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泡像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白汽球,在玻璃器皿中直往上冒,不锈钢烧水炉的底坐也是透明的,看得清里面盘着的一串细细的电阻丝由微红到鲜红再到炽白,这燃烧的过程也同样是风的热血沸腾的过程。
这个烧水的新玩艺是子衿从远天远地的厦门带过来送给风的见面礼物,这小女子绝对是一个有心之人,她早已经从微信里熟悉了风的生活习惯和兴趣爱好,还给他带了一罐半斤装的武夷山大红袍。说她有心,当然还并不仅仅是指这些,自从她与风有了交往以来,她就已经从海量的资讯中进行过拉网似搜索,把凡是能从网上找到的有关风的文字或图片资料,建立了专门的文件夹并分类做了加密收藏。
这些都是子衿在不动声色中独自做成的,风到目前为止也还并不知道。风也无须知道,他骨子里就是那种独来独往只享受过程的人。
当然罗,子衿也并不是要做给风看,她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快乐,也很享受,有一种被幸福所陶醉的满足感。子衿在上大学时攻读的就是心理学专业,对风的心路历程,尤其是个性特质肯定也有过一番研究和分析。她也更了解她自己。子衿的微信相册里有一句格言:我给世界的,或者希望世界给我的,就是喜欢和爱。这其实与风的人生观大抵有着相同之处。不然为什么会叫人以群分呢?
子衿当时从旅行包中掏出一个深蓝色的茶罐来,说:亲爱的,不要嫌土气哦!风听了心就一愣。从两人在网上聊天的“亲”,到现在面对面的称呼“亲爱的”,这个过程也同样令风的心旌有了匪夷所思的摇荡。他毕竟是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个读过许多闲书又思想开放的专业作家,不过风当时还并没有认为这是一个茶叶罐,他指缝间夹着一支香烟,偏着头一边欣赏,一边在心里暗忖:如此精致的汝窑小罐该不是什么文物吧?善解人意的子衿就俯身拉开了罐盖,告诉他这是武夷山最负盛名的,被誉为“茶中之王”的大红袍。子衿的老家在武夷山,父亲是个茶农。她又接着说,这种茶是生长在九龙窠内的一座陡峭的岩壁上,年产量很少。是我春上专门请假回家去自己采摘的。
这小女子真是上心呐!未必是从春上就有了准备,而直到秋天的深处才给我来了个突然袭击?风想开她一句玩笑,却还是咽下去了。
打开罐盖,子衿抓了少许茶叶放进身边小圆桌上的瓷碟中,又从百宝箱似的旅行袋中取出了一个玻璃器皿和烧水炉及一套别致的双人茶具,她说这都是我专门挑选了送给你的。她把它们一样一样地列队摆放在了风的面前,然后又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今晚就先试泡呗!
风就像个小学生认真地看老师在演算一加一等于二一样,对子衿意味深长说的“我们今晚就先试泡呗”的话似乎并没有引起重视。
子衿却依旧热情未减,又笑笑地进了里间的盥室去打水。但是就在她去打水的时候,几许桂花的香气就已经从深蓝色的汝窑罐里溢了出来,风深深地吸了一口,便陶醉地说:太珍贵了!他当然是个懂茶之人,这些年来他品过不少好茶,其中也包括市面上流行的所谓大红袍,但香得如此纯正的却还是头一回领教。这太珍贵了!他又补充了一句。难道比我还珍贵?一声娇嗔终于从克制不住内心躁动的子衿口中奔放出来,她说,最好的茶叶也得需要有适合它的温水冲泡呀!
风也许等的就是子衿的这一句话,或者说他此前憨头憨脑的样子根本就是在装!这一年多来,两人已经在微信私聊中无话不说,甚至还有过老夫聊发少年狂,令他在半夜里去冲过冷水澡才把死灰复燃的欲火浇熄的时候,但是就在这一天,当子衿从薄暮的斜晖里真向他走过来时,他又多少显得有些拘束,那是年龄的拘束,也是职业的拘束,人家毕竟是一个80后,是一个优秀的小学教师……她那天着了一袭深蓝色旗袍,领口的两边各绣着一朵纯白色的风信子,顺手拖着一个带双轮的旅行袋也是深蓝色的。风想起了曾经读过的杂书中,有过对色彩与人性格的描述,深蓝色:因爱而有些忧郁;纯白色:暗恋。纯洁清淡或不敢表露的爱。当时站在宾馆门口等候子衿的风老远就认出她了,子衿也认出了风。但两人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看得出双方其实都在努力地克制着初次见面的激动,是风先向她打招呼的,他微笑着大步朝她跨了过去,说,千里迢迢而来,真是辛苦你了!可当他欠身接过她手中的旅行袋时,子衿也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可比照片显得更加年轻和威猛饿!风就附耳说,这话我真是爱听。但是现在子矜的这一句“最好的茶叶也得需要有适合它的温水冲泡呀!”的话刚一出口,风就当真如风一样向子衿扑了过去并把她卷了起来……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又如此适时,风是今天早上才从微信里得知子衿要来长沙,信息是她上列车时发来的,而他自己则是昨天才刚从老家回来。风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小女子还真是能掐会算啊!
