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 大 前 程
文/程韬光
我的出生
曾让父亲进退失据。
已有四个哥哥了,
他们正像草木一样的疯长。
一想到
他们成人后的种种压力,
父亲在叹息中,
决定将我送养。
在年节刚过的余庆中,
在一场桃花雪后,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却不料严陵河水库
为了下游灌溉农田的需要,
突然放水,
冲垮了联结两岸的简陋木桥,
我被隔在彼岸。
待夏日初至,
修好的木桥和隔岸的人家
已经将我淡忘,
我已在彼岸的春天里成长……
转眼间,已是孩童。
忽然有一天,
父亲竟在酒醉中宣布:
我儿,
一个执拗的左撇子,
将来一定有远大前程。
看着不服气的哥哥们,
他举着手指,
说出了三件事……
我七岁时的一个雷雨天,
无法出工的农人们
都簇在生产队的牛屋里
听邻村的盲人说书。
说书人姓郭,
五十多岁,
人称郭瞎子。
据说年轻时还在国外读过书,
当过国军参谋。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是,
目盲!
正因为
在与日军的豫西会战中
失去双目,
解放后他可以
眼不见、心不烦,
在农闲时
为生产队说段鼓儿词,
挣工分,养女儿。
那天,
他讲岳飞抗金的故事,
讲到得意处,
竟忘了词,
场面一度静寂,
甚至有些尴尬。
当我用稚嫩的声音
为他背诵《满江红》时,
他竟哭了,
让大家不知所措。
他离开时,
对父亲说,
你儿是读书的好料!
对于读书,
我从小就喜欢。
曾悄悄地向几个哥哥学识字,
还未上学,
已经可以读报了。
听到能掐会算的郭瞎子
这么说,
自以为是文化人的
张宝仓说起了风凉话:
“这年月,
‘交白卷’当英雄,
读书何用?
自古以来,
棋谱上写的明白,
将是将,相是相,
车有车路,马有马路。”
在农人眼中,
他一直是一个
不务正业的存在。
仗着不俗的棋艺,
总找人下象棋,
赌工分或纸烟。
显然,
他借着酒意说,
我家世代农民,
哪有读书人的福份?
说完,
他就顺势展开棋盘,
夸张地将棋子摆好,
准备在棋场上
羞辱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
外面雨声不绝,
雨丝如麻,
农人们也是无聊,
怂恿着
棋艺平平的父亲上场。
因为好读书,
又无多少书读,
在我随祖母去东乡小住时,
无聊中
读过一本残缺的棋谱,
就学会了下棋。
这会儿见父亲满脸通红,
我便挤在棋盘前,
要替父亲下棋。
在众人略有惊诧中,
我已走出“炮二平五”的开局。
而后,
一发不可收拾,
风卷残云一般地
接连赢下三局,
让张宝仓愤而
将棋盘和棋子扔向雨中。
父亲虽掩不住骄傲,
却还是
让我去雨中捡回棋子,
反复对我说,
骄傲不得!
今天是你张叔喝酒多了……
到了冬天,
由于农村都是以柴火
做饭和取暖,
拾柴便成为
每个农家孩子的担当。
就在伙伴们
结伴走向岗上、坡地和林场
收割干草或捡枯叶时,
我总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向
通往县城的公路。
父亲对我的行为不解,
有一次竟悄悄地跟着我,
看我如何拾柴。
公路两侧,
高大的白杨树在风中摇晃。
一些被风吹折的枯枝悬挂着,
召唤我前去收拾。
就这样,
我不停地捡回一些
被风折断的树枝和空鸟巢,
温暖冬天……春天来了,
杨树上的枯枝就更加明显,
我的收获也就更大了。
然而,
父亲对我爬树的身手
越来越不放心,
有一次我险些
被一只乌鸦的翅膀从树顶上
扫下来。
当然,
父亲更担心的是,
公路上的杨树应该算是公家的,
我这样做,
是不是占了公家的便宜?
他有些吃不准,
便不再让我去拾柴了。
恰值在农业大干快上的东风中,
各家各户开始响应号召,
堆积有机肥,
我只好从拾柴改为捡粪。
当小伙伴们
背着粪篓在村庄转悠的时候,
我已经迎着晨曦、
蹚着露水走向了田野,
远远地向耕地的黄牛
致以敬意。
待田间的黄牛驻足的刹那,
我会飞奔而去,
以粪篓接住
冒着热气的那坨牛粪……
从夏天到冬天,
从冬天到春天,
父亲观察到
我有这样思想和才华,
便乐观地认为,
我必将有远大前程!
他不让我学‘白卷英雄’,
送我去镇上读书。
没有不久,
父亲就又陷入了
对我深深的失望中!
暑假了,
当我回到家时,
父亲正值微醺。
他问我在学校学些什么?
我说,
学画画唱歌,
学语文算术,
还学习劳动。
他点了点头,
当场为我出了一道
“仨鸡子俩鸭子几条腿”的
算术题。
我自然明了,
父亲便笑了:
“那么多课,你最喜欢啥?”
我最喜欢画画,
便拿出几张得意的画作。
他翻看着,
表情从惊讶渐渐转为阴沉,
当他看到一张《我的父亲》时,
忽然将画扔在我头上:
“你是嫌爹?”
在农村,
只有去世的老人才被画像,
而我的那张画作
实在太像父亲了!
又过了些日子,
父亲带我去
铁路桥下的田埂劳作,
顺便将被火车震落在
桥下田埂里的石头捡走,
以免影响
庄稼的耕种和成长。
初秋的阳光依然很烈,
刮打着我的脸和背,
还将落在田埂里的碎石
晒得滚烫。
我握着一枚温暖的石头,
对父亲说:
“这些石头不用捡了。”
父亲问我为啥?
