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岳定海先生原创历史人文大散文:
绝版的盐亭
从绵阳开车去盐亭县城,沿成巴高速行驶不超过一小时。盐亭,川北一区区县域,掩映绿水青山之间,而万千气象汇于一身。这些年,我在霞光升起的黎明或是暮色苍茫之黄昏,思考最多的是:盐亭,你的泥土之下,藏着耐人寻味的谜底;而在丘壑连绵的天空,又翻卷着荡气回肠的风云。
在封建社会波谲云诡的官场中,时隐时现走来了唐代诗人兼高官李义府。
李义府是唐梓州永泰县(今属盐亭永泰镇)人,他诗情横溢,著名的《承华箴》起始就水银泻地:“邃初冥味,元气氤氲,二仪始阐,三才既分……”让唐太宗父子品味再三,赐李义府四十匹帛以示殊荣。李义府还写过《堂堂词》,第一首云:“镂月为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态,好取洛川归。”一时风行大唐诗坛。可笑某县官张怀庆将此诗略加改动,据为己有,后来被传为天下笑谈,“生吞活剥”的典故于此出现。李义府曾著几十卷文集,均已散佚,仅剩八首诗载入《全唐诗》,另还有一本《度心术》传世。由于李义府文采飞扬,与当朝司仪郎来济同显声名,世称“来李”。李义府在官宦生活中,象个高级仆人精心伺候着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和女皇武则天两代人。我时常想,一个人一生中能见到君王唐太宗便是天大福气,那还企求与唐高宗和历史上唯一女皇同朝进退呢? 这个盐亭乡下佬李义府不仅做到了,还得到唐太宗的欣赏与赐予,并沐浴过女皇武则天的皇恩浩荡,唐高宗显庆四年(659),武皇后将拥戴自己有功的李义府任命为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便是大唐宰相之位了。2016年初夏,我曾经在稍显局促的广元《皇泽寺》内徘徊,走入略微有点黯淡的“则天殿”里,武则天与李治塑像被虔诚地奉在高堂上,唐高宗李治塑得瘦弱些,武后位左,丰腴的脸庞在妩媚地微笑。我返回殿前抬头一望,殿称“二圣”,倒也名符其实:夫妇二人,福蔽神州,身后又被后世尊奉利州,接受来者膜拜,实在是没有比这更为适合的上苍安排了。“二圣”殿内,虽嫌阴暗,我也感觉舒适。还有一位大臣供在此殿玻窗内,我停步细细地观察其人,他温文尔雅,谦和地笑,似乎在与我摆龙门阵,问,老乡自盐亭来,不亦乐乎?我微微点头,李宰相,现在是身居江湖之上,庙堂之远,保重。这位叫李义府的唐高宗宰相略见激动,欲走下神位与我执手交谈,答曰,我在此殿长久伺奉武后与高宗皇帝,心安矣。关于这段发黄的史实,我清楚地知道,武则天被李义府、许敬宗奏请高宗改立皇后之后,公元650年以降的三十年间,武则天辅佐和掌控朝廷,国运昌隆,民生渐安,版图扩大,史称“永徽之治”。公元683年高宗病逝,相继即位的中宗、睿宗天资平庸,不堪大任;公元690年武则天改睿宗为皇储,自己在天下人的沉默与复杂的眼神里登基,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在太阳赫然的光芒下走上权力巅峰,她在龙椅上捏了几捏,让微微发晕的头脑清晰起来。她坚定地发出一道道诏书,重农商,轻赋徭,打通“丝绸之路”。命令李义府编纂新的《姓氏录》,有力地提高寒门庶族地主的政治地位,沉重打击关陇门阀集团的强盛势力。此举促进了府兵制的崩溃,推动了九品中正制的消亡,对畸形生长若干时代的科举制拨乱反正,再纵观苍茫大地,又为废除均田制与实施两税制奠定了坚实的稳固社稷的基础。这个意义上,生于古利州今广元的武则天,与生于古永泰今盐亭的李义府,对唐朝乃至千年以后的中国,贡献大至极矣!武则天作为唐朝著名的女政治家,她的功绩传之久远而不朽。实际上,千年后的我想去盐亭县永泰乡境内走一走,看能不能在平实的山野间,与那位孤傲而又温文尔雅的李义府老乡对一阵话:今年春雨如膏,农夫喜其润泽了吧。
