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湖残梦,梦残湖西
文/瞿梓萌
西湖边,杨柳低垂着,又是柳絮纷飞的一年。
胡曦小小的脚丫子,浅浅地探进米黄色的高跟鞋里,踩动着,一高一低,仿佛海上玻璃的碎片,泛起了心中的万千涟漪。
“姨呀,您孩子真真地眼光好,这是留洋大小姐的高跟鞋,便宜卖您一百文。”
“湖边的玩意儿就是贵,听话哈曦曦,咱不要。”说罢拉起胡曦的手就往外走。
“八十文,八十文!”商贩攥着她的衣角,如是说。
母亲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了心情稀碎如柳絮的她,永远记住了那个瞬间。
晚上母亲端坐在蜡烛旁边,就这么安静地望着她,观察这丫头熟睡的模样,缓缓地,挑起了针,一针一针地缝着,好像在缝合着这几年带给孩子的苦难。这风霜雨雪,都经历过了,仿佛是自己带给她的,说罢泪珠便簌簌地落下来。
擦干了泪,她继续缝着给孩子的鞋。她看隔壁王二嫂穿过线,便一步步回忆起来。粗笨的针脚,诉不尽的苦难。终于,她给孩子绣好了,满意地睡去。
一双混着花色的绿布鞋便放在了胡曦的床头,阳光透进来,粗浅的小洞漏出了一些,在胡曦眼里,便是好兆头,说明穿在脚上,生活里有光,有盼头,日子蒸蒸日上,好着呢。宝贝了起来。
由于母亲的针脚不错,便在杭州开了铺子,专门卖布鞋,日子果然红火了起来。
不久,杭州便被攻陷了。胡曦还小,只看见满大街黄绿色衣服的人,手里拿着长杆子和长刀,明晃晃的,就在那大街上肆无忌惮地走着,如入无人之境。无数的碎片横飞着,飞到哪里,哪里就裂开。
母亲一夜未眠。
不久,曦曦便看着母亲的店铺里来来往往那些黄绿色的人,操着一口听不懂的语言,和母亲置换鞋子,母亲也看顾客是他们,做鞋子也换成了皮靴子的工艺。渐渐地,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母亲虽赚着钱,脸上却看不见一丝笑容。尤其是那些人,讲日语的时候。
她看母亲脸上总是有淡淡的忧愁,便轻轻地靠在母亲身旁。手指鼓动着花绳,一上一下地,就好像能翻进母亲的心事。
日子也就这样捱了过去,她终于知道了,那是日本人,不过当时在她眼里,那都是顾客。他们买鞋子,是对母亲手艺的肯定。她手举着玻璃糖纸,看着阳光透过粉红色的纸,碎开,一点点地溅在母亲脸上。
胡曦终有了一天,烫着如当年西湖边卖鞋铺的老板娘一样的起司头,穿起了高跟鞋,游走在舞会上,踩着每一个节拍,仿佛踩得都很准。
母亲终有一天,告诉胡曦她有可能出去转转,偶尔离开这个有西湖,有杨柳的城市。她选择去北京看看,就这样,她就这样望着长高了的胡曦,眼神波动了,许久,没有说话。就这么,相看两不厌。
三个月过去了,母亲杳无音信。
胡曦疑惑着,望着柳絮纷飞的西湖,湖边倒映的脸,像极了母亲。
相看两不厌。
远山如黛,垂柳画桥。白云出岫,倦鸟也该还巢了。
她出发去寻母亲了,她只记得,北京有个舅舅,他应该在北京。
刚到北京,她便听到了大街上,漫天的抗议声,麻花辫,中山装的,穿着布鞋的,未褪去稚嫩的,同她一般年纪的人,仿佛在举行什么游街。她将信将疑地走在队伍中,那一刻,她仿佛也化作了游街队伍里的一员。走着走着,她问了问身边的人:“你们在做啥子?”
身边的人只是喊着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帝国主义!”
她看见身边那个麻花辫,蓝布衣的女孩子,被警棍猛敲了头,倒在了血泊中。吓得她从人群中慌忙地走了。
她向报童要了份报纸,上面写着:山东沦陷,山西沦陷……她不忍在看下去了,身边的报童向她诉着,杭州早些年就沦陷了,现在日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加入共产党,好好地去抗日。而不是让这些哥哥姐姐们,就这么被抓捕,都不能让自己的名字活在报纸上。
“我不能走母亲的路!”
