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 居 随 笔
蒋九贞
在城里居住几十年了,我只写过若干篇纪实和访谈,还没有真正写过关于这个城市的任何文学作品,不是不想写,也不是没有东西写,而是觉得写不出新意来,写不出新意,写不出它的真实变化,就不如不写,免得无病呻吟,自作多情,让人贻笑大方。
我居住的城市叫徐州,这是个有着深厚历史底蕴的城市,我曾经专门研究过它,并且写过很多历史论文,挖掘过它最古老的深层次的东西,其中徐州古代十大历史文化名人之一的徐偃王就主要是我发掘的。
在我之前,大家根本不知道徐偃王是谁,更不知道曾经有个与夏商周抗衡、且存世一千六百多年的徐国,没有人承认徐州的徐文化,只知道徐州是个历史文化名城,至于历史文化是什么,似乎少有人清楚,或者一说就是两汉文化,浅薄如此,不知其刘邦、项羽又缘何生出。身在徐州,不知徐州,该是多么尴尬的事啊!
俱往矣,时间在推进,昨天已经成为历史,对于过去的岁月,已然淡忘,唯有当下,尚在我们的忽悠中异彩纷呈,过了今天,它也是明日黄花,大可以不管,也不负责任,一切都像以前一样。
然而,既然写下了这题目,就不得不继续做下去了。
初来徐州时,我住在西苑民健园。那时的民健园,还是一片荒地,只有寥寥几座楼,如孤寂的斗鸡,昂头挺胸,寻觅它的劲敌。它还有些“排外”,好像并不欢迎我们这些“非常住城里的人”似的,以至我们拉家具和生活用品的车辆进不了它的身旁(因为它的周围堆满了建筑垃圾和各种杂物),只能远远地停着,老家人一趟一趟往里搬,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说到斗鸡,夜里就做了一个与鸡有关的梦。搬家的当天,我累得不行,客人走后,稍微洗漱一下,就早早休息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不知怎么就下了楼,看了看放在楼下的小车,检查了车窗和门把,拔下钥匙,准备回楼上。
在我离开小车的时候,好像在车上还睡了一觉,睡不着,身下不舒服,硌得腰疼。醒来看时,自己睡在车的后座位里,腿也伸不开,怪不得不舒服。我就用手扒着驾驶员的座背,感觉抓着了一个人,这个人好像是邻村的翠花,她转脸对我笑了笑。一想,不对,翠花不是死了吗?那天在村东的路上,晚上,我分明看见她被她哥哥用一个架子车从医院里拉回来,她是喝药死的,两条腿挂拉着地,那个凄惨!我一惊,醒透了,吓得赶紧离开小车。
刚到单元门,惊魂还未定,一只红公鸡突然从门里出来,迎着我,一跃而起,直对我的眼睛,似乎想啄瞎我。说时迟那时快,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并且偏头至一边,红公鸡的攻击没有得逞。红公鸡见它一击不成,紧接着又来一击,几乎没有给我留出喘口气的时间,我胡乱的遮挡,竟也躲过了它的二击。那红公鸡不死心,它退后一步,双翅半张着,脖颈的羽毛支撒着,特别凶狠的样子,虎视眈眈,拿眼瞪我。我知道它随时都可能发起进攻,也不敢怠慢,拉出了打虎势,亦拿眼睛瞪它。
果然,不大一会儿,它瞅我一眨巴眼的机会,猛地跳起,第三次向我的面部袭来。我感觉到它逼近了我的鼻尖,羽毛的风扑进我的嘴,还有它雄鸡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孔,让我反感异常。我慌忙还击。这一次我好像手里拿了棒槌,我把棒槌贴着我的脸打出去,啪啦!反击成功,红公鸡不见了,我也醒了,一身的大汗。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城市是不是真的不欢迎我?对于它来说,好像我就是一块无用的烂石头,谁见了都想往外踢。可是,我已经来了,并且拖家带口的来了,我将怎么办?我的工作怎么办?谁能给我回答?一切都不可挽回。人的命运也许如此,居安思危是我们清醒时候的认识,而当我们处于顺利上升的时候,则早已把这个古训忘得一干二净。谁的一生都会经过许多的沟沟坎坎,也要经过许多的三岔路口,大部分人不能保证步步都踩准鼓点,不能保证不跌跟头、走错路。然而,我怎样回头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死要面子活受罪,在这个城市住下了。