盐亭县城云溪镇宝台观很有来历,前一段我抽空回老家时专程拜访,其旧址已是一座民国所建老房。不过身旁那株虬劲的黄桷树枝如铁,干如铜,挥洒着生命的浓墨重彩。唐德宗建中四年(783),生于此地的严震因平叛有功,被任命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既宰相位)。严震是东汉末年巴郡太守严颜的第23代嫡孙,史载巴郡城破之时,刚烈的严颜在猛张飞面前拒不下跪,豪言:“只有断头将军,没有屈膝将军”,才有后来张飞义释严颜,委以大任之故事。严震似乎继承了祖老先人的血性,他“为政清严,兴利除害,远近称美。”世人号为“清严”《旧唐书》。虽然家庭富有,“以财雄于乡里”,为乡间望族。严震有钱却十分大方,他“屡出家财以助边军”,见《旧唐书》。严震不但资助边军,还亲自戌边建功立业,“败吐蕃于芪州及黑水堡。”《资治通鉴》。同样在这本史书中记述:“……唐德宗西行避难,上将幸梁州,山南节度使盐亭严震闻之,遣使诸奉天奉迎”护卫。如此一来,严震一家满室生辉,在盐亭柏梓乡下还肃立着严家七进士碑碣,严震之墓尚存盐亭县城高山庙山水间,供后人凭吊。听说邻近盐亭县风光淡雅,民风纯朴,杜甫在一个明媚的早晨出发,去见识一下盐亭。他骑匹老马到了盐亭已近下午,吟着《行次盐亭县聊题四韵奉简严遂州蓬州两使君咨议诸昆季》这首好诗欢喜着奔向人杰地灵胜地。诗题稍长,并不妨碍后世评论家对此诗给出“景随心移”的评论,这是很有见地的:“马首见盐亭”,杜甫我从渡船嘴牵马过渡上岸后,一眼就看到了盐亭;“高山涌县青”,盐亭这儿绿化搞得好呢,高山庙漫山森林环抱着青色的县城;“云溪花淡淡”,杜甫从高山庙飞龙泉一路走来,溪畔花朵绽放;“春郭水泠泠”,在县城云溪上建的一座亭子小巧雅致,亭下清波闪着早春的寒气;“全蜀多名士”,四川自古以来是人才辈出之地;“严家聚德星”,盛情款待我的唐德宗时的宰相严震是盐亭人,他家族荣耀着呐;“长歌意无极”,严震的几个儿子在酒席上欢迎我,还用朗诵加啸声介绍他们的诗作,余音三日绕梁不绝;“好为老夫听”,老夫我微微颌首后捻须笑着,露出赞许神情。杜甫酒喝多了,肉也拈了不少下肚,在严震的礼送下,杜甫下榻于唐时官驿盐亭县城高山庙下的“昙云庵”小歇。逗留两天,杜甫还在盐亭写了两首值得注意的诗作,一首叫《倚杖(盐亭县作)》,诗中活画出盐亭一幅原汁原味的市井生活形态,可称缩小了的唐代川北《清明上河图》。另一首叫《光禄坂行》,有选本注此光禄坂在中江,大谬。据多方考证,这个光禄坂在盐亭县城东边冷铺子一带,史称光禄山。此诗后代有多个版本收录,编者确为好眼力,将此诗传扬后世。诗中一句“马惊不扰深谷坠,草动只怕长弓射”就让人毛骨悚然,每读于此,我心中便会响起寂寥之声,杜甫走好,贼人勿扰。
大诗人杜甫是漂泊世间的旅者,他多次行走盐亭,在有名的歌咏盐亭的诗篇中,杜甫热情地赞美:“……严家俱德星……”是的,这个“严家”,指的就是蜀中名士严震家族。
长坪山很有名气了,它虽然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座落在四川省盐亭县高渠镇白虎村的丘陵之上。关于赵蕤这个隐士的生平,史书似乎吝啬得很,仅有北宋孙光宪所著《北梦琐言》有载:“蕤,梓州盐亭人,博学韬钤,长于经世。夫妇俱有隐操,不应辟召。”明代曹学诠在《蜀中名胜记·盐亭县》称:“赵征君蕤,此县人,刃术教之学,隐居不仕。著《长短经》,李太白往返之。” 还亦称“县有濯笔溪,云太白从征君习书处也。”虽然历史的天幕清朗,但我还须从若隐若现的远山近水里分辩史上奇异之士赵蕤。