她躺在旅馆里,梦见炮弹的碎片划过西湖,就好像当年的玻璃糖纸下,折射出来的风景一样稀碎。那是她儿时最爱的西湖啊,就这样喃喃地抽泣着。
“我不能走母亲的老路!我要走新的路!”
她选择去学校读书,在那里,她认识了自己的爱人,毕业了他们就结婚了,新婚之夜,他就送了她,一双红绣鞋。正是她的尺码。
她把那双高跟鞋当了。
与此同时,胡曦也终于见到了自己的舅舅,两个人多方打听着,才晓得,与母亲合作的皮革厂被卖给了日本人,双方起了冲突,母亲被尖刀夺去了生命。
“我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她毅然决然地加入到了爱人的共产主义事业中。那天,是她第一次戴起了五角星帽,当她戴上去的那一刻,她又感受到了太阳的光,只是这次,她的感想是,光子从太阳核心移动到太阳表层,用了十万年,而我,必将用自己的毕生,照亮这个世界的黑暗。还给祖国以血肉。
她就这样,踩着生命的和弦,仿佛和过去跳舞的生活一样,没有一步是走错的。
她每晚都能梦到西湖白蛇传的故事,她梦见白蛇被镇压在了雷峰塔下,而许仙只能对着西湖哭泣。白娘子渐渐,没了声音,气息微弱的那时候,她醒了,她看着爱人熟睡的脸庞,真希望岁月能一直,静好如此,此刻温存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值得她一辈子回味的,所以她记住了,生命的这一刻。
不久她便和爱人回到了杭州,手里捧着母亲的骨灰。
“你瘦里捧着的,什么的东西?”
“她母亲的骨灰。”
“交出来。”
“那是她母亲!不能给你!”
他的灰布鞋,终究是变红了。
被鲜血染红的。
就这样,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看着满是未完成的皮靴,母亲的骨灰却不能被妥善保存在这里,她不能带母亲真正地长眠在故乡,她的爱人,也如此死在了日本官兵的刀剑下,明晃晃地,大白天杀人!
良久,她拭干了泪,眼神尖利地,像是一把剪刀。手里攥紧了白手帕,一如被遗弃在角落里的白玉兰。
她来到杭州,在西湖边开了私塾,教着孩子们念书,一个字一个字,仿佛就像当年母亲第一次绣绣花鞋一样,既细致,又认真。
她的生活,不靠日本人,也渐渐地,有了保障。
她终于熬到了北京改名成北平的那天,但是那时候,她已看不清烛影摇红,看不清报纸上的字了。那天,她的学生们跑过来同她恭喜,她激动的双手,颤巍巍的,紧紧地,攥着报纸。两只蝴蝶飞到了她的鬓角上,她眼眶蓦地,湿润了。
“老师,您的丈夫和母亲回来看您了,也来看崭新的中国了!”
她止不住地哭泣。眼泪落在地上,碎开万道金光。
新中国成立了,她也被邀请来到天安门广场前,她聆听者新时代的号角:“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禁泪如雨下。漫天飘动的五星红旗,此刻也有了具体的形状。
她穿着新婚时的那双红绣鞋,就好像今天是她的第二次婚礼一样。
当晚,她续了几十年未续的残梦:许仙就这样,静静地,守在雷峰塔边,望着湖水,痴痴地望着,仿佛这样就能盼到自己的白蛇。
临终前,她还记得那天除夕,她走在苏堤上,柳絮拂过她的眼睛,她听着导游介绍苏东坡的丰功伟绩,昏黄的视线里,一位烫着头,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子,对她说了声谢谢,转身手掌摩挲着,点燃了孩子们手里的烟花,烟花的热气,她仿佛能感知到。接着,一片五彩斑斓的颜色照亮了世界,她依稀看得到,孩子们和女人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她轻轻地拄起拐杖,看见漫天的烟花,不时从天空的一角冒出来,然后盛开出,比黑暗,更多可能的色彩。她记得,那天,她倒在自己怀里,呜咽嚎啕,哭了许久,许久。
作者简介:
瞿梓萌,目前是一名学生,就读于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热爱文学,在我与亚运主题征文活动中荣获杭州市一等奖,亚组委三等奖,读者杯全国一等奖,希望能够从这次活动中汲取经验,获得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