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怀念李蔚波老师
李蔚波老师是宁波原镇海县文化馆群众文艺部老师,50年前,我在农村是个文青,苦苦追求过文学梦,他曾是我的领路人。
那时因父亲的“政治问题”,我上学、招工、参军都受阻,失望和苦闷折磨着我,精神很困厄,读书和写作成了我精神寄托。于是,我成了文学愣头青,手不释卷,勤奋地写作,四处投稿。因为穷,记不清是听谁说的,只要把投稿的信封剪角,并写上''邮资总付''四个字,就不用贴邮票,直接投进邮筒就行。于是我不停地写,不停地投,但每次都如石沉大海。现在想想,确实比愣头青还愣头青。
现在才明白,当年的稿件,估计都被邮局拣件员咒骂着扔进垃圾筐了,只是我听不到他们骂声而已。这大概是命运之神在保护我,不让我自不量力的上进心受挫,让我憧憬稿件到了报刋杂志编辑手里,只是没被选中,所以希望没被浇灭。倔强和信念支撑着我,每天夜里咬着牙仍孜孜不倦……
有人向我推荐了镇海县文化馆群艺部,叮嘱我贴上邮票投稿,某一天,居然收到了李蔚波老师的回信——他大概从稚嫩的字里行间,读出了我的渴求和志向。
信邀请我参加县文化馆召开的“农民文艺创作会议”,并确定某篇已投稿的作品列入会议讨论内容,并告诉我他下乡路过时将先来辅导我——这对苦苦追求文学梦,投稿屡投屡败,屡败屡投,犹如苦海行舟的我,是多大精神鼓励啊。
象久旱的禾苗得到了雨露,父亲和母亲高兴得早早考虑起李老师来了,该送些什么。我把我的作品,一遍遍修改……
第一面见李老师,是在距我村五里路的湖塘村。那年代农村宣传队遍地开花,县文化馆派员下乡指导,李老师正在排演现场。原来信中说定他是第二天来看我的,想不到我见他心切,竟头天夜里主动到湖塘排演现场去看他。
他约五十岁左右,戴着眼镜,脸没有知识分子的白净,讲话洪亮但有些鼻音。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没有架子但很刚气的文化人。
简单招呼后,他仍专注于自己工作,直到文宣队排演结束,才把注意力转向我。
''你是罗维开?''这是与李老师见面的第一句话,他虽一脸倦容,但透过眼镜的镜片,目光却满是和善。
''是的,'' 我说,''我来接您!''我由于激动,把''看您''直接说成''接您''了。
李老师本来是可以宿这个村的,村里已经给他安排了住处。他考虑了一会,对该村负责人说:''不用了,我今晚随小罗去。'' 初次见面就称我为小罗,我心里一热,与他的距离感,一下子就没有了,象遇上了早已熟悉的亲人。
于是,五十年前的那个夜,乡间小路上,月光下走着一对忘年交。我感到他是那样的知己,一路上,他大致了解了我的情况后,我就滔滔不绝地向他介绍自己近段时间正在构思的作品。他专注地听着,偶然插话询问些我介绍的内容过于梗概的地方,一边''噢''、“噢”地继续听……
我五十年来一直感动着,李老师作为专家级的群艺文化权威,居然一路默默地听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村文青,口若悬河地讲自己幼稚的''作品构思''。他一直听得那么专注,并不时地提问和建议,完全融入了我描绘的文章情节。尽管这些虚构的情节有如此多的逻辑破绽和内容上的不成熟……
到了我家,已近半夜,父母以会李老师明天才到,已经睡了。我陪着李老师进了我的卧室,继续着我们之间的话题。说实在,当时只希望多与他讲话,连怎样安排他的住宿,想都没有想过。
我们又聊了很长时间,母亲大约觉察到了我卧室的动静,起来看了一下,发现李老师随我连夜来了,已经这么迟了,过意不去,烧了点鲁稷(高梁)甜饼。这么粗的点心,李老师居然很感激母亲,连说:''很好吃,很好吃!''
下半夜了,我才想起李老师的住宿问题,开始着急起来。李老师看出我的尴尬,说:''没关系,难得我们一起睡。''
于是,这一夜,李老师与我抵足而卧。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老师开始了对我的辅导。我先敬呈给他的,是几首民兵生活的自由诗——那个时候我对自由诗的理解很可笑,以为只要有激情,字里行间多个“啊”、“冲''、''杀''之类的,就行了。李老师看了良久,突然微笑着问了我一句:
''自由诗的韵辙你懂吗?''