赵蕤所在的长坪山与巴山蜀水无异,仅是一座突然兀立的山脉,从地形上看,连绵不绝的群山逶迤而来,又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它位于群山之环抱,尤如一把太师椅放在中间,请一位唐朝的韬略家端坐于此,观云海,看远山,听泉声,抚白鹤,怡然自得,恰似仙境。这位像高人一样生活在长坪山的隐士叫赵蕤,他生于唐高宗显庆四年 ( 659 ),自小在长坪山上自在惯了,嗅着身旁的荷香,听着雨点的溅落,心儿宁静不已。长坪山其时筑有几间茅舍,紧傍白虎山腰,屋外高树参天,间有杂树,并伸几蓬野花斜刺里探头探脑;窗外有一道干净院坝,坝中砌一道石台,上搁一把长嘴酒壶与几只土碗供赵蕤一醉,院子边上架起一具稳稳的枯树老根,匠人刨平树根上半部分后置放古琴,待斜阳西垂,赵蕤叫夫人月娘倒满白酒,仰脖喝下酒后,又命书童拂拭铮亮的琴弦,待一切就绪,赵蕤撩起长袍端然坐定,留有长甲的手指轻快划过琴弦,清洌洌似山间泉水,悠悠然如空谷足音,仿佛是神仙从天而降,又恰似风声弄皱一池水波……这时,离茅舍不远处的一鉴荷塘正微风徐来,惊起两只白鹤腾空而起,绕着高高的树梢鸣乐舞蹈,再看池塘边隙游动鱼群,约数十头,悄然来往,这口荷塘足有两亩之大,荷叶上霞光荡漾,与水中圆珠浑然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天光哪里是云影了。赵蕤喜爱他的院落,虽然是用稻草盖顶,或时有寒风侵入,但房子根基坚固,自然稳稳当当。他没什么烦恼事情,经常是坐在院子里抚一抚琴,弄一弄鹤,最闹热时从山顶大树上会飞下五颜六色的鸟雀立于他的肩膀与手掌,与赵蕤嬉戏互动,挤不上肩的鸟儿就围在他的土台边与琴案下,“叽叽喳喳”汇合成多音部的小合唱,那一刻,长坪山陶醉了,溶入落日黄澄澄的晚霞之间。赵蕤自是高兴,他朝遥远的山外看去,一重二重直到九重,这九是个极数,也是至尊之数,什么“九重霄”,不就是指的这个吗?他熟悉脚下的土地,熟知故乡春花秋月的味道,也熟谙夏播冬收的芳香,他会在冥想中默然落泪,以至于夫人也跟着心痛地撩裙哭泣,一旁的书童在迷惑里不知所措……赵蕤在沉默里知道他身后的这座山叫白虎寨,他与家人居住的这道平展延伸的土地叫大长坪,他的祖先在此繁衍生息,他也在此生活了几十个喧闹或静谧的春秋,虽然在东关县(今盐亭西陵镇)置办了殷实的家产包括别业什么的,或者在繁华的梓州城外(今三台)琴泉寺的山岩上利用废弃了的汉墓建了一处蔽身之屋,但赵蕤深爱着他建造在盐亭县白虎村长坪山的茅屋院落,这房子象是从远古长出来的粗根,不断勃发出生命的芽苞,在长坪山开花散叶,灿烂成赵氏家族的荣耀与体面,这就让赵蕤心满意足了。赵蕤分明记得,江油匡山人李白来拜他为师,李白这人精干而洒脱,他在青莲读了诸子百家并长诵诗赋之后,已对所学不再满足,他想出游一览天下,让思接天宇,兴游洪荒,于是匡山的峻岭里响起他访道观的脚步声,随后又觅一只小舟溯江而来探访长坪山赵蕤,赵蕤大名其时已响誉蜀中,民间说起他的奇异、怪骇与孤高总是让人困惑不已……呵呵,李白年少轻狂,他喜欢的就是大鹏展翅飞万里的境界啊!他几经旅途周折来到长坪山时却吃了“冷门羹”,赵蕤嫌他太过稚嫩或不能得到真传,让他怏怏不乐地下山找旅店居住,谁知李白也耿介,他一次拜不成又拜二次,终于在赵蕤居住的大长坪院落外边的“荷塘月色”处才接受叩拜……时隔千余年,我造访长坪山时在山岩弯弯处分别看见了两堵青岩,当地人称为“拜师台”,这一细看,石台坚硬,带着规矩,旁生荒草,沉默是金,而师徒之灵已在此融合十分了。李白在院坝前与师傅对饮,他有好酒量,可与赵蕤喝个昏天黑地,在半醒半醉状态里,师傅讲起了帝王之术的霸道,他说霸道也是驳道,要想做好事情,实现梦想,就不要在意过程,只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赵蕤在晕下一碗酒夹一筷子腊肉吃后又讲心存大志,他说李白啊为人做事要圆融通达,不在意起点,也不给自己定下终点,要始终将目光放远,思想深邃,才能够实现梦想。