当时住在六楼,我以为不错,六楼明亮、清静,很少干扰,且蚊虫较少,夏季夜里睡觉几乎不用蚊帐。没有电梯(当时六楼以下均无电梯)不要紧,我们都年轻,上下楼梯还可以锻炼身体呢。不过,我没有顾及老婆的感受,她双腿关节炎,严重得很,六楼对于她,就是天梯,她上下楼都是侧着身子,一点一点移动,好不容易上来了就不愿意下去,住进去一年也难得下来几次。她对于搬进城里的做法颇多批评,常常抱怨我“挖窟挖在牢里——找罪受”。但是,我不这样想,我以为城里条件好,你在农村干啥?不就是你一口人(除了她,我们全家老小都是城里户口。那时农村刚搞大包干,分田单干)的地吗?不到一亩地,还分好几块,远的五六里路,近的则磨不开镰刀耍不开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有什么好?
这年中秋节,前几天我特别忙,忙得把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买菜,忘记了节日所用的东西,也忘记了上供的祭品。
(我把这一怪异现象如实记录下来,并不是宣传迷信,而是给后人留下一个事实,让他们研究,用科学证明我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些现象。)
中秋之日,傍晚,因为过中秋,我下班较早。我带回了单位节日发的福利,高高兴兴回来了。刚进门,老婆问:“你买的供品呢?”
我呼啦下子想起,有些自责的,忙说:“哎呀,忘了,这、这……”
她不拉倒了,又是吵又是闹,说着说着,声音也变了,竟用几乎听不懂的蛮话(非本地方言,而且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到过那些地方)贬斥我,说她是“胡姑娘”,说我对她不实诚,忽悠她,她辛辛苦苦保家护院,保佑一家人平安,到头来连个供品也吃不上,岂不是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她说,她之所以选择在我家,乃是因为我老辈(那些过世的人)的善良,等等,等等。
我实在受不了啦,肚子里憋得咕嘟咕嘟响,一颗心按捺不住,从喉咙里往外伸拳头。我想大声喝道,我不迷信!但是我没敢大声,而是小声嘀咕:“你不是保家吗?你看你……”
这句话没说完,她腾地火了,大声恐吓我,说了几句极为难听的话,转而用威胁的口吻说:“不说了,我打道回府了。你就等着吧,我让你不出半年家破人亡!”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之后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胡姑娘”不来了。
两个多月后,那天是元旦前一个星期,局里要查账,我安排好工作,便骑了自行车出去,把年底的账收一收。其时,我走在路上,悠闲自得,忽然就有一丝愁绪涌上来,我的心莫名其妙的狂跳,顿生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不知怎么回事,停下来稍事修复,然后前后左右看看,看了又看,生怕漏掉一个细节。什么也没有,甚至马路上连一部车也没有。我顺着路,又骑上车子,继续前行。自然,我陡生了不少心思。
正然走着,从前方来了一辆解放牌汽车,那车开得飞快,仿佛飞车似的,直奔我而来,眼看就与我相撞,我急忙下车,滚进路沟里。幸好有一棵小柳树,它救了我,我没有滚下深沟,而是连人带车子挂在了树干上。汽车也靠了路边戛然停住,从车窗里露出一个头,那人哈哈笑着,说:“开个玩笑,看把你吓的。”又问,“这么慌慌张张的,到哪儿去?”
