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袭的小草》
作 者: 周建阁
诵 读: 牧 歌
我是一株草,一株纤细、柔弱得常被无视或讥讽的草。然而,我更是一株不甘平庸、坚韧执拗、追求蓬勃的草。
我不晓得自己生命的起点,大概还只是个孢芽的时候,我就有了朦胧的记忆。我成形于春暖花开的季节,透过母体包衣我看见了满眼的葱绿。
温存的阳光、甘甜的雨露和母体的养料,很快将我润化成了一枚完整的胚胎、一颗青涩的籽粒。如果说,那就是我的幼年,那么,我的幼年便整日依附于母体,无忧无虑地荡着秋千。可见,母体是我最安全、最惬意的摇篮。
当我渐渐长大,便同我身形一样、肤色一样、快乐一样的玩伴们在清风的怂恿下,厮皮捋带地纠缠嬉戏,奶声奶气地学诵童谣。
秋风吹来的时候,大哥哥、大姐姐们便依着万古不变的规制,成群结队地别母而去,飘到附近的山岗、田野或泥淖,随遇而安地繁衍生息去了。
我也会如此吗?我不住地拷问:难道千秋百代偏居一隅,或铲之以锄、或灭之以炬,就该是我草族命运的常态吗?为什么我不能攀上高山,飞越溪流,与白云为伍,与蓝天为伴?为什么我不能像“芳草”那样获得宝贝似的呵护与赞美?而一定要听任规制摆布——平庸的生、落寞的死?
作为一枚草籽,我被看成了异类。他们不屑地对我说:“也不掂量掂量几斤几两,癞蛤蟆竟打起了天鹅的主意!”我忍受着各种刺耳的聒噪,继续在母体上摇曳,在摇曳中蓄能,在蓄能中等待,等待属于我的明天。
光依然和煦、风依然温存、水依然喧嚣。可我在焦虑的等待中纠结—犹疑—躁动,多少次我向造物主发问:“您既然给了我微小的躯体、灵动的生命和健全的心智,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改变命运的机遇?您想当然地把生灵分成三六九等这公平吗?”
即便我瞪裂了眼眶、嘶哑了喉咙,传入耳鼓的依然是喧嚣的流水和啾啾的鸟鸣。我仰头祈求母亲,她紧紧地搂着我轻轻叹息:“孩子,改变命运只有靠你自己,娘真的无能为力。”是啊,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飞得更高、活得更好?看来,我只有砥砺心智等待机遇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一只俊鸟忽然落在了我母亲的肩头,她摇头翘尾、叽里嘟噜地对我母亲说着什么,眼神还不停地扫视我。母亲且喜且忧,同时把我搂得更紧。我猜出了究竟,立刻精神百倍祈求母亲道:“让我出去闯吧!”母亲犹豫半晌后,深情地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将手松开。俊鸟阿姨便一口将我嘬进喙里,沿着阴暗逼仄的通道,我落入了她的腹中。
她居然用这种方式,或许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带我出去。
在异常的潮湿、灼热、憋闷中,我度时如年,恐惧、抓狂、诅咒也无济于事。最终还是冷静下来,暗暗告诫自己:欲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一如孙悟空在炼丹炉中的经历。当我渐渐适应了环境,蓦然发现,原来承受煎熬的不止我一个,我的众多同族正痛苦地挤在一起,他们也定是怀梦者吧。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飞了多远,朦胧中,我隐约听到一种声波在震荡,接着后舱门豁然洞开,一道霞光带着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顿感神清气爽,便迅疾随同伴一起飞了出去。
我们互挽着、飘坠着、议论着:“未知的世界会是啥样?”“那可不好说,落到草原最好,要是落在农田就生死未卜了。”“要是落在石砬子上,不消半日就成木乃伊喽。”一阵阵恐惧袭来,大家都不寒而栗。