当然赵蕤也很看重任侠精神,在长坪山迷离的月色下,他认为游侠之辈刚毅坚强,是值得终身与之交往而行走江湖的那一群人……他的这些思想,无疑使年轻的李白怦然心动,而受到极深的震撼。后来李白与师傅依依不舍后携着师傅所赠的卷籍《长短经》挥别下山,再后来,蜀地流传“蜀中二杰、赵蕤李白”的故事,这个术数,既赵蕤的纵横术,这个文章,既李白的锦绣文辞罢了。唐开元八年(720),曾任宰相的著名学者苏颋,到蜀中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路过绵州(今绵阳)时李白前去拜见,他献上自己创作的不同凡响的诗赋,也谈到了自己的老师赵蕤与其韬略之作《长短经》。苏颋阅后大为惊讶,认为赵蕤、李白是不可多得的天下之士。他庚即向唐玄宗上书,提出“赵蕤术数,李白文章”一说而流传市井,玄宗爱惜人才,数次征召,都被赵蕤婉言拒绝,叙说自己情愿过隐居生活,不去叼扰尘世。时年赵蕤61岁,月娘33岁,李白刚好19岁。随后赵蕤往来于盐亭县城高山庙与梓州赵岩洞之间,从事《易》学研究,为《关朗易传》作注。唐开元二十一年(733),74岁高龄的赵蕤在嫘祖故里盐亭金鸡青龙山,应地方宿老之诚请,为重修嫘轩宫撰写了题为《嫘祖圣地》的碑文,让嫘祖故里盐亭重新进入历史的视野。唐天宝元年(742),李白被唐玄宗召入长安,供奉翰林。也是同年,赵蕤病逝,享年83岁。
今夜,长坪山依然好梦连绵,只不过醉了已经苍老的赵蕤与远在千里之外流徙的李白,《长短经》已经传世,而《李太白全集》也是不朽,然他们心中相同的一轮明月,在盐亭长坪山淡淡升起,高过松尖,清辉泻地。
无论如何看,在盐亭出了个文同都是件让人惊叹的大事。文同,与唐高宗宰相李义府同为梓州永泰人(今盐亭永泰乡)。提到永泰,我曾在梦里亲历过它安静的溪流、小山丘与瓦片房子,它们多次响起文同少年时代的祈祷之声:“……溪深野水流云气,雪压寒条带玉姿……”这便是他赞美过的盐亭,每每读到此诗,我都认为文同用神来之笔在写作、在歌吟、在绘画。文同中了进士,并一路顺水顺风地做了些年头的好官,有人质疑封建社会官僚的危害,我到不以为然:在文同的身上,我们读到了一个文人的操守、品行、政绩。同时,从另一角度看,作为艺术大师,文同被他的亲戚大文豪苏轼称颂为:诗一、楚辞二、草书三、画四,世称“四绝”。文同诗写“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句,引得苏轼面对欧阳修拍案称奇。当然,了不起的还有一个是文同的文人画,相传墨竹源头之一是文同,享誉画坛的“文湖洲派”的始祖是文同,同样是他的后世徒孙如元代李衎在《竹谱祥录》中就用金石之声震憾世人:“……文湖洲最后出,不异杲日升空,爝火俱息;黄钟一振,瓦釜失声。”杲日指的是明亮太阳升起,而爝火为火把,古人夜行需举着火把照路,火把熄了,如何跋涉?可见,文同的艺术影响力之巨大!今天的四川仁寿黑龙滩有一堵峭壁,泼水显画,蔚为奇观,人称“怪石墨竹”,为文同手笔。传为文同任陵州(今仁寿)太守时,一夜借宿于古庙,禅祥师恭请文同面对庙内石壁题诗画竹。奇妙的是,墨汁一干,石壁空空如也。第二天文同端水泼洒于石壁之上,墨竹显现,熠熠生辉,文同方才顿悟,墨竹,乃神人命其留书于此。水泼墨竹今天还在,而世上公认文同所画的墨竹真迹不过三幅:台湾故宫珍藏两幅,上海博物馆珍藏一幅。元代著名画家吴镇深得文同宗师画竹真传,在著述珍贵的《文湖州竹派》一文里,列举北宋文同之后的墨竹画家有二十五人,他们多是文同的亲朋好友如文同的妻侄、子女、外孙以及表弟苏轼等,“文湖州竹派”在自宋以后到今天的一千年间,影响长盛不衰,而深得精髓者有元代高克恭、赵孟頫、李衎、柯九思、吴镇,明代王绂,清代郑燮等人,甚至流布于今人张大千、齐白石的画作枝竿之间,立天地精气而不倒。
