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对一本辞海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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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程增庄
久留的东西,不一定都是好的,时过境迁,有的成为废物,弃之不惜,有的仍视之为宝,珍藏至远,他的那本硬皮大辞海,迄今已送走了五十多个春夏秋冬,书皮已变成了褐色。 他每当打开书柜,都取出放在书桌上,端详宁思好大一会儿,亲吻似花芬芳,因为它蕴含着他人生的流年轨迹,迸射着他命运的火花。
他年少时志高欲拿云,想在学海里奋力摇浆,直达雄伟的彼岸。不料,“文革”风暴骤起,橹杆折断,风帆撕裂飘遥,一年两年,学海泥沙污浊,复渡无望,只好另劈人生蹊径,于1969年2月身披军装奔向了豫东军营。
沒有什么奢望,只是与众多戍马倥偬的老兵一样,尽一回服兵役的法律责任 。那年代的教育,也不允许有个人的独立思考,想努力奋斗当将军是绝对不行的,那叫名利思想,是要受批判的。
命运似乎在挑动着他的聪明,经半年的学习训练,他竟成了一个被领导重视的新兵羔子,被内定为“干部苗子 ”。这信息象隔墙的风,拐着弯儿传到他的耳朵里,就如同给他注射了一管鸡血,让他欢跳展翅,兴奋不已,自然也把这种情绪带到了政治学习和军事训练中,显得更加勤奋。
时代变迁,人们的宠物也随之改变,那年头,绿军衣成了人们的偏爱,三片红(一付领章,一个帽徽)成了人间的荣耀,一旦上衣变成了四个兜兜,那更是流光溢彩。
他没想着自己的以后会有多么鲜艳,但对自己该有的颜色却有了憧憬。
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任谁迈哪一步都与家庭出身及全家人的所谓政治表现休戚相关,唯成份论以及与家庭成员的珠连,风靡全国,象把利剑,在斩断一些人的前行之路。
1970年下半年,部队派人先后两次来他村进行调查,掌权者出于文革派性的嫉恨,却不顾事实,给他已故多年的祖父和两位兄长,凭空戴上了莫须有的反革命帽子。这使他的命运濒临风雨飘摇,“干部苗子”因此夭折了。
命运给他开起了玩笑,是在考验他,或是把他将推向另一条路,他全然不知,惟一的预感是:他前行的双脚可能要迈在泥泞的道路上。
他自知无力抗衡命运,于是,他早早地就做好了年底复员回家的思想准备,因为前有此例,他步后尘也不为鲜。
或许是他精彩的一面,象磁石一样在吸引着几位大小不等的领导,他们既舍不得让他离开,又处于政治上的无奈,只是用热心把他强留下来,交给了时间。
说来也巧,1971年春,师通信科通知下属各团通信连抽一名战士参与通信教材改革,有人背后提名让他去了,是善意还是把他当个甩头借机扔了出去,他一头雾水,琢磨不透。
凡事都有定时,命运转换同样如此,只是个人沒有预知罢了。
被抽去的四名战士,均是从事无线通信的,经几天的文字编写试验后 ,让其他三人都归队了,独他一人被留了下来。
人生一世,往往命运如海,人若行舟,闹好了或许顺风顺水,闹不好或许被狂风浪涛打个人仰船翻。
他沉下心来,决志把领导交给的事做好,即便年底复员回家,总要给別人留下一点惋惜。
他找了些旧的战例和旧的教材,结合时代的变化要求以及亲身历经的训练实践,大概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一本无线通信训练大纲新编本(草稿)诞生了,他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递交给了通信科领导。然后的几天时间里,他耐心地等待着领导拨冗一阅后的批示。
他的期望值不高,只要能过关,不枉他煞费心思就行。
那天上午,他正翻看着解放军报登载的通讯文章,在抬头的一瞬,看到科长、副科长来到了他的跟前,手里拿着他编写的无线通信训练大纲草稿,用肯定地囗吻说:编写的很好,语句顺畅,条理清楚,军事术语用得得当,有创新,对战场上千变万化的复杂情况设想的很周到,对收接电文时应注重的关键词字,说的非常好,十分必要……,并一再夸他文字功底不错。他受宠若惊,惊呆了。他沒去想领导对他的认可会带来什么光明!