突然,一大团浓稠温润的云雾与我们不期而遇,像一方暄软的大被将我们裹得严严实实,载着我们缓缓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在朦胧中感觉触碰到了什么的时候,我发现已置身于嶙峋石丛之中了。呲嘴獠牙的怪石如千百只猛兽蹲伏在那儿,随时都会扑过来似的,吓得我等心惊肉跳毛骨悚然。远处有几株草族先民在岩缝间无精打采地呆立着,直直地望着我们,大概是说:只有傻子才会来这鬼地方。
“完了,完了!这荒凉凶险之处就是我们命运的归宿吗?”大家不禁感到万分焦虑,有的怨天尤人说悔不该来;有的顿足捶胸骂苍天无眼……我呢?在苦苦思索:俊鸟阿姨会不会奇迹般出现在这里?除了她,还有谁能救我们出去?此时,我特别思念母亲那温暖的怀抱,思念山脚下那祖居的角落,思念与我形影不离的玩伴兄弟……但是天高地迥号呼靡及,我们该如何自救呢?我主张道:“任何过激行为都没用,想逃离这里唯一的办法,就是养精蓄锐静候良机”。大家由此安静下来了。
不知等了多少时日,有一天,一股劲风迎面刮来,我顿觉豁然开朗,高声嚷道:“机遇,机遇来了!”大家睁开惺忪的眼,纷纷爬起来凑近风口,瞬间我们被吹得拔地而起,旋转着、舞动着、升腾着,像一群快乐的小精灵!高山、湖泊、森林、草原一览无余,同伴们在尽情地欣赏,也在急不可耐地寻觅理想的去处。飞着飞着,风头似乎弱了些,我想,该是降落的时候了。当我提醒大家的时候,却听不到一句回应,转头望去,同伴们已杳无踪影,看来他们已是各奔东西了。我只好凭借惯性朝黝黑处奔去。渐渐地,我发现这是个美丽的山坳,周遭遍生着绿植,其中,以草族居多,他们个个肤色秀美身形健硕。一条蜿蜒的溪流从山上跳跃而下,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我在临近小溪的地方喘息着、感喟着,既有失去同伴的忧伤,也有来到福地窃喜。但是,当我盘算如何生存发展的时候,命运之手再一次扭转了我的生命轨迹。
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人,个个提着手杖、穿着皮靴,他们闻溪而至,纷纷挤上前掬水痛饮。其中的一位无视我的存在,竟粗暴地将我踩在脚下,并将我嵌进了鞋底。我只好随他左拐右拐、拾级而上直抵山巅。
这里是一块平整宽敞的院落,里面除一间古朴典雅的茅舍、一方檐头高翘的凉亭,一组装饰美观的花圃外,弥望的就只有大片的草坪了。这群人有说有笑进了凉亭,带我的这位一落座,便将鞋子脱下,将黏在鞋底厚厚的泥土连同我,剜落在了亭外的草坪里。
躺在花草的根部,嗅着泥土的芳香,我感到无比舒适和惬意。园丁不时地往花草们身上淋水,我自然也大受裨益。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我努力把身子缩进泥土,仿佛钻进母亲的怀里,尽情地吸吮着水分和养料,尽情地舒展着腰身。没过多久,我头顶长出了娇嫩的细芽,脚下也生出了些许须根。又过了几天,我的茎叶破土而出了。清风为我拂尘、旭日为我涂脂、秋雨为我洁面。我遵从先辈的教诲,深扎着根系、舒展着筋骨,眼见着一天天蹿起来了。
但是,毕竟不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在寒潮扫荡下,那些小有名气的花卉们,个个披头散发,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全无了当日的风光。只有我草族父老手挽手、肩并肩地对抗着瑟瑟风寒。我学着先辈的样子,也把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大有“劲草不随风偃去”的那股子豪气呢。
