苍生》《方位》《远村诗选》等6部诗集,《错误的房子》等2部散文集,《远村的诗书画》《向上的颂歌》《诗书画》等5部诗书画集。近年来,写诗之余,专心于书画创作,书画作品入展当代艺术九城联展(西安),西安碑林国际书法展(西安),首届中国作家书画展,当代书法名家邀请展(北京),贾平凹文学艺术馆举远村书画展暨诗歌朗诵会(西安),全国报刊社长总编书画邀请展(武汉),北美世界华人书画邀请展(温哥华),全国诗人作家文人画邀请展(太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