文同于治平四年(1067)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这年寒冬,文同的母亲去世,文同忍受悲伤,向上司报告回乡丁忧。在古代,父母逝世后,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期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必须离职,称“丁忧”。文同办完丧事后,在永泰高院观的老屋沉默寡言,他写过《忧居》一诗,其中有“忧居向山林,虫鸟日内伍……”句。我在千年后拜谒过文同祖居地,在丘陵草木威蕤之斜坡,立几间瓦房,竖一尊字库塔,文同就在此地与日月星辰相伴。第二年系熙宁元年(1068),朝廷里王安石准备变法,神宗皇帝踌躇满志,一场变革即将来临。远在巴山蜀水之地的文同,对这一切茫然不知,他在寂静的时光里写下冷清的诗,“无人来谷口,苔藓入松门。”进入萧瑟的秋季,文同将家门口前边的岩下,营造出一间书房兼画室的“墨君堂”,秋夜月色朦胧,文同见屋外竹影遍布粉墙,微风吹拂,影子摇曳,文同提笔写下“山影覆秋静,月色澄夜虚……”,将竹子虚心,凌云,正直之品格抒发到诗篇之中。这年十二月,文同生命里最重要的知已进入永泰,眉山苏东坡兄弟二人在为父亲苏洵丁忧期满,取道成都至阆州(今阆中)返回京城,阆州是苏东坡伯父苏涣长期为官之处,施仁政,善廉明,多有口碑。苏东坡兄弟取道阆州后拜访永泰文同老家“墨君堂”。喜事从天而降,文同激动地欢迎他们到来,并请二人为“墨君堂”作文赋诗,苏轼绕着文同的故乡走了一阵,对宁静的大自然散发幽思后,一篇名垂后世的《墨君堂记》问世,苏轼在文里称赞文同“……与可之为人也,端静而文,明哲而忠……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与可之于君,可谓得其情而尽其性矣。”赞叹了文同与竹子的高尚情操。苏辙也即兴创作名篇《文与可学士墨君堂》。在永泰一个恬然的日子,中国了不起的苏东坡兄弟,为表兄文同留下珠联璧合的篇章。那几天,文同高兴得陪东坡兄弟转山转水看风光,一路上诗词唱和,鸟声也清脆飘远。当夜,文同在高院观的堂屋摆几样菜蔬,酌一壶老酒,置放在木桌上,一杯又一杯,喝得月影西斜,一筷又一筷,吃得泪眼婆娑。永泰竹篁摇摇的山乡之夜,铭记了这个难忘的三位文化巨人的相逢!有时,我作为文同故里的晚辈,对酒充满了感激,你看,“能饮一杯无”的风雪弥散之夜,“葡萄美酒夜光杯”之边塞,“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军营,“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从容。这杯酒,让友情更加珍贵,让聪明更加灵气,让背影不再孤单,让笑声不再寒冷。那一夜,文同的竹林与苏东坡的旷达是相通的,那一夜,澄澈透明的月光在三位文化巨匠的心里荡漾。文同在官场累了,元丰二年(1079)正月,老迈的文同赴湖州上任,行至风雪交加的宛丘驿(今河南淮阳)时疾病发作,他在官驿沐浴衣冠,端坐而卒,享年六十二岁。其时,陪伴在文同身边的有小儿文务光与夫人,文务光夫人身世贵重,是苏东坡的弟弟苏辙的女儿,文家苏家联姻,传为世上佳话。远方的苏东坡得此噩耗,当即泪如雨下,“气噎悒而填胸”,三日俱“夜不眠而坐喟,梦相从而惊觉。”已到悲痛欲绝的程度。苏辙闻之“涕泗横流”。苏轼一直念念不忘文同,元祐元年(1086),因名高而遭贬谪的苏东坡被招回朝,一日,苏轼在京城翻出文同旧物品时放声大哭,写下情深意长的《书文与可墨竹并叙》一文,首次提出文同在艺术天地“四绝”:诗一,楚辞二,草书三,画四。全方位地肯定了文同是我国历史上的艺术大师!