我说:“太阳一晒,
石头就会像鸟蛋一样,
过些天就会孵化成鸟,
跟着火车飞走了!”
听我这么一说,
父亲连忙跑过来,
扔下手中的杂草,
将手搁在我的额头上,
略带疑惑地自语:
“这娃没有发烧?!”
继而又担心,
莫非脑子有些问题?
回到家中,
父亲将我的这些举动
归纳起来,
最后得出结论:
这书不能再让我读了!
祖母和母亲却以为,
如果我不读书,
长大后,
一个天生的左撇子,
注定在干农活上低人一等。
是啊,
你看他无论是
铲草锄地还是割麦子,
甚至比不上弟弟!
父亲让祖母和母亲放心。
他有次上街,
发现街上刻章店的师傅
是用左手刻字的,
他似乎从这里看到了
儿子未来的康庄大道。
他决定带我去镇上拜师,
向左手刻章的李叔学艺。
为了我的未来,
父亲多次邀请李叔
喝茶吃酒,
然李叔就是不开口。
李叔说:
“我的手艺只传家人!
不传外人!”
父亲急了,
“要不,让孩子认你干爹?”
李叔不吭声地看着我,
见我有几分机灵的样子,
对满含失望的父亲
拱了拱手:
“要不,做我女婿?”
李叔有六个女儿,
唯独无子。
父亲高兴,
当场替我应下,
那一年我才九岁。
暑假过后,
我辍学了,
开始跟随着李叔学艺。
刚来的几天,
倒也新鲜,
虽然他有很多规矩,
动不动就用镇尺打我的手,
但我能忍。
直到有一天,
我实在不能忍下
两个姐姐骂我
“左撇子,不中用,
小女婿,是豆虫”的话,
就和她们打了一架,
被师父赶出师门,
我的学徒生涯也从此
结束了。
无颜回见父母,
伤心又无助的我
就顺着严陵河孤独地
走着,走着,
幻想着沿着河流,
走向比远方更远,
就像《荆楚岁时记》记载
张骞乘槎上天一样,
我要走到天上去……
我一边走,一边哭泣,
恰好在河流的拐弯处,
遇到了周老师。
周老师教过我两年语文,
是我一生的恩师。
由于我曾写下一些诗句,
譬如:
“春天的油菜花多么灿烂,
小蜜蜂多么孤单”,
“炊烟袅袅溢着温暖,
塘水清清捧着小荷”等诗句,
他就一直认为这个学生:
中!
我哭着给他讲
辍学后的种种不堪,
他直点头,
然后就安慰我:
“好好读书,好好写作,
长大了当个作家,
写字也能挣钱。”
在送我回家的路上,
看着收割干净的麦田,
他最后又鼓励我:
“写字也好比种麦,
一个让你有思想,
一个让你饿不死。
都是个活法。”
我说:
“我长大了,
做一个能吃得饱又有思想的人!”
因为这句话,
周老师推荐我
参加由著名作家姚雪垠先生
以稿费为故乡学子
设立的“春风”作文大赛,
我得奖了,
得了十块钱奖金!
对农村孩子来说,
那可是一个天文数字!
父亲对发生的一切
一无所知。
我随他一起去镇上的烟站
卖烟叶后,
由于年幼的妹妹
喜欢一双亮晶晶的凉鞋
而哭闹不止,
而父亲却坚持只能为她
买一根冰棍时,
我将一直掖在腰间的奖金
拿出来,
要为妹妹买鞋子。
父亲看到左撇子的儿子
拥有这么多钱,
先是吃惊,
继而震怒:
“你不好好学手艺,
反而去学坏!”
他以为我是贼,
就再也无法忍耐这两年
对我的失望,
不待我做任何解释,
便脱下布鞋,
要揍我。
一见这阵势,
妹妹赶紧提醒我,
“快跑!”
我在羞愤中,
开始跑,
父亲在后面追。
我跑着跑着,
竟不自觉地又跑进学校,
跑进正在举行运动会的赛场,
风一般地速度
让操场上老师和学生们吃惊!
“好苗子!”
当父亲终于
气喘吁吁地追来时,
却被校长一把拉住,
激动地对我父亲说:
“我掐着表看了,
你儿子的百米成绩13秒1,
了不起!
可以去县田径队了!”
父亲一听这话,
也是吃惊,
就问:
“孩子跑得快,也有前程?”
校长大笑,
“万一将来跑出了个奥运冠军,
岂止是前程?
那是远大的前程!”
我对此一无所知,
依然在奔跑,
直到我再也跑不动了,
昏沉沉地被父亲背回了家。
总算见到父亲的笑意,
我哭了,
父亲连忙拿出一双新鞋
安慰我,
“你说,
到底是该去写字挣前程
还是跑步去挣前程?”
我想去写字挣前程。
父亲想了想,
“也是,跑步费鞋!”
从此,
我坚定地
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
也许,
我一生也无法
挣到一个远大前程,
但我一直在文字中
奔跑。
站在生命的河岸上
允许我到彼岸去 寂寞的心呵
透过时间的树叶你还能看见什么
月光下成熟的麦地
一群往事一首旧歌
掩在竹林深处的草舍和水
树叶已摆渡它们到彼岸去
我梦见一只鸟在那里日夜歌唱
还有噗噗落地的果实
溅起的叹息……
允许我到彼岸去
我的生命简单正直如一根苇笛
让自然吹响它
其他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