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客
文/郑梦怡
一
刚到深圳时我经常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蟑螂。
每天藏在办公室和出租屋里,只有上下班会穿行在路上,和一大堆人一起缓慢蠕动过红绿灯,时刻提防着逆行的电瓶车,像蟑螂提防从天而降的拖鞋;吃路边的馆子,结果是蟑螂饵胶,回出租屋拉肚子,还是没死。
租住着30多岁的房子,没有抽水箱的卫生间是深圳城中村的特色;花洒里的水比我的头发还要稀疏,软绵绵落在肩上,像张爱玲笔下的毛毛雨,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这个世界。发潮的墙皮日复一日掉,我日复一日扫;蟑螂虫蚊杀不尽,它们比人类更早定居在广东,我渐渐接受这固执的陪伴。
在清明假期的间隙里受邀去拜访生活富足的姑姑,出发前我想了又想,该提多少价值的酒和水果才看起来懂事。那些不曾被长辈教育过的道理,我在成长路上一边观察一边摸索,我看了很多书很多电影,可假装大人还是时常显得笨拙。
下雨了,暴雨,积水在地面沸腾。
我跟着姑姑和表兄妹饮早茶,听他们讲略懂一二的粤语,餐厅很有格调,木质窗框框住小叶榄仁,这样的天气而能够在室内温暖舒适地享用食物,实在是一件美事。
去岁姑姑搬了新家,原来的四层小楼出租给了到中山务工的人们。拍完电表照片,姑姑借用车子的引擎盖写着收据,我离她好近又好像好远。我们属于一个家族,在不同的城市里分别当着租客和房东。
新房子里展柜摆满了姑父爱喝的洋酒,储物柜里永远有吃不完的零食,冰箱塞满了不同种类的水果。逛进小城里没有的大型商超,头顶的灯光通明,地板干爽无尘,蔬菜装在透明的塑封袋里,冰柜里展着漂亮的牛排。我从这里隐隐窥见自己梦想的生活,却囿于二十多岁的无能,看不见通往梦想的路。
假期结束回深,买不到高铁票的我选择了大巴。平日里2个小时的车程,因为堵车延长了足足2倍。没有经验的我在上车2小时后收拾东西准备下车,却发现自己仍在高速路上。我打开手机地图,才惊觉到目的地还需要4个小时。过于冷的空调让这趟行程更加漫长,盲目相信广东气温的我此行只带了短袖。
我从包里翻出扎眼的黄色老鼠短袖把手臂套进衣身,为了御寒已顾不得体面。此时我无比感激姑姑准备的一大袋零食和面包,在上车前还因为太重而不想带走。
一路昏昏沉沉,我把头往后仰,往前座椅背上趴,往车边靠。
忽然间看见额头2公分远的地方一只死掉的蚊子粘在车窗上。
分不清是我压死的还是已经在那里粘了很久。我把脑袋提起来。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车厢内的骚动醒转过来。
“什么?”仅有的神智只能让我说出这2个字。
“沙井!”邻座的男生似乎想让我清醒提高了音量,又或许因为这正是我的目的地,2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胸中炸开,大脑似乎还没下指令,我的手已经慌乱地在收拾地上的背包。好像只有几秒又好像已经很久,好在我终于拿住了所有东西下了车。
外面下着小雨。胡乱收拾的行李挂在手臂上,我拿着手机打车,把那件黄色老鼠的短袖团一团顶在头上。
迷迷瞪瞪回到了出租屋。桌上放着卡夫卡的《变形记》,封面印着一只甲虫,我看着很像蟑螂。不懂作者的设计者,我暗暗想。出版时卡夫卡特意叮嘱“不要画出那只甲虫!”,初版遵照了他的意愿,可经过这么多年的再版,太多封面设计者自己为是了,市面上竟然没有一版没有甲虫的封面。
我转过头准备去洗漱,浴室门上赫然趴着一只真的蟑螂。
我完全清醒了。
二