我坠入五里雾中,从来没有听说过,懵了。
李老师切准了辅导我的突破口,在我的''诗''上,对该押韵而没有韵诗行,该押韵句子的最后字,画上了圈,然后说:''任何诗,都有相应的韵律美。律诗讲究平仄押韵,自由诗包括快板等也须讲究韵。韵即辙,就好象车轮沿着辙前行一样。你写的是自由诗,但朗诵中能否朗朗上口,是由韵决定的。你的诗,这些地方就少了韵,从而,朗诵时就没有了节奏韵律美。''
于是,李老师深入浅出给我从自由诗的韵辙讲起……
孔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由于我有强烈的写作欲望,李老师点拨花的时间不多,但我豁然开朗得奇快。原来自由诗也好,快板也好,之所以朗朗上口,是韵辙在起作用。而韵辙,是拼音字母中的同一口型或近似口型的韵母。诗的起句用的韵母字,叫起韵,那么接下去的句子,必须与开头所起的韵保持一致,例如快板:''锣鼓响,电灯亮,东风大队晒谷场上闹洋洋。贫下中农坐一块,讨论队里的储备粮。……'' 这里的“亮”是定韵,“洋”是押韵,''块''字是出辙,“粮''又是押韵。这段快板押的是''ang''韵,押住了''ang''韵,一韵到底,念起来就响亮上口。任何自由诗或快板,甚至顺口溜,头一句定的韵,后面逗号句须出辙,句号句又须入辙,一出一入,顺着这个韵,快板的节奏感和音乐美就产生了。
韵辙又有响亮辙和压抑辙之分,例如''堂昂韵''和''意气韵''。上例的''ang''属于''堂昂韵'',响亮高昂,而''意气韵''则低沉压抑,这类文字往往带有拼音韵母''i'',如''里、气、意''等。文字中这类字最多,但只能用于滑稽恢谐的内容表达,或反派人物的念白,作为高吭激昂的诗或戏剧唱段,不宜采用,否则声音压抑,念不响,唱不开……
写诗、快板、戏文中各类人物的唱词念白,居然还有这么多讲究——
那天李老师给我辅导了很多写作常识,简直使我茅塞顿开。傍晚,李老师要离开我去下一个辅导点,父母亲执意要送点东西给他,他说还要去另一个农村,拿着不方便,其实是婉拒……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当初县文化馆接到我的投稿后,决定不接纳我,因为当年左得很,规定农村文艺阵地的业余作者都必须根正苗红,以防笔杆子上出政治问题。据说是李老师力排众议,为我争到了参加会议的名额——但这个细节,李老师一直没有给我讲起过。
经李老师力荐,我参加了几次县里召集的农村群艺创作会议,写的相声《路》,经创作会议的反复讨论和修改,在全县作了公演。《路》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为题材,讲一个城里青年下乡后从不会走田堘路(分界水田约二十厘米宽的田埂),到成长为能吃苦耐劳的农民的过程,中心基调就是知识青年走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很契合当时的政治氛围——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安排,四年后恢复高考,作文题目就是《路》,似天助我,于是轻车熟路,一挥而就。
记得当年经常参加创作会议的,有柴桥的林圣国,白峰的乐胜龙,三山的柯才明,大矸的屠明华,庄市的余通化等。五十年后的今天,据我了解,他们现在都已是市级或省级作家协会会员,写了不少脍炙人口的曲艺作品和中长篇小说,但我77年考入高校后,走的是从教之路,所以长期来,与他们失去了联系。
记得1975年春节,我专门到宁波拜望过李老师。他家住槐树路,师母在搪瓷厂工作,家里几个孩子,大儿子年龄和我相仿,上山下乡在黑龙江。我去拜访时,长子探亲在家,几天后将返回东北。李老师的家庭负担很重,原来他也生活在困厄中……
1975年,我离开老家去代课了,李蔚波老师仍旧关心着我。一天,他到我代课的中学看望我,又特意拜会了校长,私下交谈良久。事后校长对我说,李蔚波老师很看重我,对我的评价很中肯:''有才气,悟性高,但基础不实,最好有深造的机会。''
我听了很感动,知我者,李老师也!1977年考上高校,李老师的期望,在精神上助了我一臂之力。
我毕业后,回报社会情炽,一头钻进工作,又因那时李蔚波老师已调回宁波工作,想去探望却一直只囿于夙愿,迟迟未行。现在除了购到一本他主编的《宁波走书》外,不知他的近况。
随即,在《知乎》上发文想念李老师,某日文下有人留言,留言者与李老师的关系语焉不详,只告知李老师已于2000年后去世。他的留言意思,是读到此文后,代全家向我致谢,云云。
李老师是我命运中的贵人,他当年顶着政治压力培育文学新人的拳拳之情,我已无以回报,唯借此文,遥表感恩之心。
——愿李老师在天国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