“没事儿了,我可以回连队了吧”?他随机向领导提出了请示。得到的答复是:在这里继续待着吧,別急着回去。
两天后,科长把一本崭新的大辞海亲自送给了他,既是一种特殊的奖励,也饱含着对战士的亲切关怀。
这成了他的宝贝物件,他还从沒见过象A4纸一样长宽的厚书。那时书店里除学生课本外,很少看到一些阅读类的文学书籍,这大辞海更是凤毛麟角,一般人去哪儿买得到呢?而且他每个月的八元津贴,根本就不具备买此类高档书的能力。
太苦太累,对人是一种折磨;悠闲坐日,对人同样是一种熬煎。他不再抱怨附在身外的黑暗,决志要提灯前行。每天从早到晚,坐在桌前,一张一条地阅览辞海,一遍又一遍,几乎把辞海中所有辞语的释义记得差不多,槪率在百分之八十左右。这无疑为他增添了字词的厚度与广度。
他不知道将要去向何方?但他淺意识里已正在路上。
军人的天职就是执行命令,整师编制的军事演练要开始了,他回到了自己的连队。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原本就是一名技术骨干,每次演习都随从团指挥所,这次也不例外。
作为无线通信兵,平时训练较比其它兵种要舒服些,但一旦部队有任务,辛苦就临到了他们的头上。因为这是首长的千里眼、顺风耳,通讯失灵,部队就要瘫痪。
本次演练共计七天,为上传下达快捷方便,从师到团一改过去常规,试验性地使用了团营间无线通信密码,他从第一天夜间始就担任起了译电的重任。
战场情况多变,而且十分惨烈,演练虽非真枪实弹,但毕竟是以假当真,不得半点马虎,不见流血血暗流,情况照样是逼真的紧张,嘀嘀嗒嗒的电报声不断,电文一份儿接一份儿,从上边来的,他要翻译成汉文;向上边报告的,他得翻译成密码,然后才能发出。一天24小时,他几乎沒有正式休息过,偶尔有点间隙,他即刻头一歪就睡着了。五分钟,十分钟,报务员不忍心地把他摇晃醒,又开始工作了。
无线通讯的最大难点就是抗干扰。我们的电台从技术制造上,用的都是中波波段,白天问题不大,一到晚上,耳机里就出现了种种杂音,广播声、电报声丶雷电声,外语声等等,干扰小了,还能听辩出该抄写的电文密码,干扰大了,根本就无法辩別。在演习最后的那天晚上,师指挥所下传的一则电文密码,多次重复还是抄不完全,自然也就译不完全,拖延下去,就会影响本团的作战演练行动,团首长焦急万分,坐立不安。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灵机一动,在译出部队行进方向、挺进位置、时间要求后,他凭借着自己的文字功底,对那些上下连接贯通的字,他顺文意填上,形成了一份完整电文。团首长按此电令,指挥部队迅速行动,按时完成了撤退任务,是几个团中的惟一一个全面获胜的。
在演习结束后的总结大会上,本团受到了师的表彰。这是全团指战员的荣誉,也是本团通讯畅通所促成的荣誉。经团党委研究决定:给他团嘉奖,在全团进行了通报表扬。
人的命理不管算命先生怎么摆弄玄虚,但表露于外的都是酸甜苦辣,而且分别呈现于某个阶段,有时的苦,可能就是甜的前奏,有时的苦,可能毫无意义,就是带走了一段时光。
他依然在命运的迷茫中又开始了训练。没几天,团通信股长到连队通知他继续到师通信科帮忙。他欣然接受,算是二进宫了。
帮忙只是一种说辞,其实他去后还是翻阅辞海。一个多月过去了,本团组织股第三次派人到他家乡对其家庭成员进行了调查。也许是命运的主宰者已为他预备好了破伪之人,几名正直的村干部重新写了证明材料,完全否定了前两次的污陷,罪帽一扫而光,两位兄长及他祖父瞬间又成了革命路线的拥护者。
他从没认为自己是匹千里马,但伯乐却在想法抬举他。那天上午,师通信科长来到本团面见参谋长说:小成这小孩儿不错,你们若不用,我们就提他当参谋了。参谋长以前两次调查的不实之词做了搪塞。
9月13号,林彪叛逃事件突发,部队接上级命令,立即紧急疏散,他不得不马上归队,同其他二位战友跟随团司令部,忍受着酷热、饥饿的折磨,以急行军的速度,步行八十多华里,准时到达了疏散地域。
林彪事件尚在保密,基层连队官兵只嗅到了形势的紧张,每天都以日本反动派和苏联修正主义为背景进行战备教育。一天上午,连指导员告诉他:下午去卫生队检查身体。他一愣说:我无病无痛,检查什么身体!指导员说:让你去就去,还是什么坏事嘛!他沒再吭声,看看指导员的脸色,似乎漾溢出一种让人惊喜的意外。
天还是那样湛蓝无云,风还是那样平稳柔和。在他检查身体后的第三天,指导员拿着一张任命书,在全连大会上宣布:经团党委研究决定:任命成刚为通信连无线排排长。
想不到的事可能成为现实;想到的事可能成为烟云。命运就是如此奇妙,不知道它在哪个时段带人抵达到哪个境地。
他没有过度激动,他在默默地感恩于师通信科科长,感恩于关心他的各位领导,更感恩冥冥之中主宰他命运的至高至尊者。
睹物思人,睹物思史,一看到那本大辞海,流年轶事便涌上心头,活灵活现,一切并未走远。
(2024-7-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