四月下旬,深圳的天气变幻莫测,手机里的短信叮叮咚咚一条连着一条,暴雨红色预警,雷雨大风预警,地质灾害风险,早上八点能看到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壮景,下午坐在办公室里烈日又高高挂起。
这里人潮拥挤,形色匆匆,地铁的门甚至还没有完全打开,广播里就已经开始播报“车门即将关闭,谨防夹伤”。
车上的空座位和黄金一样稀缺,每一次的占座都是一场眼疾脚快的较量,为疲惫一天的身躯争取片刻的休憩。也许深圳的黄金甚至多过地铁上的座位,毕竟任何营业时间内到水贝总能购买到黄金,而早晚高峰时能挤着站上车已经感到万幸。
有一天下班乘地铁,也许是前一天没有休息好,手机上又传来要工作的信息,有几分钟我真的感到自己快要窒息。手上提的电脑像个称砣使劲在把我向下拉,我用另一只手死死攀住车门边的扶手以使自己不致摔倒,两只手臂都像在泡菜坛子里腌了几天几夜一样酸软。车厢里混合的各式气味从鼻尖充斥到我的前额,咽喉处有巨大的不适,我强忍着自己不在公共场合呕吐。就这样硬撑了几分钟到最近的站下了车,有那么几秒我心想晕倒在这也挺好。
踏上地面的那一秒不适感便少了大半,我挪动到站台上金属的联排座椅,颤着手从包里翻出早上吃剩的半个面包充饥,神智刚刚清明一些又打开了电脑。我朝自己冷笑了一声,又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朋友也从小城来到了深圳求职,借住在我的出租屋里。勤快的女孩子手脚不停,每天下班我就能吃上热乎的饭菜,过惯了独居生活的我竟久违地感受到了家庭的暖意。
下班时帮忙带一头蒜,路边买半个冰西瓜,像老舍说的,“这好像和生命真理等等带着刺儿的字眼离得过远。”可那么一点小小的踏实,“也许这就是真理,就是生命。谁知道!”
我心里头存着担心。年前找到工作时,我向身边的朋友表达着憧憬的快乐,这里有更好的待遇,更广的发展,我热血上头,高喊着“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我担心她是受了我的鼓动,到此之后看到我的现状会觉得失望。我担心她后悔放弃了小地方安稳的工作,感受到背井离乡的艰难而落寞。
我在交谈里有着试探。
“不会啊,不是因为你,我早就想来了,趁现在年轻多赚些钱,吃点苦没什么的。我现在还是觉得你的工作很好呢,你可能只是还没交到太多朋友,有些孤单吧。”
我为自己那点多余的担心感到羞愧,明白自己看低了每一个来深圳的年轻人的决心,一并也看低了自己。早上刷牙时我看见洗手台破损的缝隙里生出了一棵小草,在早晨的凉风里微微招摇,一点点生命的绿色总让人精神清爽。
这一棵不知来自哪里的种子,乘着风飘进十二楼的窗里,在黑暗里它没法预知外面的世界,也许对未来也抱着憧憬。它借着一点洒进来的生活污水,拼命向下扎根,终于有一天用柔软的嫩芽刺破了黑夜,在一个布满阳光的清晨来到了我的眼前。
植物有一点好,它们无论如何不主动放弃生的希望,不因为环境的艰险和外界的困难而在黑夜里自杀。也许每一颗种子生来就携带信念,知道烦恼和不安的意识,恰恰是新生命的萌芽,所以它们只管坚持。
朋友一周内就收到了offer,在劳动节的假期里搬离了我的小房间。我借着假期,天光大亮还在蒙头睡着,她拉着行李箱轻轻拍拍我,“我走了哦。”我看到她整装待发,眼里满是期待,一如当初的我。
“好,”我忙不迭地应着,迷糊里下意识说了句,“有时间过来玩啊。”
她笑了。为这句滑稽的客套话。
我也笑了。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把自己当客。
作者简介:
郑梦怡,24岁打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