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在当年的农村,要是谁家有人吃上了国家粮,那可了不得。听故乡父老说,我们萱洲凤鸣灰塘冲肖家大屋,凭本事考大学走出屋场的,只有解放前保长家有过一个,当时非常轰动,此人后来在好远的大城市工作,49年以后就再没回过家乡。所以,这位中过“进士”的乡贤,在我们这里,只是一个传说。解放后跳出农门的,也就我大哥少开和伯伯的儿子少才,他们是入伍当兵,然后吃上国家粮的,当然是很光荣的事。直到1979年,我考上了大学,才又引起了一场轰动,虽然是专科,但在故乡,这可是中“状元”。邻居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家祖坟开了坼。
我小时候身材矮小,脑袋大,这并非畸形,都是饥荒惹的祸。尽管发育不良,但不影响调皮捣蛋,与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整天玩泥巴,打水仗,掏鸟蛋,偷瓜果,但就是不晓得要读书。
直到大约二年级的时候,父亲带我爬上家里三楼看了一箱子东西。
说是三楼,其实就是瓦与二楼间的隔空层,又矮又黑,一般没有人上去,所以有些神秘。
需要说明一下,我家的三层瓦房,是土改时分的,只有一间,其它包括堂屋、灶屋、猪栏、厕所,都是与邻居共有使用。父母带着七个儿女,还有奶奶,十个人就挤在一间房子的一二楼。
只记得是一天傍晚,父亲做缝纫回家比较早,夕阳正好。他说要带我上三楼看看,我异常兴奋,欢呼雀跃。搭好扶梯到了楼上,父亲指着靠墙一个箱子,问我:“你猜猜里面是什么?”我说:“是不是银花饼(银元)。”父亲笑出了声,说:“比银花饼还值钱。”于是我压住心头狂跳,借着明瓦的亮光,跟他走到箱子前面。他用一根大约三寸长的钥匙把铜锁打开,掀开箱盖,顿时露出一大箱子书。父亲说:“这是破四旧时你大哥从长沙部队挑回来的书。你挑几本看。”我翻了半天,选了一本薄薄的小说,叫《洋铁桶的故事》。
从那以后,一直到高中毕业,我的书包里经常有课外书,我差不多读完了半箱子书。课间也不去疯了,人也慢慢沉静了下来。
其实,真正引导我读书上路的是聂老师。
聂老师名叫聂汉清,教我小学语文,他的身份是民办教师。我读书的学校叫凤鸣小学,名字有些诗意,教室设在大王庙,庙里的神像早就没有了;房子高大亮堂,还带天井,雕梁画栋,很有气象。但一到冬天,穿堂风透过雕花的木门,在教室里穿梭来去,感觉像住在冰窖里。三分之二的同学手上脚上都生了冻疮,随着气温变化,这东西使手脚红肿,再是奇痒,然后开裂化脓,最后结壳变黑,到春天才会长出新肉。只要是那个年代南方农村读书伢儿,都有着刻骨的印象。
当然,我也不例外地生了冻疮,手肿得像包子。但禁不住诱惑,课间也捧着小说看得入了迷。
一天,在课堂上,聂老师突然点我的名字。然后对大家说:“你们注意到没有?有个同学有非常好的习惯,爱看书。教室外面风那么大,那么冷,他都没有出去跺跺脚,暖暖身子,而是在认真看书。我告诉你们,当农民、工人、解放军,都需要知识,有出息的人没有不爱读书的。你们要比一比,看一看,看谁书读得好,好书读得多,能读出名堂。”大家齐刷刷地看着我,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
聂老师的一句表扬与肯定,让我“士气”大振,老师的这番话,我也一直记在心里,总是鼓励自己:我要好好读书,不给老师丢脸。虽然八九岁年龄并不知道什么是好书,怎样才算读得好,但爱看书的习惯却是慢慢养成了。
当我进入高中时,已经恢复高考。虽然那个时候,绝大部分农村孩子都做不成“大学梦”,但老师们却只有一个念头,把平生所学都教给学生,多考一个算一个。于是学校集中所有力量为我们创造条件,单身老师的宿舍要安排一个学生住宿;学生跟老师吃一样的伙食;晚自习停电要能及时点上煤油灯;科任老师尽量不要休假;本校老师解答不了的题目,要尽快到县城向其他学校同行请教……
当时条件确实很差,连统一的教材都没有。怎么办?丁觉荣校长要求老师们刻钢板自制教材。教语文的是王明俊老师,他身材高大魁梧,厚嘴唇,憨厚而热忱,声音洪亮,富有磁性。每次上课,要么发好几张自己刻的蜡纸,要么赶在中午把文章抄在黑板上,下午上课时给大家一一讲解。《劝学》、《师说》、《马说》、《六国论》、《为学》、古诗词等,很多我在自家书箱里《中华活页文选》中都读过,经过王老师再次讲授,更加深了理解,基本上都能背诵。记得他讲《劝学》时跟我们说:“以前读书无用,现在读了书才有出息。农村学生的出路在哪里?就是发奋读书。知识就是力量,大家记得哦。”后来在岳云中学,被选拔参加衡阳市中学生语文比赛,文言文就选了王老师讲过的《进学解》:“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那一节。比赛回来,我开心地告诉颜泽娥老师,《进学解》我学过,还背得。颜老师一脸疑惑,我说出原委,颜老师说:“你们萱洲王明俊老师了不起。”结果,语文知识比赛获得了二等奖。