风一连就刮了两个晚上,大白天却照例是秋高气爽,子衿按照自己在网上预先查询过的几个人文景点去参观,当然还包括了去考察与她的职业相关的几所学校,如雅礼和周南等;这都是善解人意的子衿在微信里向风通报过的,她还说自己已经习惯了早出晚归,独来独往的方式,却叫风尽管回家去泡茶遛狗写作陪家人,决不扰乱他的正常生活秩序。风口中答应着,而心里却自有盘算,他其实早跟家人做了备案,说这几天省文史馆有一个专家会议要开,是封闭式的,得在宾馆吃住,还得关闭手机。风是湘省破格聘请的最年轻的文史馆员。
那一夜风刮得很紧,子衿呻吟着说,风,你刮得我喘不过气来啊!
风正在劲头上,说未必比你们沿海的台风还强劲呀?他这话也是喘着气说的。子衿就再没有说话了,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呵呵地狂叫不已,当时房间里灯光全亮着,但见左侧落地镜中白浪翻滚……
后来台风终于平静了,两个满身汗淋水滴的人进了浴室,不,更具体地说是双双进了浴缸。原来子衿一进客房就先去了趟洗盥间,她早就已经用沐浴露将浴缸清洗过,并打开龙头调好了水温。这是五星级宾馆的江景大单间,白磁的浴缸也很大。房间却是子衿自己从网上预订好的,她也曾在微信里跟风说过,本人这次是自费游,无需先生破费的,你只要能够请我“吃特色夜宵”就行。他当时还不太理解她为什么把“吃特色夜宵”这几个字打上了引号。此时一切都明白了。
是子衿先溜进浴池去的,她还有意回过头朝风报以了一个妩媚的微笑,号称是厦门中心小学游泳冠军的她一溜进浴缸就来了个鱼翔浅底。风也是一个在水中从不示弱的家伙,他从小就在资水边长大,那时候时兴用自制的手雷炸鱼,年少的风和一群同样是光着屁股的伢儿,总是预先藏身于某个经常过鱼的江湾,那情景就如他后来读过的一个叫邓刚的作家写过的《龙兵过》差不多。炸鱼人的引线还刚刚被点着,他们就几乎未等手雷爆炸就跳入了水中,那种被炸弹的冲击波振得麻酥酥的感觉,这时又似乎重新回到了风的体内,他于是大呼一声我来也!便跃入了水中,跨上了美人鱼一般的子衿滑腻的腰间……
风又起了,这次不再是台风,而是从浴池里搅得水花翻滚后又腾地竖立起来的两股龙卷风!刹那间,呵呵的狂叫声再一次响起……
二
关于风,这里说的当然是两人共同刮过的台风和龙卷风,他俩各自都有着迥然不同的事后反应。这也许就叫男女有别吧。子衿轻轻啜饮了一小口茶水,把舌尖顶出薄薄的朱唇,上下抵舔和搅动着,然后又缩回去啧啧了两声,那种自得其乐,自我陶醉的样子极是迷人,俄倾,她才又意味深长地问横陈在对面躺椅里的风,说,亲爱的,你看过一部名片叫《昼颜》的日本电视剧吗?挺大胆的。风虽然有了些许疲惫,但新刮过胡茬的青色脸庞上却似乎仍有着愉悦在荡漾,他正在想别的事,对子衿刚才的问话并没有听清,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在意。
风的根本就没有在意,其实是从两人各裹着一条白色的大浴巾相拥着回到房间后,子衿又去浴室打纯净水准备泡茶时就开始了。作家的思维总是跳跃性的,风当时也余兴未尽,正仰头在躺椅上对着四盏如盛开的玉兰花般的电灯泡出神,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了一连串的怀旧词汇来。他先是由电灯想到了油灯,这是他这般年龄儿时最熟悉也最温暖的一种特殊记忆。他记得祖母总是在油灯下缝补衣服或纳着鞋底,灯光有些飘忽,却层次分明,祖母时儿扬起手来将针尖在白如积雪的发间轻轻地刮几下,他就好奇地问祖母,这是磨针吗?他其实是对着壁上的影子问的,影子就动了一动,说你真是个蠢宝崽啊!头发怎么能磨针呢?我这是在给针尖揩点油腻,它走起来脚步就会快一些。可如今这电灯只需将开关一按,整个房间就如同白昼,一览无余。他继而又想到了飞针走线,想到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但是这些极具古典美感的词在现代写作中还能用得上吗?是的,他还想到了一个与当下刚刮过的“风”相关联的词,那就是“云雨”。他当时想到这个美好的敏感词的那一瞬间,也是关注过子衿的,他看见她正打着兰花指在滤茶,动作是如此地从容,姿态是那么地优雅,但是至于后来她突然冒出的那句你看过什么电视剧的问话,他确实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电视剧?风忽然下意识地弹起来,坐直了身子问对方。
你们男人呐!子衿无比娇羞地微红着脸感慨道,风刮过天就阴了。
风就有了明显的不服气,端过小桌上氤氲着雾状茶气的杯子,一仰头饮尽了半盏血色的大红袍,有几分狡黠地辩驳说,我正在想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老人是怎样与那一条马林鱼展开殊死搏斗呢!
