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 风 正 好
蒋九贞
你别不信,秋天就是秋天,早一天不是,这一天就是。早一天夏日炎炎,这一天便秋风爽爽,温度一下子凉了许多。
小时候我就奇怪,那咋弄的天气也像一刀切的?你太阳也得有个“过渡”吧?咋能一拧身就窜那么远?
“立了秋就是秋天啦。”说这话的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我称呼他为“四老爷”的五六十岁的老人(那时候人的寿命短,五六十岁已经很老了)。他爱说实话,他说,“季节不饶人呀,不然还要个季节干啥?季节季节,季节来了,人是没办法挡住的,一个季节一个季节的,人就该死了。”
那时我正处于尚未告别童年的时期,对于死亡没有认识,因此也就不答话,反正他说他的,我听我的,这个耳朵听了,那个耳朵就扔了,虽是我有相欠,也不计较。
老人家说完这话,原本已经迈步去草屋里抱牛草的,这时候竟停住了,他慢悠悠从腰里掏出尺把长的旱烟锅儿,在烟袋里挖了半天,挖出半烟锅子黑不溜秋的烟叶来。他又慢悠悠地点燃,慢悠悠地吸一口。他就这样,慢性子人,火烧眉毛不着急。他看了看我,吐出烟雾。烟雾也是慢悠悠的发散,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拧着脖子,然后他又平空吹一口气,那烟雾立即散成雾状,再高就消失了。我说:“干啥干啥呢?快去抱草,喂好牲口我也睡觉。”
他就“听话”似的出去了。我这里要说明,那时的集体牛屋(尽管还养有马,我们都说牛屋,而不说马厩,我们潜意识里没有马厩这个词,那不是我们乡下人说的话),往往外跨着一个给牲口们准备食物的地方,那叫“草料库”。我们队里的牛屋有七间,两边各三间是牲口的栖息地,中间一间就是草料库,里边放了满满实实的麦草、秫叶之类的东西,都是牲口的食物。当然,那里也是我们一群孩子和大人的歇息处。天冷啊,家里缺衣少食,破被子也没有,只能钻牛屋了。我们把睡草料库叫作“钻牛屋”,我觉得最合适不过了。我们把破棉袄棉裤也不脱下来,往草堆里一钻,就睡了,暖和得很,舒适得很。那时候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嗨,反正人穷沿街乞天冷不择处,有个地方睡觉,能避避风雨雪冰就行了。
他出去后,我偎着老牛站了一会儿,也是暖和,牛身上有温度。我想,这也是饲养员们不大带铺盖的原因吧?我挺羡慕他们。同时想,我什么时候能混上当饲养员呢?
四老爷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箩筐,里边当然是牲畜的夜草了,还有一包精料,就是粮食,麦子、玉米、高粱米一类。马不吃夜草不肥,牛也要享受享受,不然也会有意见,有反抗,不好好干活。我们这里是牛和马一起养的,好像他们不懂得它们的习性不同(其实是懂得,它们觉得这样也很好,让它们亲切,好使唤),我想,如果我当了饲养员,我不这样干,我要分开喂养,分开使唤,都发挥它们的长处和作用,岂不更好?
我说:“四老爷,您回来了?我睡去了?”
