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文 图/龚烈沸
四 明 寻 幽(上)
(一)拜谒梨洲墓
7时30分,准时出发,车沿甬梁(梁弄)公路,向此行第一站——余姚陆埠的黄宗羲墓逶迤而去。不时从杭甬高速公路的涵洞下穿来穿去,更多的是沿了山脚行驶,因此便有了山光扑面、水色耀眼,用徐霞客的话说是“俱有喜态”,自多了几分野趣和出发的美好心情。
过陆埠镇,入十五岙村,黄宗羲墓就在村后山上。知了声声,粉墙乌瓦的“龙虎草堂”兀然闯入眼帘。当年黄宗羲曾于此奉母隐居,并写下不少名著。今日“龙虎草堂”木门紧锁了,突然造访的我们只好想象了老人家正在奋笔疾书,晚辈不拜访、不打扰也罢。
黄宗羲像
栽遍梅花十载心,蹉跎不觉到如今。
忙归西子湖边履,来听南雷树上禽。
触露衣沾青草湿,负锄手种白云深。
千年碑竭传高节,不独孤山处士林。
黄宗羲的学生李墩在《种梅黄梨洲先生墓上》诗中如此写道。果真一批梅林已经代替了多年前的油茶林,老人家《梨洲末命》中的一个小小愿望得以实现。进口处有一石亭,亭柱上镌刻的文字,正是梨洲老人生前自撰:
不事王侯,持子陵之风节。
诏抄著述,同虞喜之传文。
刻有梨洲老人自撰的石亭
严子陵、虞喜都是余姚、宁波的先贤,但无论影响、业绩,是无法与梨洲老人相提并论的。墓前一方莲池,莲叶田田,在水一方,开的花应该是白的,因为这也是梨洲老人所愿意看到的。
简朴的墓穴里,梨洲老人没用棺木,“以期速朽”——这是《梨洲末命》中清清楚楚写着的。然而一个为民族文化作出巨大贡献的伟人,终究是不朽的,即使他的墓被毁了很多次、那怕不存在了,他依然活在后人的心中。
黄宗羲墓
黄宗羲与天一阁有特殊的缘份和关系,他是第一个登上天一阁的外姓人,是年为康熙十二年(1673)。他以自己人品和学识,终于叩开了天一阁大门。后来他还应范氏后人之请,写过篇《天一阁藏书记》:“尝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天一阁有今天,与他老人家“广而告之”是分不开的。作为天一阁守书人,我等撮土堆台,折草为香,鞠躬三个,以表崇敬之心。
(二)“兄弟”五桂楼
梁弄镇其中一站,自然是参观天一阁的“兄弟”——五桂楼。一样的木结构建筑,一样的功能——藏书,让人感到分外亲切。上世纪90年代初,为编《余姚市志》,我带了算盘曾上楼作过统计,还有古籍9993册。“精华”本都被浙江图书馆提走了——很久前的事了,不说也罢。
五桂楼
因为是同行,管理人员破例允许我们登楼,并打开橱门,让我们一睹五桂楼珍本秘籍芳容。坐在五桂楼下“七十二峰草堂”中,一如记住天一阁的创始人范钦,我们也记住了这位嘉庆年间在四明山腹地创建藏书楼的主人黄澄量。黄澄量早年宦游京城,性喜聚书。晚年归里,筑楼以藏所聚之书,因仰慕宋时远祖五兄弟“蟾中折桂”(俱中进士)而名“五桂楼”。部分藏书是“二老阁”的旧物,而“二老阁”部分藏书则来自黄宗羲的“续抄堂”,因此颇多善本珍品,时称“浙东第二藏书楼”。与天一阁有区别的是,五桂楼一开始就允许外姓人登楼观书,有时还提供膳食。
清代余姚人、乾隆甲辰“榜眼”邵瑛写过一首《观五桂楼藏书赠黄石泉(黄澄量)》诗:
总少人间未有书,洞天深处竟何如?
名山盛业君都擅,不数琅嬛福地居。
可见考中进士第三名的“榜眼”邵瑛都很羡慕黄澄量的面山而居、坐拥书城的生活。
1949年蒋先生去台湾前,给天一阁的题词便是“名山盛业”。是蒋先生(抑或是其文秘)偶然想到的巧合,还是读到过邵瑛此诗,就不得而知了。范钦和黄澄量都是浙东的俊贤,都是上得了中国藏书文化史的。
(三)遥望“白水冲”
出梁弄向南,才开始给人真正深入四明山腹地的感觉。山越来越高,竹木越来越密,人越来越少。在崎岖的柏油公路上几次颠簸后,左前方山崖上一道白练沛然而下,这就是四明山一大胜景——白水冲瀑布,又名“潺湲洞”。四明山是道家的“丹山赤水”第九洞天,汉代起就有道士在此炼丹修道。唐玄宗曾从遥远的长安派遣使臣来这里祈祷,宋徽宗还派人送来御题“丹山赤水”。元代有个名叫毛永贞的道士在瀑布下筑了座“石田山房”。瀑布悬挂在石屋峰与云根峰之间,高达数十米,又仿佛是大山一抹极具气派的雪白胡须,在那里随风飘荡。
白水冲瀑布
江南秀山奇水,必伴随生长佳茗好茶。这里也是被“茶圣”——唐代陆羽记入《茶经》的“瀑布仙茗”产地,“瀑布仙茗”还被记入了英国的《茶叶全书》。
陆羽《茶经》之一页
唐宋以来,有许多诗人吟咏过白水冲“潺湲洞”,几乎可编本专题诗册。明代鄞县人沈名臣诗云:
潺湲吹古雪,倒卷入银河。