元祐九年(1094),一生廉洁淡泊明志的文同灵柩,在停灵十五年后,才由文同的儿子文朝光,文葆光扶灵回乡安葬(其时苏辙的女婿文务光因病离世),墓地在永泰北桥山麓,由文同好友范百禄撰写墓志铭,云“……垂令名其不朽兮,盖不特王褒、相如之俦。”赞扬文同如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王褒一样,在中国文学史上大放光芒!我记住了,我们记住了,文同因为画竹创造了三个成语“胸有成竹”“成竹在胸”“不屈不挠”,丰富了祖国文化的宝库。而且文同创建的“文湖州派”的行列,增加了苏东坡,赵孟頫,管道升,吴镇,王绂,唐伯虎,郑板桥等文化界名人,直至今天还影响了齐白石,张大千等大家,他们擅用文同之妙笔,书写墨竹之风采!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巨著《资治通鉴》编著者司马光对文同充满敬仰之情,他在一封书信里讲道:“渺然想见与可襟韵游处之状,高远潇洒,如晴云秋月,尘埃所不能到。”这应视作对文同先生的盖棺定论。我还想去瞻仰文同故里,过湍江河流,观丘陵山地,听竹篁风动,拜文同墓茔。低低念叼,“你的不朽,已在我们的心间。”刹那间,永泰山水又笑意盈盈了。
戊戌腊月,我再拜谒文同故里,说实在的,几年未见不知今天是个什么状况?那些年我陪省外作家去永泰有点心凉,连绵起伏的庄稼地与弯曲的田埂上的尽头连着山丘,野草爬满的斜坡耸起一座墓,前立一碑已然斑驳,书“故宋文同墓”,墓地四周长着凌厉的竹丛,阳光浸入,光斑跳跃,很象文同挺立的风骨。再往四看,除了寂寥的山峰还是迢遥的群山,似乎通向不可企及的远方。带着这样的惆怅,我又来了,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天还是那些天,人还是那些人,但文同故里发生改变,我们踏着青青小草进入文气飞扬的诗歌大道,两旁的石头上镌刻着先人关于竹子的诗句,铿锵有力,寓意深刻。我们沿着新修的山道走进百竹园,注意有无数类竹子栽植在坡地和草坪之间,一身正气,凌云向上。我徘徊在刚落成的文同浮雕广场,工匠们用石头水泥和钢材打造了一本又长又厚的书卷,寓意文采馨香,传世恒久。在半坡上坐落高院寺文同故居,遥想一千年前,文同诞生于此,这是沉默的大山与挺拔的乔木环绕的院落啊,星星闪耀,夜鸟掠过,陪伴年少的文同在窗下苦读经书,走向深不可测的仕途。我们攀行上了麒麟山顶,这是开阔的地带,举目四望,群山挽臂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层层叠叠的向天边伸展,云霞极恬淡了,与山巅溶为一体。在山顶广场中央,竖着文同的雕像,他手持毛笔,极目长安,倾诉着文化人报效国家的理想……在下山的路上,冬天凋零的桃树在风中凛然肃立,铁骨般的枝条尤如鹰爪伸向大地,我想春天快来了,那一定是桃花烂漫的季节,令人沉醉吧。依桃林不远处塑着一尊“西部第一砚”雕像,它阔大而线条流畅地卧在山野中,一支毛笔高高向上,预示文同故里的文脉将代代流传,经久不衰。
在文同画作面前,我辈须屏住声息:分辨一枝叶晃和一竿竹摇的宋朝意境。
首先问,袁焕仙何其人也?问这句话前,我忆起2006年仲夏不辞辛劳拜访袁焕仙故里的旧事,袁焕仙为盐亭灵瑞龙顾井一带人氏,他生性聪慧,早年进入仕途,历任越西县知事及国民革命军杨森部军法处长。其时朱德正在杨森部任团职,与袁焕仙关系甚好,一次危及时刻,袁焕仙伸出援手护佑朱德,因而朱德心存感激,一直呼袁焕仙为“焕哥”。袁焕仙信奉佛教,慧根灵动,四十岁见山河破碎,人心零落,决意弃政向佛,于民国三十八年(1949)返回老家盐亭乡下休养,常有佛门弟子恭敬登门学佛,袁焕仙孜孜不倦地开启慧心,直至1966年“文革”爆发初期圆寂,享年八十。