风越刮越猛、气温越来越低,我被冻得几夜不得安眠。便拉紧先辈的手,企望得到他的帮助和鼓励。他俯下身悄悄地对我说:“孩子莫怕,人间有‘九头鸟’,咱草族有‘百命身’。别看那寒气张牙舞爪,就那么两下子而已。只要你把根扎进沃土,心就不会死。灵魂不死,来年还是条好汉。”我听懂了先辈的话,顿觉浑身不再那么冷,前途也不再可怕。那一夜,我依偎在先辈的身旁美美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床又厚又大的雪被将我,连同我整个草族都覆盖了。尽管我身子早已麻木,但我头脑依然清醒。被子下的草族似乎都在舒坦地睡着,其实,美好的憧憬须臾不停地在他们脑中萦绕。
熬过了漫长的日子,我感觉身上的雪被渐渐变薄,原本洁白的雪被化成了涓涓乳汁,滋润着我久渴的心。“冰销泉涌动,雪尽草芽生”。我透过薄如蚕翼的冰晶四处望去,我的同胞们正用力地挣脱束缚,倔强地从地下伸出一双双小手,在春风吹拂下,像竖起的一杆杆醒春的旗帜,把新的希望舞动在山川大地;又恰似一声声催征的号角,让蛰伏的生灵快快迎春崛起。涅槃重生的小草啊,真的是潜力无比天下无敌!这是青春之力、正义之力、洪荒之力!在他们蓬勃的生命面前,任何淫威霸凌都将自惭形秽、缩头遁去。
春天真好!风那么温和、雨那么柔弱、阳光那么体贴、园丁更是不失时机地送水解渴。我幸喜无比感恩戴德,毫无顾忌地分蘖拔节,不消几日,竟高出了同胞们整整一头。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同理,“草秀于群,语必非之。”我肆无忌惮的涨势自然受到不少的讥讽和算计,以致一次次被削去顶冠,我又一次次倔强地自愈。但他们毫不手软,一夜之间,竟将我连根拔起,狠狠地丢到了崖底,僵尸一样的我静静躺在了光秃秃的岩板之上。
想置我于死地,我偏要活下去。我要让世人看看,一株柔弱的小草,有着怎样不屈的灵魂!我从伤痛中挣扎立起,默默整饬着残缺的根系。我深知,身处危厄之地,最好的保全就是绝地奋起。借着黎明时分涌动的一股股风潮,我借力向前翻滚、翻滚,我早已不在意叶茎的完损,只要雄心不死灵魂犹在,我将勇往直前!
苦心人天不负。经过三天三夜的剧烈翻滚,我终于来到了一处虽更加偏僻,却不乏泥土和阳光的区域。据说,这儿也是俊鸟阿姨经常光顾的地方。我相信自己的勇力和执着,一定会在此贫瘠的泥土中扎根、滋长、繁衍、崛起。
我用尽平生之力,将残缺的根须一条条理直扎进土里,把地层的水分一丝丝吸入干渴的身躯,让受伤的茎叶得以一点点康复疗愈。当我将身躯高高挺起的时候,土壤不疏离我、阳光不歧视我、植被不挤兑我,俊鸟阿姨还时常前来眷顾我,并为我带来许多同仁兄弟。
我努力地生长、开心地放歌,用亭亭玉立的身躯当做旗幡,招引着更多的同道者来这里播撒希望与快乐,用生命的绿招引着盎然春意。我自知既无山花的娇媚,也无绿树的婆娑,但我有坚强的意志和逐梦的襟怀,借助春风与朝日、雨露和养分,我倾尽所有、竭尽所能地奉献自己的挚爱与忠诚。
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三十年过去了,原本人迹罕至的偏僻荒凉所在,被我和我的同伴织就了密匝匝、鲜嫩嫩的一方方新绿,与青山呼应、与绿水交融、与花木共舞,成就了一幅美轮美奂、灵动无比的瑰丽画卷,吸引着八方游客纷至沓来流连忘返。
我无比快乐、无比自豪、无比欣慰。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凭着不甘寂寞的心,历经千折百转生死考验,终于活了下来,活成了不一样的自己,真正体尝到了小草的尊严、生命的价值和奋斗的甘甜。
如今的我,仍不改草之本色、草之豪情、草之初心,正用全部的心血和爱,倾情装点更加璀璨的大地、更加绚烂的明天,将绿色生命的增值,无私奉献给爱我和我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