子衿是获得过心理学硕士学位的,《老人与海》中的老人就曾经进入过她的心理学分析视野,她也还清楚地记得海明威对自己的这部小说所作出过的评价:“一艘渔船越过世界的尽头,驶向未知的大海,船头上悬挂着一面虽然饱经风雨剥蚀却依旧艳丽无比的旗帜,旗帜上,舞着云龙一般的四个字闪闪发光——超越极限!”她还曾经不止一次地被这位杰出的作家感动过。而现在自己对面坐着的也是一位令她钦佩的作家,而且……她于是就莞尔一笑,并风平浪静地说,老人最终还是战胜了那条不可一世的马林鱼,他才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风却并没有感到得意,而是陷入了沉默。他又在想什么呢?
此时的江景客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烧水的玻璃器皿中不断地冒出的水泡,风又横陈在躺椅里了,仍仰头望着吊灯出神。子衿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但在她看来,这并不是年龄与职业的尴尬,而是观念与文化的差异。作为上世纪五十年末出生的风,传统文化肯定已经深入了骨髓,尽管他是一个作家或者诗人,浪漫与洒脱只不过是如他的笔名一样,是一时间刮起的一股风,而对于80后的子衿而言,一进入学校就几乎淫浸在渐进的西风中,尤其是进入网络时代的当下,即便是包括了她作为教师在内的一些年轻男女,对家庭的责任感,尤其是对性的开放,早已经呈现出多元化的状态,有保守的,更有激进的,也就是说他们之间肯定存在着代沟。她此时并不想用心理学去分析风到底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只是被风刮得累了,需要休息了。
亲爱的,我们到床上去休息吧!子衿上前吻着风的额头说。
才不呢!风顺势就把子衿抱了过来,你不是要跟我说电视剧吗?
是啊!子衿像一只听话的猫偎在风的怀里,这正是她的所求。她于是就侃侃而谈地说起了那一部片名叫《昼颜》的日本电视剧梗概:
《昼颜》是以新词语“平日昼颜妻”为主题的一部描写所谓的“出轨”的电视剧——主要讲述了两段不同的年龄段的女性婚内外遇的故事,年龄40岁的利佳子丈夫事业成功,可是丈夫在婚姻生活中非常专制,将利佳子视为自己的佣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利佳子刚开始是为了发泄婚姻中的不满和压抑,与自己丈夫的下属,一位出色的年轻画家产生了迷恋,在一次出轨过程中这个秘密被年轻的只有30岁的纱和发现,利佳子为了自己的事情不暴露,向纱和提出了一些交换条件,并且向纱和坦露了自己在窒息的婚姻中能够活下去的勇气就是对情人的迷恋,每次和情人在一起之后,回家应对老公的严苛指责不会积压太多的怨恨。纱和自己处于和丈夫的无性婚姻中,也倍受压抑,最后在利佳子的鼓励下,与妻子是大学老师,受控于妻子强势的暖男北野老师迷恋并出轨。北野是自己侄女的班主任老师……
这其实是一个很一般性的故事!真的。听到这里,风却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子衿似乎饶有兴致地叙述,他几乎是毫不客气地接着说,这种事在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中,或者说在你和我的身边多了去呀!