袁焕仙先生著述丰富,计有《维摩精舍丛书》一、二甬刊行,精华为“定慧初修”,“心经”等,尚有在佛界占据重要位置的几百章诗,词,文,楹联等……我艰难而寻袁焕仙老屋是辗转曲折的,那是一个盛夏,雨水滂沱,山林被冲洗得一干二净,放眼四望,雨水刚停歇的川北丘陵郁郁葱葱,鸟儿啁啾,庄稼地包谷林长势喜人。如此大美气象,可苦了我这个寻踪禅宗大师的后来人,道上还好走,下到田坝山湾处便是局促,小车开不进湾里头,要查找只能劳动双腿前行,这一走,鞋底沾满泥巴,如灌了铅,沉而且重,提一步都困难……我就这样一步步走近袁焕仙的半山坡上的老房子。老屋为一长排瓦片房,屋脊长滿野草,垂至檐下。正中堂屋门紧闭,窗棂斑驳,覆上蛛网。侧门打开,空虚的房内生长一人高的篦麻秆,倔强地繁衍,我刚跨进门槛,灰尘吊吊扑面而来,篦麻秆也刺痛我拨叶的手臂,不能进了,我叹息着举起数码相机拍照,把这个留在历史某个瞬间的灵光捕捉住,虽然它被尘埃静默地掩蔽,在青城山灵岩一边,在盐亭灵瑞丘区一侧。我不禁肃然,袁先生,你不光创立了佛教的“袁门”,而且还培养了一群得意弟子,其中名滿天下的首推南怀瑾。温州乐清人南怀瑾是民国三十一年(1942),背负一把长剑攀上灌县灵岩山的,他与恩师袁焕仙的见面富有戏剧性,袁焕仙已在山中闭关一段时日,他听闻南怀瑾有意佛学又不期而遇,此刻袁焕仙与南怀瑾互有问候,南怀瑾表现出礼佛拜师之意,袁焕仙一声“哈哈”道:“在山数十日,且见诸禅德巍然自拔,有独立振衣之概……实为怀瑾”。仅此一语,南怀瑾便拜于袁焕仙门下,学佛学禅,弘扬禅法。从此,灵岩山一会,便成就了袁焕仙与弟子南怀瑾的旷世佛缘,交往长达二十五年。这期间,袁焕仙专门为弟子南怀瑾举行了一场“禅七”活动,指定南怀瑾为首座,负责敲磬,担任维那。据南怀瑾后来回忆,“此事我虽茫然,如焕师导的一场梦幻大戏……这场禅七活动,后来不仅成为四川佛学界的大事,也成为中国现代禅学“维摩禅”兴起的重要标志。”南怀瑾感慨道。这其中,参加了灵岩山“禅七法会”者中有三人后来成就最大,名叫南怀瑾、释通宽、杨光岱,他们是“袁门”最得意的弟子。南怀瑾回忆,“恩师袁焕仙不仅是禅宗大师,也热爱文学、戏剧,他以《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为原型,创作出川剧本子《醉后之光》,文采斐然。”当年灌县有一位名流叫师竹君,与袁焕仙私谊甚好。某日,袁煥仙在灵岩寺中摆下素筵,请师竹君登场开嗓,慷慨高歌,而袁焕仙则把酒临风,岷江拍岸,两人演绎得珠联璧合,声动四座。把南怀瑾等一行人听得“如痴如醉,万壑鸣风……”我想,自1949年袁焕仙从成都返回老家盐亭开始,到1966年中国“文革”爆发初期袁焕仙仙逝,这短短的十七年,其间有忠厚者与小人唱上几出“红与黑”,有夕阳下孤寂的袁焕仙轻轻而迷惘的身影晃动,有海内外袁焕仙的弟子、信众与追随者的担心与问候,袁焕仙婉谢国内众多寺庙的恳请前往传授佛法,于静默里回到故乡,这一呆,岁月漫漫又斜长……
南怀瑾是在一个新时代来临时回归故里的,他一刻也没忘记恩师袁焕仙,他的不甚清晰的目光一直遥望着四川青城山和盐亭方向。有一天,成都文殊院主持宗性大师到太湖畔去会定居的南怀瑾大师,席间南怀瑾听闻宗性大师是潼南玉溪口人,告知袁焕仙的骨灰埋在玉溪口一片偏僻的菜园里,是袁焕仙的夫人陈雪萍在丈夫袁焕仙去世后将火化的骨灰连盒请人背回老家潼南玉溪口,置罈后埋于泥土下,入土为安。南怀瑾写诗哀悼,泪雨不止……为将恩师灵骨葬于灌县灵岩山,还是盐亭凤灵寺?南怀瑾颇费踌躇,思虑再三,南怀瑾决定老师应魂归故里才为上上之选。南怀瑾将自己著书的稿费中拿出70万元,为恩师袁焕仙在盐亭县城佛教圣地凤灵寺一处青青草坪上修建灵塔。灵塔落成之日,各方人士绕塔缓行表达哀思,但见塔身正面镌刻袁焕仙浮雕像,背面为南怀瑾亲撰的“维摩精舍先师袁公焕仙之灵塔”。塔身左侧为南怀瑾亲书颂辞:“灵山一会,俨然未散。高山拥县,佛火封龛。心光焕发,莲开千叶。及门弟子南怀瑾拜颂。”众人肃立,顶礼,膜拜。