他想了一会儿,说:“我觉着你是读书的料,你以后要好好上学,别想着当饲养员,没出息。”
我说:“那咋啦?我就看着咱家(家乡的一种叫法)好,当饲养员好。”
他很生气似的,手一甩,说:“白疼你了!”就走了。临走,说,“你今儿个就这睡了,我不回来。你要是嫌冷,就拉我那个烂被子,将就一夜吧。哦,别忘了喂牲口。”
其实,我一直跟着他学习,看他喂料喂水,给它们上套,不同的农活不同的行头,还有他吆喝牲口的姿势和声调,我都暗暗地学。我虽然年龄不大,他的一套我也差不多都学到了,年龄再大大,就可以“出师”了。
我很感动,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放心我。
一夜反转,睡不好觉。
他和我的祖辈还有些积怨。我家的住处和他家相近,他家的东边是一条南北路,说是路,实际上是“断头路”,是“丁”字形,它不通庄外,到我家这地方就中断了,成为“死路一条”,我家正好处在“丁字路”的顶端,是一个明明白白的凶宅。也是,我们家祖上人丁兴旺,仅爷爷这一辈,就弟兄四人,老爷爷也是。可是就在临解放的时候,他们老二、老四就莫名其妙地衰了。老二绝了后,老四倒是儿女一大群,可是,我的四爷爷脾气坏,有一点不对他的心思,他可以蹦蹦跳跳在庄里骂三天。他对儿子也很糟,不是打就是骂,我不知道他养儿子干啥的,是供他打骂的吗?后来他们都凶死了。可是,他们的事与我们何干?嗯,也许因为老老奶奶去世,老老奶奶也是我四爷爷的奶奶啊,他就把积怨的气的发在我们身上。
那时候,当家人其实是老三,也就是我爷爷,老爷爷走时把家交给了我爷爷。这个饲养员老四,平时是东家西家都不得罪,可这一回,他不知发的哪道子神经,偏偏跟我家摽上了劲。这个我在散文《门前一条路》里有反映,这里就不想说得太多。总之吧,他利用我家出殡的时机,愣是拦住道,不让从他家东的那条街路走。不准从那里走,实际上就是封住了我们家的路,因为那是唯一一条通往我们家的路,其余我们家门前的所谓东西路,它们不是路,是一个个小巷口,小得如细细的肠子,弯弯曲曲,饶了不少人家的门户。出殡的人家及客人是不好来来去去的,这是规矩,旧风俗就是这样。
我们亲戚朋友那么多人,那么多车,都拒之庄外,几经交涉,就不行,弄得我们家特别难看,在本庄,在十里八村,都丢尽了脸。没办法,最后是买路才行,我家买了那条路,成为我们的私产,才算了结。
什么私产?我们可不是恶霸之人,那是我们名下的“公众财产”,大家谁都能走,谁都不必“扛着路”。
饲养员四老爷还算不错,他比较善良。就是因为他善良,他没有像老大、老二那样仗着老三在国军里当个什么副官军需,或豪取强夺,或贱买贱入,虽说他们自己也下地干活,那是为了监视长工短工的。
饲养员四老爷从小就喜欢牲口,喜欢和它们作伴,喜欢它们不哼不哈的神态,喜欢套上挽具走出牛栏时候的沉默不语或活蹦乱跳,总之,就是喜欢与牲口为伍。也是如此,他当了生产队里的饲养员,其实是与耕作一起的活儿,负责队里的大部分劳作。他没有恶迹,没有民怨,有的就是好名声,没有谁把他当“四类分子”看待。
我父亲那时是大队治保主任,对他不错,我父亲一步步往下“突鲁”(方言,意即往下滑)的日子里,他没少跟我父亲拉呱,我想是安慰我父亲吧?我父亲当了大队、生产队的“官儿”的时候,他当然就牢牢攥住了他当饲养员的“特权”。
可是那一夜,庄上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牛屋失火了。
牛屋失火,这可是件大事,在生产队里(我们庄子小,一个庄就是一个生产队),无疑是“塌天”的事儿。
当时,我因为没在着火的草料库睡,是谁引起的不清楚,反正火很大,救不了。我听到动静,就爬起来赶快往那边跑,须知那里边还有好几个人呢,他们都是些饥寒交迫的人,借居在这里,现在失火了,我首先想到的是他们,那是几条人命啊!还好,他们都跑出来了,当时都“失机”(方言,即手脚无措)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快,救火,拿什么东西把明火扑灭了,保住两边的饲养室,别伤了牛马。”我们几个又慌的往外牵牛牵马,忙乱了好一阵子。
好在火灭了,草料库里只有烟雾了。我们不知道它是怎么灭的。
“谜底”揭开了,原来是一位不怕死的老人,他及时从外面提了两大桶水,怎么进来的,怎么灭的火,我们都不知道,反正火势被控制住了。我们发现时,他已经昏迷,奄奄一息的睡在烟雾中,我们忙把他拉出来。这还了得,如果发生了人命关天的事,那性质就变了,我们这些找地方睡觉的人都麻烦了,都得吃官司,不坐牢也得关上一个月两个月,不死也得退层皮。
你们也都猜着了,是饲养员四老爷。他在救火场合的表现,不准我们说,也不准说出夜里的惊险,那是子夜的事儿,庄上的人都在熟睡中,没有谁能知道,即使知道一些,也说不完整。这事儿就靠时间摆平了。说不完整的话就不说,没有充分证据,谁也不会说,这就是庄上的规矩,人人都遵守的道德底线。
以后的饲养员四老爷还是饲养员四老爷。我们也才明白,四老爷的人生也是双面的,他有时候也不说实话,实话是他无聊的时候才说的。
比如,次日我父亲耳有所闻,就来饲养室一看,见一切如初,都完好得很,就说:“当心些,让他们夜里睡觉醒着点儿,有些话别乱说,事可以多做,话不可多说,记住啊?”