是吗?子衿依旧是笑笑地,而且还仰起了脸来,睁大了她那一双虽然并不十分清澈却水汪汪的眸子充满着期待地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难道不是吗?风也微笑着,还把下巴贴过去用胡茬扎她的额头。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不,应该说是彼此都陷入了沉思。
风当时还并不了解子衿的成长与婚姻之路要比常人更加崎岖,所知道的只是她作为一个心理学硕士,应该一直在致力于对人性中的弱点当然也包括优点的研究,她或许还希望通过用自己的在场实践,寻找出一条符合人性的和谐途径。至于所谓的传统道德在她的实践中将会被一一粉碎,但是,这又并不妨碍她是个好母亲,是个优秀教师。
这只是风的主观臆想和武断猜测,谁也无法走进谁的内心。但风还是想起了不知是谁的一首短诗:不要总把自己视为珍珠,时时都会有被埋没的痛苦,还是把自己当成泥土吧,让人在身上踩出一条路。
此时的子衿却突然弹了起来,挣脱了风的怀抱,并且毫不讳言地说,应该是每个人在婚姻中都有着自己无法调整和改善的地方,每个自己也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人,所以我的主张是允许每一个自己的身上都有着灰色的行为和感情存在。她又补了一句,那就是喜欢和爱!
一席话有如惊雷。这是风根本就没有想到的,自己的内心世界居然被子衿透视得一清二楚,一览无余!他还真有些猝不及防。为什么呢?因为风在这次回老家时就与自己的一个在小镇唐家观当教师的老乡探讨过这方面的事情。老乡名叫未济,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复旦大学的高材生,曾因为参与过当年那一场很著名的学生运动而改变了此命运,从此以小镇教师为职业,潜心钻研古籍,钓鱼为乐,也只有风偶尔回老家时他俩才有可能来一次思想的碰撞和交流。但是这一次两之间探讨的话题却很世俗,是风跟未济主动说起了他的一位茶友的故事。他说,我有一位茶友,是在副厅级岗位退休的,曾经是在部队服役,人到不惑之年才回地方工作,今年62岁的他身子骨仍如铁打铜铸,但老婆却在几年前就做了子宫瘤切除手术,几乎完全丧失了性生活能力,而他自己对性的要求又还十分强烈,家有儿媳,膝下又有小孙,找情人这档子事显然不合适了,于是经常在家里发闷脾气,直到前不久,他从年轻茶友口中听到了网上约炮这一档子新鲜事后,也就当真与几个少少(少妇)网友有约过,并且事后他的情绪果然有了好转。他这还是作为心得专门将此事说出来与风分享的,风当时听了后也是这么跟茶友说:应该允许有灰色的行为和感情存在。但是没想到此言即出,未济便摇头感叹道:这纯粹属于心灵秩序混乱所至!
有如此严重么?风当时有些颇不以为然,说混乱的何止心灵啊!
未济的表情却很严峻,便自言自语说,心乱,则大千世界乱。
此时的风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窗外,对岸万家灯火已熄,只有几盏路灯如惺忪的眼睛在窥探着这一座喧嚣过后的弱显得疲惫的城市。但是风的精力却又似乎旺盛起来了,这当然是大红袍所发挥出的作用。
子衿的精力当然会比风的精力更加旺盛,只见她拉开了镜前的抽屉,熟练地取出了一支银白色的蜡烛,又顺手从小桌上的烟灰缸旁拿了火柴,然后又走向床头摁灭了所有的灯光,也几乎是在同时,她把裹在身上的浴巾一扯,挥手就扔在了床上,随即将夹在右手指间的一根红头火柴棍往左手掌中的火柴盒黑燐上奋不奋身地撞了过去,只听得啪地一声,蜡烛就被她点亮了。摇曳的烛光中,赤裸的子衿如同从月亮走出的女子,不,而更像是一尊线条优美的女神像站在了风的面前,居然毫无保留地说起了她自己的婚内和婚外情及成长故事……
三
这样的人生故事确实只宜在忽暗忽明的烛光里慢慢道来,子衿告诉风说,她原来的名字并不叫子衿,而是叫河女。为什么会取名河女呢?风忍不住疑惑地追问道,你是河神爷的女儿呀?吓死本宝宝了!