月色兼秋动,山声入夜多。
云来湿不去,雷疾响难过。
枕石惊天地,天风吹大波。
(四)四明大岚茶园
过羊额岭不久,路途开始平坦。进入山顶盆地,又是另一番景象,多的是稻田、茶园,倒不大见树林。稻田现今大多不种水稻了,改种了其他附加值高的农作物。茶园都被勤劳的茶农修剪得非常漂亮,一缕一缕的,远看像是梳理妥妥、起伏有致的美人修发。
明代越中著名诗人、余姚人黄尚质《采茶女》诗曰:
女伴乌椎髫,携筐去采茶。
归来笑相指,都插杜鸥花。
写的是采春茶季节,杜鹃花盛开,笑声洋溢茶园,一首诗就是一幅有声有色的春茶图。
而黄宗羲《制茶》诗写的是四明山农家采制“瀑布仙茗”的辛劳:
檐溜松风方扫尽,轻阴正是采茶天。
相邀直上孤峰顶,出市俱争谷雨前。
两筥东西分梗叶,一灯儿女共团圆。
炒青已到更阑后,犹试新分瀑布泉。
大岚有茶园2万多亩,“瀑布仙茗”、“四明龙尖”、“四明十二雷”等都是宁波名牌茶,现在都归类于“明州仙茗”,在国内外茶叶市场上信誉日隆。茶叶也是大岚农民经济收入主要来源之一,所以农民们把茶园侍候得妥妥帖帖。
上次投宿在大岚,这次为更深入四明山腹地,便选择了四明山镇驻地梨洲作为今晚投宿地。
(五)四明山道上
雨后四明山,云雾缭绕,葱翠而多了份神秘。人在车上,有时简直似飞机穿越在云层中。很快雾收云散,一坡一坡茶园缠缠绕绕,整座山如古人所形容的“玉簪螺髻”。远处丝丝缕缕山岚缥缈,似真非真。
路过华山水库,这儿以前是华山乡,华山有个地方叫大俞,大俞有块巨岩,是四明山最有名的岩石,即“四窗岩”,巨岩上有四个似窗户的洞穴,可通日月之光,故称“四窗”。
唐代诗人刘长卿《石窗》诗曰:“……苍崖倚天立,覆石似覆屋。玲珑开户牖,落落明四目……”想起上几年,老家大俞村俞兄听说我这位年过半百的四明山人,还没到过“四窗岩”,大吃一惊,特地为我安排了一次吃冬笋季节的“专题游”……
后人尚有“四窗望望,望遍浙东”之说。历代志书认为,“四窗岩”,也即四明山名称的来历,即以岩名山。但明代万历间奉化人戴洵则不以为然,他认为是杖锡屏风岩“四明山心”一带(今杖锡樱花园山顶),四望通透无碍,才是“四明”山的来历缘由,他还写了篇文章《四明辨》。据《四明山志》考证,四明山过去曾叫金山、玉山、鬼藏山,是道教的第九洞天。可惜时间不允许,只好留着下次再来重访“四窗”、寻幽探微了。
一场雷雨将酷热驱赶走了,被雨洗刷过的柏油路纤尘不染,车轮滚过路面,“咝咝”的响。树林竹林里不知集合了多少知了,在绿荫深处你唱我和,似在欢迎我们这些被混凝土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轰鸣包围困扰的城里人,重返自然老妈的怀抱。
此时我忽然想到的是姚江学派创始人、心学大师王阳明的《四明山道中》诗:
每逢佳处问山名,风景依稀过眼生。
归雾忽连千嶂暝,夕阳偏放一溪晴。
晚投岩寺依云宿,静爱枫林送雨声。
夜久披衣还起坐,不禁风月照人清。
(六)梨洲无梦夜
一棵虬枝飘逸、苍老而仍充满生命力的松树,而不是一棵仙气飘飘的梨树,迎接我们的到来。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走车看山”,宿夜地梨洲到了。据旧志记载,晋时孙绰等人到这杳无人烟的深山冷岙游览,不期然拾得梨头数枚,遍顾四周,既不见梨树,也不见行人,遂以为此梨乃仙人所遗留,因名此地为梨洲。
莲花纷向日边开,云影长依斗柄回。
北引群峰朝禹穴,南分诸岭上天台。
梨因孙绰来时见,桃是刘刚去后栽。
风景恍然人世外,但闻鸡犬石岩隈。
唐代诗人汪纶《梨洲山》诗如此写道。这里的刘刚指汉时任上虞县令的刘刚,他与妻子樊云翘曾在白水冲跟白道士学道,后于大岚山“缘木升仙”。我们一个下午的旅程,差不多都在道家的渺渺仙境里。
投宿梨洲民宿,窗明几净。晚饭很丰盛,烤洋芋芳、炖蹄膀、水煮六谷等等,都是平时城里家中不大做和吃的,半天的上山下溪又耗去了午餐的全部积蓄,胃口都好得不得了,简直是狼吞虎咽。酒醉饭饱才友现天已黑了,不然还想到梨洲的小溪里去继续作幽灵或萤火虫般游荡。
“自从刘阮遇仙后,溪上桃花几度红?”心头忽然飘过古人的两句诗,不知刘阮遇仙的溪坑是不是这条溪?
晚饭后,大家坐在民宿门口乘凉。门前是梨洲的大路和街道,偶有车子疾驰而过,留下声喇叭和一二声犬吠。不多久,大家感到有些许凉,也没有蚊子来骚扰,终于凉得坐不住了,回房休息。
是夜无蚊、无暑、无梦,直到天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