我看时,是熟人,我说啥呢?他在我滚下路沟的那个点上停下,我是躲开了,如果躲不开呢?还是玩笑吗?是的,他是玩笑,他不仅是熟人,还是比较好的朋友,我不说他故意,万一失手呢?那时也是闹着玩的吗?我不寒而栗,为前路的凶险而焦虑,而恐惧。
我苦笑笑,爬上来,拍打怕打身上的泥土,看看自行车,前轮的圈崴了,断了几根条。我踹了几脚,呲呲啦啦骑上去,什么也不说,走了。
那个人在我后边喊:“喂,前边的路可不好走哦——”
尽管恐惧,可我还是壮着胆子想,没啥大不了的,我小心就是。
然而第二天,厄运就接踵而来了。我被一些人算计了。
其后我机智应对,破财消灾,保住了一家人平平安安,西苑的房子终于没有住成,贱卖了。我的日月进入一个黑暗的时期。这次飞来之祸一直延续到次年的次年,才算完事。也是八月十五,之后,我请了长期病假,隐退了。
我有泪直往肚里咽。至今想起来依然如是。
我的命咋就这么苦?我常常想起小时候算命先生给我看相的事儿。
那天,我们几个小孩子聚在一起玩,那是个星期天,我们弹琉璃蛋,打腊子,疯天疯地,不亦乐乎。这时候一个老者过来,他背着一个褡裢,拿着一卷书,头发花白,老长,像个女人,脸瘦瘦的,微笑着对我们说:“你们,过来过来,我给你们看看相。”接着,他就对我们当中的一个说,“你,是当县长的材料。”又对另一个说,“你前途无量。”我好奇,就问:“我呢?”他转脸看了看我,审视一会儿,似乎沉吟了一下,说:“你嘛,我相你一辈子就在家门口转。”我问:“能有个工作吗?他们都是县长、省长的,我咋就不能?”他说:“你命里没有莫强求。工作嘛,肯定有,但是不会离乡背井,走很远。”接着,他对大伙儿说,“你们去跟家里大人说,就说高庄的高神仙来了。”
我记得,在看相时,他唯独对我是认真的。我半信半疑。
我不相信我的命运是那样的!于是,我在幼小的心灵中就种下了奋斗的种子,我要用奋斗改变命运为我划定的路径,走出去,走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也许,奋斗需要代价,改变需要牺牲,即使前边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赴汤蹈火,争取自己理想的境界。为了我的子孙后代,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一切都是因为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它使我失学、回乡,不得不在“家门口”找个事情干,以糊口度日。
难道,这就是应验?
1998年夏秋之际,我在南京休养,其间在一个地方帮忙,第一次制作名片,我在名片上印了鲁迅的《自嘲》诗,曰: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这应该就是我那时的心境。
这些年,我以为我所走过的路都是我必须走的。
我之所以不写城市,城市已在面前,已在我心,我已经拥有它,任何对于它的语言,赞美也罢,诋毁也罢,都是对它的亵渎。我要享受一个客观的城市,一个不需要人说三道四的城市,一个完美的城市,一个属于自己的城市。
作者:蒋九贞写于
2022年9月10日于养心居
作者简介:
蒋九贞,本名蒋广会,又名蒋岚宇,其他笔名兰宇、山风、蒋也谈等。男,汉族,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泉山区作协副主席,在国内外各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史志论文等四百多万字,有长篇小说《博弈三部曲》《熬年》《马融想对你说:我不是圣贤》、中短篇小说集《绿鸟》《乡村记忆》《母亲曾经讲过的故事》《蒋九贞中短篇小说精选集》《九骏集》(与人合著)、散文随笔集《阳台上的花》《重新打开的门》、评论集《门外野谭》《我看“人民文学”及其他》《沉淀与叙事》、自由体诗集《以爱的名义》、古体诗集《养心居诗稿》、史志论文集《徐文化散论》等十几部图书出版发行,并被国家图书馆、现代文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馆所收藏。

编辑制作:老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