我早就被吓死过了!坐在风对面的子衿说,我是个死过了几回的女人。燃烧的蜡烛发出了嗞嗞的声音,白色的烛泪像凝固的琥珀,子衿的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对光的一面白得惨淡,背光的一面黑得凄迷。我是个弃婴,她接着说,是我娘从五夷山下的河滩上捡回家的。
风就没敢再油腔滑调了,一脸肃穆地听子衿诉说着她的身世。
那是35年前的一个早上,五夷山下的小河里刚发过洪水,两岸的杂柴和茅草上,因退水而残留下来的各色烂布筋以及塑料片,如清明节墓头上挂着的彩色冥纸,在晨风里阴一下阳一下地晃荡着……
子衿的叙述很缓慢,风当然知道,她是在想努力地还原现场。
哦,对了,我娘说,捡到我的那天就是清明节。子衿末了补充说。
……故事己接近了尾声,子衿的魂却似乎仍然萦绕在往事中。
亲爱的,风也改口叫她亲爱的了,他是在想尽量地多给予她一些爱抚,还把她拉了过来,也顺手甩掉了浴巾,将她紧紧地搂在了他那密布着胸毛的怀里。子衿颤抖了一下,魂终于回来了,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在风的怀里蹭来蹭去……她的舌头好有力量呀!这不禁使风想起了少年时他放过的那一头小母牛,一头埋进在资江河滩上的茵茵水草中,不要命地啃食着水草时的忘形样子。牠那哪是什么舌头呀,分明就是一台小型的割草机!可此时的子衿,却像是决意要把曾经失去过的全都要抢回来似的,比小母牛更加贪婪,更加忘形,滑腻的舌头一直往下抵舔和横扫了过去,风的身子也猛地颤抖了一下,他又开始喘起粗气来了,突然呵地一声啸叫,两人就又扭成了一团……
狂风卷过,烛泪已干,户外的月影西沉,万籁也在俱息中。
第二天早上,哦不,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房间里才又有了轻微的响动。是子衿先醒来的,睁开惺忪的睡眼,才知赤身裸体的两个人儿昨夜里并没有上床,而是在宽厚的沙发躺椅中融为了一体。这使她想起了女娲捏人的传说:用一个揉了又揉的泥团,先捏一个男人,再捏一个女人,然后让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她顿时就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又在发热发烧了,本来是想再与风来一个长吻,但终于还是强忍住了,也不敢久视,而是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拉开,从他的怀里溜出,再给他盖上了一床薄薄的毛毯。一切都是在轻手轻脚中进行的。
即使你真是万里长风,也该停在树梢草叶上歇歇气了!子衿说。
她一直是站在心理学的角度理解和适应身边这个叫风的男人,她知道男人都是这样,尤其是像风这样的艺术型壮年男人,爱过之后是极不情愿再去扭捏迎逢或惺惺作态的。她于是努力地克制着心中不舍的迟疑,然后只深情地回眸了一眼,便进洗盥间冲澡刷牙和梳妆去了。
她是在对镜梳妆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了自己的脖颈左右并乳沟深处已经有着红一块紫一块的牙印。这不免使她大吃了一惊,心想,昨夜大风起兮云飞扬,该不会怀上了风的种子吧?她在经历了两次婚变之后,本来已经做好了与女儿晴相依为命的打算,并且刚满八岁的晴也很懂事,无论是在上幼稚园还是现在上初小,为了给单亲妈妈留出足够的空间,只要一到寒暑假,她就会主动提出要到外婆的乡下去,还说她长大以后要做一个五夷山的茶仙子,专门给做茶的外公外婆卖茶,也给喜爱品茶的妈妈泡茶喝。就连这一次国庆长假也是如此。
一想到女儿,子衿的心里就荡漾开了幸福的涟漪。
但是万一……万一要真怀上了风的种子……她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却照例是满怀满脸的幸福,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多好的事啊!只是这事绝对不能让风知道,这是上帝给我的“爱与喜欢”的恩赐!
这些年来,也就是她改名为子衿以后,就始终是怀揣着“爱与喜欢”的格言面对生活和工作甚至人生的,所以她班上的学生,也包括个别以前调皮捣蛋的学生,才都在私下里叫她子衿妈妈,就连学校里的同事和领导,也改变了因为她有过婚变而用有色眼镜对她的看法。她还想起了自己刚与风在网上认识时曾经读过的他写的一首小诗:
人在岁月的征程跋涉
箭步如飞或者蚁行
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无论身处何地
均属于匆匆过客
记得携灵魂一起上路
怀揣着爱与喜欢
虽然它们有时候
不如纸币和身份证重要
但若是丢了它们
你就既回不了故乡
更去不了天堂
也就是因为读过了这一首清淡如水的小诗,她与风才有了后来更深更亲密的交流,子衿当时就留言说,生活中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豪言壮语,人在旅途,确实只需记得携上灵魂和怀揣着爱与喜欢足矣!
