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妈妈和我讲葬礼
文/肖雯佳
一
“娭毑走了,升学宴就不办了,佳。”妈妈埋着头,丧着脸,嘴唇嗡动着,肩膀在细细颤抖。手上还是收拾着要缝纫的旧衣裳。那天,缝纫机像年迈的庄稼人,缓缓地磨叽,齿轮重合又分离的声响刺耳。
二
七月,高考成绩落定,我填报离家最近一所双一流师范大学。大家沉浸在喜悦里。
但,不久,医院里也传来紧急的病危通知书。
奶奶的时日不多了。
那日,我与妈妈一起走进消毒水味弥漫的病房。“娭毑,我带佳佳来看你了”妈妈带着颤音呼唤病床上的奶奶,牵起奶奶那只没有打针的手。奶奶用力睁眼,微微抬头,啊啊地唤着。我赶紧凑近一步应下。奶奶老了,老得像老家门口的歪脖子树,老得啄木鸟不再医治。我摩挲奶奶的手,皱巴巴的皮裹着弯曲变形的指骨,掌心的纹路如岁月蜿蜒,又因伤痛更加深刻。
病房里寂静。只剩下,奶奶不停的呻吟。奶奶的脊椎已经跌的粉碎了。妈妈和我说,奶奶是特别怕疼的。
一整晚,心碎的声音随着无奈的注射液一滴滴地渗透在我们的血液里。无边的夜把我们困顿,仿佛一切都被抽离。夜里轻柔的风像压抑的呼吸,生的烛光在风中苍白地摇曳。
我望向窗外,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残月,像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带着点寒气的浅金。
三
我们点起小小的灯笼,绕过了槐树、榕树、梧桐树,走在奶奶曾经喜欢的小路上。最后绕过桂花树,去往村庙。
白色孝衣下的人们愁容满面,不住痛哭。应来的乐手们敲锣打鼓,电线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奶奶去到了我不知道的世界,村边的田野间又多一垛不高不低的坟头。
四
“哪天老妈走了,找个棺材,找个地就好了,就在家这边埋,别太远。”妈妈一边踩着吱呀呀的缝纫机,一边跟谈论天气一般稀松平常的语气,第一次和我说起她的葬礼。
我放下手中的书本,有点惊诧。在小镇长大,对于这样的事情是闭口不谈的,说了都是晦气。我全身颤抖,起身坐到妈妈的身边,靠在她肩上,晃着她忙碌着的手,说,“真是的,呸呸呸,讲这种不吉利的东西干嘛。”她笑着喊我别闹,又开始手边的工作。缝纫机又吱嘎吱嘎地响。
我楞在一边,停留在错愕里,在脑子里迅速检索有关的话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候:
“妈,你还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老妈都五十多岁了,哪一天也正常呀。”
她像是随口一说,死亡像随时可以降临。
“傻闺女,咋还把眼睛揉得红红的,老妈这不在这踩机子供你上大学吗?”妈妈抬头看我,还开玩笑说:“妈还要看是哪个男人把你带回家,到时还想抱孙女呢。”
我失笑,嗔怪道“这都还是没有影儿的事。别想。”
五
在我记忆里,妈妈说话做事和其他人不一样。妈妈有她独特的语言,独特的修饰,喜欢自称“老妈”,而不是“我”。
“老妈刚刚在洗衣服。”
“老妈上街买菜了,你想吃什么?”
“老妈那时候读书也厉害了,全班就我及格。”
妈妈读了高中,在我们小镇的四中。她喜欢数学,至今还记得椭圆圆锥曲线公式里的“Δ=b2-4ac”。但妈妈一点也学不会语文,就像一个闷葫芦,挤牙膏似的也憋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
但是,在我第一次学习看图写话,妈妈像个饱读诗书的学者指导我写作,使出她全部的文学储备,教着我写“绿油油的草地”“一望无际的天空”“红彤彤的苹果”。当时,一年级的我内心雀跃,“我妈妈可真厉害,是个大作家!”