看起来,少说话是当时的“护身符”,也是我们庄上人的“传家宝”,我父亲都这样说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我对父亲有点儿崇拜,他是1949年10月1日前的老干部,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对影三人,他最实在。他连县长都不怕,连时刻担风险都不怕,甚至连死都不怕,是什么都不怕的主儿,这一点他们同时代的人都知道。可是也就是因为这,他连连降级。
他当面顶撞了李县长,在县三级干部大会上顶撞,质问县长的用人之道,让县长下不了台。
在那个清风回荡的社会里,这还得了?任何人都知道我父亲要倒霉了,可是他自己不觉,他还是那样,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饭照吃,觉照睡,工作照干,提着一把盒子炮,靠着两条腿,每天围着全乡转一圈,谁家有事照常管,风不动雨不动,打头打脸不在乎,一根筋地硬撑着。我父亲是当时乡政府的乡队长,那时候乡里设置就三个人:乡长、乡秘书、乡队长,我父亲是其中之一,威风着呢!
父亲已去,岁月依旧。
这之后的日子还是得照常过。养员四老爷也逐渐老去,可是那时候他还很有心力,还是天一凉快,就说:“立了秋,就是秋天了。”还说,“立秋三天遍地红,秫黍也该砍了,秫叶也该撸了,这一回尽可能撸净,给牲口过冬吃。”
他是希望我们这些“半劳力”多干些,弥补那一次的损失。我们都心知肚明,都不说透,憋了一口气,每天钻进高粱地,热得口口喘,进进出出地背出我们的战果——秫叶。
那一年,屋里的牲口竟一头头一匹匹都膘肥体壮,群众高兴,干部喜欢,我们几个有这秘密的心里也痛快。
饲养员四老爷本来就不爱说话,老了更不言不语,记得他那年好像是六十吧,六十就去世了。临终前,我们去看他,他说:“我老是说,立了秋就是秋天啦,立了秋就是秋天啦,立秋是很重要的日子,那是世界的反转日,天凉了,该收了,该种了,下边又该管了,人也该调整休息了,秋收冬藏,年复一年,日积月累,咱的家才能像个家,日子就是这样攒下的。”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他一生中说话最多的一次。
他骨瘦如柴,躺在他自家屋当门的灵床上,几次抬头,对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欠起身子,意思要看一看他心心爱爱的牛和马。我们摁住了他,不用摁,他也无法起身,无力下床,不能再去他的饲养室了。
他死了,死的时候我们几个都在,我是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咽气的。细细想来,我从他身上倒是学了不少东西,我很感激他。
他死了,生产队里破例为他开了追悼会。队长慷慨陈词,历数他的事迹,听的人都呜咽了,呜呜啦啦的泣唳声一片,许多人是真的哭了。
我也真哭了。
作者:蒋九贞写于2024年8月9日养心居
作者简介:
蒋九贞,本名蒋广会,又名蒋岚宇,其他笔名兰宇、山风、蒋也谈等。男,汉族,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泉山区作协副主席,在国内外各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史志论文等四百多万字,有长篇小说《博弈三部曲》《熬年》《马融想对你说:我不是圣贤》、中短篇小说集《绿鸟》《乡村记忆》《母亲曾经讲过的故事》《蒋九贞中短篇小说精选集》《九骏集》(与人合著)、散文随笔集《阳台上的花》《重新打开的门》、评论集《门外野谭》《我看“人民文学”及其他》《沉淀与叙事》、自由体诗集《以爱的名义》、古体诗集《养心居诗稿》、史志论文集《徐文化散论》等十几部图书出版发行,并被国家图书馆、现代文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馆所收藏。

编辑制作:老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