这次在国庆长假的最后三天,子衿就是携上灵魂和怀惴着爱与喜欢追风而来的。要是真有个意外的收获……她的心里又是一热,脸上也顿时飞上了火烧云,再举目窗外,秋阳已经老辣,便赶紧收拾停当,拿了遮阳镜出门时,又深情地望了风一眼,并留下了一张小纸条。
风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便唤了声子衿,却只见身边的小桌上留下的纸条:亲爱的:我按照既定路线出去了,特意没有惊动你,起床后你可以电话叫餐或者回家,要休息好哦!我们晚上见。爱你的子衿。风的目光在最后那句“要休息好哦!我们晚上见。”停留了片刻,摇了摇头说,这小女子!那我就电话叫餐吧,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我们晚上见。然后又补了一句: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等待的滋味也就是反刍的滋味。但是风并没有对彼此在网上的交往交流多做停留,他想起了子衿的一句玩笑话:你就省省吧,现在都已经进入到网上约炮的时代了,你一个当作家诗人的还那么多的夫子气,未必写出的文字会有人看呐!尽管风的骨子里或许对此说有些颇不以为然,他心深处也许是更偏向于认同未济所说的“心乱,则大千世界乱”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警世之语,但他却也十分看重子衿作为一个心理学硕士所说的对自我心理的疏导和调整。他还记起了子衿所言:应该是每个人在婚姻中都有着自己无法调整和改善的地方,每个自己也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人,所以我的主张是允许每一个自己的身上都有着灰色的行为和感情存在。风一旦面对子衿就成了个矛盾体。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会在沉默中死亡,人的感情生活亦如此,更何况一些常挂在人们口头上的所谓道德,乍一看有道理,而实则却有违了人性,如某些所谓条例和乡规民俗一样,与法律是搭不上界的东西。风于是断言,这是一个值得引起作家们去探索和思考的主题!
风并没有回家,用过午餐后还叫服务生送了一包香烟,就开始了自己泡茶自己饮。真正的五夷山大红袍就是与众不同,韵味悠长,口齿留香。这使他首先想到了子衿的养父养母和他们非同寻常的人生。
四
茶气氤氲,余香袅袅,风仿佛进入了30多年前武夷山区的九龙窠下,那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清明,前几天才下过一场暴雨,当地有一句民谚:谷雨要淋,清明要明,这一天正好是一个爽朗晴日。墓已经扫过了,茶农们得趁这样的好日子上九龙窠去采开春以来的头茶。
山下的一户茶农家有两个儿子,长子当兵退伍后留在了城里,在厦门武装部工作,小儿子继承父业留守在九龙窠山下育茶做茶,前不久才结婚,还沉浸在蜜月中。但采头茶非小事,每家得有人参予,男人一早就要进山,行前交待女人说,你就不去了,留下忙家务吧!
我晓得的,你去吧!女人含情回答,崖坡上路滑,你多留点心。
收拾过桌上的碗筷,扫过地,太阳已经照上台阶了,女人就背了公公婆婆和男人的半竹篓换洗衣服,准备去禾场坪外下面的小河边。
她自己的衣服昨晚就在家里洗过了,九龙窠村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凡结婚未满月的新媳妇的衣服是不能进河水的,说是身子脏,会玷污了河神爷。刚出门,婆婆果然就追问,你的冇混在一起吗?