在岳云的时光,除了学习艰苦,生活更苦。十五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乎每时每刻都感觉肚子饿,每天都要先倒好一大缸水,到第三节课喝了充饥,才能熬过上午的时光;学习压力尤其大,觉得同学们水平都比自己高,因为当时高考要预考,只有通过筛选后才有资格参加高考,所以特别怕淘汰。
班主任是王纯生老师,他同时教我们历史。王老师的儿子跃良同在文科185班。我们想读书,但也在贪玩的年纪。学校后山上部队驻地晚上经常放电影,我们就结伙偷偷去看了两次。王老师知道了,并没有严厉批评大家,只是把跃良叫到讲台上,用一块厚竹板一个劲往儿子身上抽去。跃良不敢躲也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咬着牙流眼泪。王老师打完跃良,对着儿子当然也是对着我们,重重地撂下了一句:“晓得怎么做了吧?”教室里鸦雀无声。从此,一直到高考结束,我们再没有人敢违纪出去一次。
教我们语文的是颜泽娥老师,颜老师是典型的江南才女,内慧外秀,文采斐然;她先生李正南校长,更是才华横溢,学富五车,还是知名的诗人和书法家。颜老师特别崇拜自己先生,于是缠着要先生来给大家露一手。那天,他一进教室,就说要指导我们写议论文。而且要大家出题目,当场习作。我们都觉得新奇,又非常兴奋,于是七嘴八舌出了好几个。正南老师选了其中一个,开始讲授写作技巧:如何在开头紧扣要求,简洁明了地提出观点;如何选取有说服力的材料,通过分析论证来支持观点;如何归纳总结,提出建议和展望。他又告诉我们,要写出高水平的议论文,必须论点明确,言之有物,形象鲜明,条理清晰。然后一边让大家发表意见,他则一边思考,口说手写。不到30分钟,一篇精美的议论文就完成了,加上他极漂亮潇洒的板书,范文就像一件艺术品展示在大家面前。还有这样教书的啊?大家既惊讶又万分钦佩,觉得真是大大开了眼界。
临近高考,王纯生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数学谭正修老师也在,两位老师要找我谈话。王老师先说:“马上要筛选了,我们希望你不会落选,但你的数学是个跛子。我和谭老师给你提个要求,考30分,行不行?”我心里没底,但看到老师期望的眼神和肯定的语气,点点头答应了。谭老师接过话说:“自从离开教育战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上过课了,你看我还不是霸蛮边学习边教你们。”我知道谭老师被错划为右派,遭遇不公正待遇二十几年,现在回来又在高三把关,心中愧疚又感激。王老师又叮嘱我:“既不能让数学成为短板,同时,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四科一定要超水平发挥。”老师的鼓励让我不再对筛选紧张害怕,从此吃了一颗定心丸,一门心思准备高考。果然,高考成绩出来,不计数学,其它四科总分达到了专科线。衡山是我的家乡,在那里,我从小学到高中毕业,遇到了很多好老师。六十年代出生,七十年代末参加高考,一个地地道道的放牛娃仅仅靠自己的努力要跳出农门,简直比登天还难。我的老师,靠深厚的学问站上讲台,教给我知识;更凭高尚的人格,教会我如何做人。后来,当我走上讲台,也总是去发现学生优点及时加以鼓励;也曾模仿正南老师,跟高三学生一起探讨作文奥秘,并现场写作;也曾为信心不足成绩提高不快的同学鼓劲打气;也曾在利诱面前不忘老师“做人要清白”教导,守住底线。我可以骄傲地告诉老师,虽然我的事业乏善可陈,但并没有辜负老师的教育和期望。
几十年倏忽而逝,昔日的无知小子,也已两鬂飞霜;但是,任春风秋雨,我永远忘不了祝融峰下湘水之滨求学的时光。时至今日,我还能一一记得老师们的名字,我的老师中,聂汉清老师虽然和善而勤勉,但他并没有如期转正,还是回到农村,继续当他的农民;王明俊老师命途多舛,孑然一身,三十几岁就精神分裂,独自离家出走,不知所归;丁觉荣、李正南校长,王纯生老师,还有谭正修老师,李孔昭老师,他们已经永远离开深爱他们的学生,长眠于他们挚爱的那片大地中;衡山苍苍,湘水茫茫,先生之恩,山高水长。他们的音容笑貌,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从来不曾淡去。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我爱我的衡山:“万丈融峰插紫霄,路当穷处架仙桥”;我爱我的老师:“一朝沐杏雨,一生念师恩”。
肖长华,萱洲出生,衡山求学,央企工作。曾在中学任教,做过校长和企业行政管理。喜读书、跑步、骑车、游泳。热爱生活,怡然自得,知足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