我去的那一日,霞光宛如佛光,笼罩于凤灵寺灵塔四围,恍若天国,阿弥陀佛……
让蒙文通来作本文的压轴戏也是天意吧,我正在回想蒙文通老宅的模样时,始终忘不掉那一个宁静的文通镇乡村黄昏。我在院子里孤寂地走动,分明听见蒙文通在深深宅院招呼我:累了就歇一会儿,喝碗开水嘛。蒙文通5岁启蒙上私塾,12岁跟随伯父蒙公甫迁居成都,从此,命运大门訇然打开。蒙文通就读学堂的教学方针是“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础”,同学有郭沫若、李劼人等,同桌上课,课外购书,从历史的背景中梳理学术的气质,人格的精神。蒙文通似乎一直在看书与写作,他太勤奋,陆续写出了后来被学术界称为“极具历史价值”的书籍《中国禅学考》《古史甄微》《汉潺亭考》《经学抉原》《越史丛考》等著作,在中国史学界占了一席之位。作为史学大师,应有自己的风格与观点在所拓展的领域开花散叶,使其威蕤与蓬勃,才可以具备登堂入室走向一席之位的资历!蒙文通是近代“蜀学”传人,早在民国的1927年,蒙文通便以《古史甄微》而亮相史学界,后来续成的《经学抉原》一书,他坚定地提出了中国上古民族“三系说”,其结论和方法都对中国学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撰写的《中国历代农产量的扩大和赋役制度及学术思想的演变》,力图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互动中找出历史发生演变的规律,从而成为“史以明变”观点的代表作。步入晚年,蒙文通在生命逐渐黯淡的时光里,致力于民族史和地方史的研究,他用心血撰成《越史丛考》一书,标志着我国古代民族史研究的新水平。为了观赏蒙文通恢弘的著述,我在书房里逐本捡视“蒙学”的《古地甄微》《古族甄微》《儒学五论》《道书辑校十种》《巴蜀古史论述》《先秦少数民族研究》等十数种书籍,心在颤抖,手中卷角的册页,便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得以生存并发扬光大的知识财富,它们是叶,在天空生生不息!蒙文通还独具个性,他在北大历史系任教一年多里,始终未拜访“五四”文学革命倡导人胡适先生。后转到天津一所高校任教,蒙文通依然我行我素,不知领导家门朝何处开?对于学生,蒙文通就亲切热情了很多。解放后,四川大学由他教授学生的考场不设在校内,而是随意安排在川大一旁的望江楼公园茶铺里,学生品茗应试,考完由蒙文通掏钱招待吃菜。多年后,有川大学生回忆蒙文通:“先生身材不高,体态丰盈,美髯垂胸,两眼炯炯有神,持一根二尺来长的叶子烟杆,满面笑容,从容潇洒地走上讲台,大有学者、长者、尊者之风。”史料记述历史学家刘文典坐在月光下给学生讲《月赋》,银月泻地,学生陶醉。而历史学家蒙文通考试请学生出题考先生,题目一出口,蒙文通便知学生的学识程度,然后猛吸一口叶子烟,在呛人的咳嗽声中哈哈大笑起来。那个时代的老师,真让世人神往。经学大师廖季平曾如此评价蒙文通:“文通文如桶底脱,佩服佩服,后来必成大家。”几十载岁月悄然而过,从史家与后来者对蒙文通的称赞与评价来看,蒙文通已经担当“史学大师”的光荣称号!
这座县城叫盐亭,这片丘陵地处盐亭,这片天空属于盐亭,这条河流经过盐亭……花在这里蓬勃而非凋敝,水在这里清澈而非浑浊,星星在这里晶彩而非昏暗,高山在这里耸峙而非塌陷。盐亭,只剩下世人的崇敬!
作者简介:岳定海,四川盐亭人,定居绵阳。中国传媒大学(原北京广播学院)毕业,任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四川省散文作家联谊会副会长,四川省嫘祖文化促进会副会长,四川省辞赋家联合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