冇有呢。新媳妇赶紧回婆婆说,我的已经晾在后面檐下了。
小河里的水涨得快,也退得快,蹲在一块溜黑的河礁石上浣衣的新媳娘家也是茶农,她懂得婆婆说的规矩,只是在心里头有一些对旧俗的不满,为什么偏偏就瞧不起女人呢?难道定这规矩的就不是女人所生所养的吗?她正在胡思乱想着,衣服就已经洗完了,一抬头,却发现从小河的上游晃荡晃荡地漂来了一个木盆。是谁家的媳妇这么不小心呀!该不是也在洗衣服想着心事想忘神了吧?她有些好奇,挽起了裤管就去打捞,原来里面是一件破烂的小棉袄。这谁稀罕呐!她正要松开手,棉祆就动了一下,这不禁使她一惊,还没等她醒过神,紧接着又是一声婴儿的啼哭从木盆里传了出来,女人的心软了,也疼了,想也没想就把小棉袄抱进了怀里,展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这小生命还真是懂事,居然睁开了一双黑亮的小眼珠,还嘟着冷得发紫的小嘴朝她笑呢!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小女婴抱回了家中,还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子:河女,意思就是河神爷送来的。
公公婆婆脸色虽然难看,但人心毕竟是肉长的,也没多说什么。
关于河女的生世至今是一名谜,或许是某对青年男女图一时快活不负责任地播下的孽种,也或许是某个家庭重男轻女怕占去了生育指标而有意弃之,又或许是因为家庭贫寒养育不起?但不管是出于哪一种原因,反正是被人弃了。这当然对改变她的人生观有过巨大影响的。
当时河女却并没有给捡养她的女人带来好运气,相反带来的还是大不幸。也就是在这一天,上山的男人却因为在陡峭的九龙窠采茶时不幸摔伤,而且伤到了命根子的根部,从此便丧失了性生活的能力。
还不就是因为你捡了个女婴回来?婆婆像自己不是个女人似的,不但没有对儿媳的同情,还常把一句“女人是祸水”的话挂在嘴上。
幸亏公公和男人明理,说有一个女儿也好,等于捡了件小棉袄。
五夷山区还有着另外的一个传统,那也是专门针对女人的,“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娘家人明知自己的女儿这一辈子的幸福给毁了,但也未敢让她提出过离婚这两个字,而且女人在48岁以前却始终是在公公和婆婆的严密监视之下过日子,婆婆还声称宁肯断子绝孙,也绝对不准让儿子戴绿帽子!直到公公婆婆先后去世,总觉得这一辈子亏欠自己女人太多的男人,才默认妻子与本村的一个年近60的老单身汉暗中有来往……在这样的一种家庭背景中长大的河女,性格的判逆便是可想而知了。她还在读中学时就与男生有过性接触,而且还先后堕过三次胎,后来好不容易在厦门当上了市武装部副部长的伯伯的帮助下进了教师队伍,在本乡教初小,再后来又与一茶商富豪公子结了婚,但是却始终怀不上,未满三年就被协议离婚,男方补给了她一笔钱后来了个刀脱把脱。河女的第二次婚姻有些偶然,那是在一次学区会上,离婚不久的她与一位风流倜傥的男老师一见钟情,坠入爱河,速战速决就领了结婚证,但男方父母了解到未来儿媳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便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当时河女已经怀上了男方的孩子,这就是她现在的晴。晴空霹雳,无奈之下两人便友好分手了。
乱棍打鸳鸯,受伤最深的是河女,她还要瞒着对方自己已怀孕。
打击是一波接一波的,也就是这时,河女还无意中听到了自己是一个被捡来的弃儿,再联到养父养母平时的古怪行为,尤其是得知养母几十年来守着活人寡的境遇后,她整个地要崩溃并被激怒了,但又不知该向谁诉说和发泄。河女也亲口问过她的养母,这些都是真的吗?养母却只是哽咽地埋着头,泪珠像檐水似的落下,什么话也不说。
河女深情地叫了一声娘。紧紧地搂着她,您永远是我的娘,比亲娘还要亲的娘!但是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母亲辈们为什么能如此心甘情愿地接受着这一切。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后,她终于选择了再度报考大学,而且是选择了心理心学学科,再后来她又是在伯父的帮助下才进入了厦门市中心小学……从此以后,河女不但改了名字,更重要的是她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也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后来之所以能够变得如此阳光,变得这般开朗的主要因素有二,子衿毫不掩饰地说,一是源于知识的更新和视野的开阔,二是源于对传统女性、尤其是自己养母大半辈子人生的反思和反省……她自豪地说,我喜欢无拘无束,我爱生活,爱我的女儿和我的学生……
茶水淡了,又换了一泡。风的整个下午都几乎陷入在子衿昨夜里讲述的故事中,他在不断地反刍了她的身世后,也就更加对她如今在面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时的那份热爱并喜欢的人生态度,有了由衷的赞赏;还对她所说过的允许每一个自己的身上有着灰色的行为和感情存在,表示了更深的关切和理解。子衿,子衿,风呼唤着她的名字并不自言自语地沉吟道:这确实一是个需要理顺各种秩序的时代啊!