六
而我的学习成长过程也是抬手牵妈妈到俯首看妈妈的过程。
原来,妈妈一点也不会写文章,一点也不会答题讲解,连自己的名字也写得像个小学生,三字拼凑一起就像从头扭到尾的小蛇。
我有幸生在更好的时代,妈妈用全力把我托举到她不曾到达的高度。妈妈的学习环境,极简陋、极不堪。而我,坐在了大学里——
我一面站在女性视角读着曹禺笔下富有生命力但在悲剧下的女性,一面共情于铁生先生对母亲往事的回忆。我跟着老师阅览到不同时期的文学,感受不同社会背景人们的渺小,生活的无常。我将我最体恤的文学视角投射到女性、工人、农民、受苦难的人们。但我好像失忆般地把位列其中的母亲遗失在风里。
妈妈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读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籍杂志,为什么我要拿着手机经常性地回复琐碎的事情,为什么我要花钱专门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为什么我要精心准备地“乔装”见一个人……这一些,妈妈都不理解,这好像活该是一个时代的沟壑,我们之间缺少有关这一切的联系。
我的不理解掺杂在妈妈的极简主义里。每每下午出门买菜,她都会带上塑料袋,方便捡起菜市场随地舍弃的白菜叶,回家给鸡带餐。每每从镇到村,十多公里的路程,她都徒步前往,只为省下来回路费。我抱怨道不必如此,她还笑着说钱是省出来的……这一些,她一辈子都这么干。
七
我的妈妈名叫小芬,一个很简单、很普通的名字。“小”字是算命先生给的,说是容不下“大”,小小的就好。妈妈也是这般,以最低调最朴素的方式生活。
我从二姨口中得知妈妈儿时的生活。身为长女,她很早承担家庭的责任,砍柴、烧水、洗衣、挑粪、喂猪等劳作,她毫无怨言,一头扎在田地里,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娃子。二姨递来旧照片,照片里的女孩个子最小,但笑得很明媚,露出整齐的牙齿,怀里抱着最小的妹妹。即便已是褪色的旧照片,但也溢出那天的好天气。
我看着眼前照片里的女孩,再抬头远远望着还在踩着缝纫机的妈妈。模糊之际好像记忆碎片重叠;阴影交错之间,时间可以回溯到曾经那个小小的时候。一晃神,夕阳像打碎,落日余晖散落在回忆的小巷。随着那曲折泥泞的小路,我看见了那个两肩挑水颤颤巍巍的女孩;随着教室朗朗读书声,我看见了站在讲台上哆嗦不止的女孩;随着月牙挂树梢的夜色之际,我看见了为妹妹扇风驱虫唱歌谣的女孩。
我楞了楞,想走上前去和这位女孩做朋友,认真听听她的故事。
我不知道,妈妈在高考一年之后得知梦想大学被别人冒名顶替时,这其中的心酸是怎么咀嚼的;我不知道,妈妈第一次出严重车祸险些失忆时,这黑暗无知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我不知道,妈妈而立之年多年初恋男友背叛时,这失恋的滋味是怎么消化的;我不知道,妈妈在外被一纸政策遣送老家时,这失业的失落是怎么接受的。
世界的大门没有向她打开,现实的压力、命运的不公接踵而至。她默默咀嚼了生活的苦楚,还能坦然地面对并淡淡微笑。当她和我谈起幸福,我随口问句“你的幸福是什么?”她注视我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三十年前,我一无所有;三十年后,我应有尽有。”我一脸狐疑,带有嘲笑之意提醒这没房没车的日子。她笑我还小,意味深长地说:“我现在有家,有丈夫,有孩子。我还有爸爸。”
八
我总说,我想远行,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像自由是我的天性,逃离是我的命运。我不想久待在偏远的小山沟,我不想生活在限制的县城,我不想没有尝试就要安于现状的苟且。我想有的是此时此刻的新鲜和激情。
我背上了行囊远行,残忍地把她丢在大风的孤寂里,留她一人的徘徊,一人待在原地。
九
“妈,我想回家。”
“想回家的时候就回家,妈妈就在家里。”
十
那天夜里,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妈妈再次和我讲起她以后的葬礼。还是云淡风轻,就像谈论那天的天气。
……
“妈,那天之后我怎么办?”
妈妈顿了顿手中的针线,抬眸,说:
“那天会来的,不要太伤心。”
过了一会儿,她一字一字地说:
“以后的日子,照顾好妹妹,照样地,好好活。”
……
然后耳边又传来吱嘎吱嘎地声响,又是妈妈缝纫机的声音。天是暗蓝的,没有一点云。那个月清亮而温柔,洒下一地的纯洁。
入睡之际,和着这如摆钟摇动般硁硁的声响,还有妈妈轻轻地哼唱: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啊。
琴声儿轻,鸟儿动听,摇篮轻摇动啊。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里……”
作者简介:
肖雯佳,就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期末考试进入年纪前20%。有写作基础,坚持写作的习惯。在大学为班级写新闻,多篇文章纳入公众号推送;在社刊《渡》中,作为首篇文章刊登;在演讲、征文比赛中获奖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