五
这个晚上,两人就围着烛光而坐,一直到半夜。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话题扯得很宽,也很野,子衿是平静的,风也是平静的。
老马的文章你应该读得不是很多吧?子衿忽然谈起了读书的事。
风愣了一下,说确实不多,只读过他的《致燕妮》风是坦诚的。
亲爱的,此马非彼马,我是说《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
他的大将风度一扫而光,说,《百年孤独》我几次都没有读完。
子衿便坦言,《霍乱时期的爱情》读过之后对我影响特别大,也是通过那本书我知道了世间存在的爱情有千万种,有的人一生只爱一个,有的人一生爱了无数个,而且每个都感情真挚,有的人可以一年360天在婚姻中生活,只有5天和情人在一起,有的人没有真正和爱人在一起过上一天,却深爱着对方。她还顺便说到了余秀华的诗。
但风却说,在我看来余的《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的诗简直就是意淫!我并不喜欢。他接着也对老马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发表了自己的爱法,他认为,这本书要告诉人们的爱情观应该是唯一的爱用千万种爱都不可替代!完全不是说可以有万千种爱!是主人公渴望去寻找到可以代替折磨自己的爱的其他的爱,但最后他才终于发现唯一的爱从来都不可替代!风又回到原点说,世界的秩序才不会混乱。
两人便有了短暂沉默。但肯定又都在思考着道德与人性的话题。
是子衿先打破了沉默,她说,《雪国》和《花未眠》你一定读过。
川端康成的主要作品风是有所接触的,他知道眼前这位心理学硕士是在有意考自己,也就挑了一部古印度的《薄伽梵歌》说话,没想到子衿居然说得头头是道,然后还回头问风,《圣典博伽瓦谭》呢?
风却如数家珍般回答说,《圣典博伽瓦谭》一书又叫《巴嘎瓦特往世书》,简称《博伽瓦谭》。这部巨著被称为是外士那瓦的《圣经》。
这不能不令子衿感到震惊!其实呢,《薄伽梵歌》和《圣博伽瓦谭》风都并没有读过,但是他却从他的老乡未济口中听到过许多次。
是吗?子衿含而不露,说她也是在早年苦闷时读过一些书。她还说,当代文学我很少有光顾的,但你的作品是个异数,特别接地气。
一讲到接地气风的兴致就上来了,说生活才是一部百科全书。
正是的,如我读过的书可能不会比你少,却只知道写几篇论文。
但你提出的那个灰色行为和灰色情感的概念就很有意思呀!
子衿笑着说,对于女人,我宁愿接受荡妇,但我拒绝怨妇。说着就信手拈来了李清照的一段词句: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她接着慨然道,哪来这许多愁呀!
风从来都反对吊书袋子,而且最忌讳什么事都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说穿了他就是一个知道型的作家,而并非知识型的文学工作者,所以他每次回老家一旦与深潜于儒释道古籍中的未济作过深度交流后,就总是会狡黠地说一句“理论是灰色的,只有生活之树常青”来做结束语。但子衿是灵动的,他们之间的对话显然很轻松也很愉快。
后来风提议,两人就唱起了“围着烛光让我们静静地度过……”
这个晚上还算是安静的,因为考虑到第二天要早起。
一开始是脸贴着脸睡的,两人相互抱着彼此。风轻轻地说,你好深呀,亲爱的!子衿以为他又讲痞话了,就抽出手来捂风的嘴。风狡辩说,我是指你的思想呀!子衿当然知道风是在耍赖,难道我的肉体不吗?说着就依旧把脸偎进在风的蓬勃胸毛里,风双手抱着子衿的脖颈,腿却跨在她的腰间。他后来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是成吉思汗。
凌晨还不到六点,子衿就起床了,她得赶列车回厦门,她不能因偶尔的出轨而耽误了自己的工作,更不能让孩子们长假后来学校见不到他们的子衿妈妈。她对送她至酒店大门口的风说,其实我也很想孩子们了。风被她的敬业精神所感动。是子衿执意只允许风送到大门口的,她还是那句我已经习惯了独行的话。子衿从风的手中接过行囊时深情地看了他片刻,最后又还没忘记扮了个鬼脸很认真地充了一句说,更不能占用阿姨的……她有意把“阿姨的”三个字说很慢也很甜。
深秋的晨风擦耳拂过,很凉,风游丝般轻微的叹息声随风而逝。
与来时一样,子衿依旧着一袭深蓝色的旗袍,她从的士后坐探出头来招手向风道珍重时,旗袍领口两侧的两朵纯白的风信子在桔红色的晨曦里显得特别宁静而醒目……子衿就这么宁静地远去了,正如她远天远地的来,不是跟她的风说再见,而只道了一声珍重!还有,风忽然又想起来,还有“更不能占用阿姨的……”半句谜一般的话。
子衿走了,她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从肉体到灵魂,只为喜欢与爱。已经过去有一个多月时间了,她没有再在微信里出现过。风也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去打扰她,或许他原本就喜欢着这样的一种开始,也喜欢着这样的一种收鞘。如同生命只有一次,人生至少应有一次全然抛开道德与责任的真欢喜与真相吸的从灵魂到肉体的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风心里有无限的遐思,但没有愁绪,子衿不喜言愁。他又说,有的人每天照面,却视而不见,有的人长期潜水,但在心里同我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