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蝉
文/刘林海
周日的傍晚,散步于渭河边上。清凉的野风,驱散了难耐的暑热,茂密的林子,彰显了大地的生机,久违的蝉鸣声,让一片湿地充满了生命的喧嚣。忽然,一只蝉飞落到袖口上,本能中伸手扣住它。便有一阵嘹亮的叫声从手心响起来。原来还是一只雄蝉。待我小心翼翼用手指捏住它的身子时,它的叫声更亮了,翅膀也猛烈地震颤起来。
仔细打量这不期而至的空中来客,颜色浅灰色,似乎是一只出壳不久的蝉,爪子划拉得有力,蝉翼舞动得强劲。只遗憾透不过它那特殊结构的复眼,洞悉它此时的情绪。但我相信,此时的它也正紧盯着我。我就在心里问它:在我的眼里,你是穿越时光的精灵,是我曾经的玩伴。而在你的眼里,一个捉着你的庞然大物,我是什么?蝉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叫声突然变得婉转起来,从单纯的“知….知...”声,代之以一高一低的“知呀...知呀...”,我伸出另一只手指任它抱住,又轻轻松开捏它的手指。不想它却并没有扑棱着飞走,而是缓缓地在我的手指上开始爬动。蝉爪刺得我有些痛痒时,我忽然就想起儿时曾被这种小精灵抓破手心的场景。莫非这蝉有意让我回味过去的时光?心里瞬间涌出一丝激动。想着让它快些回到自己的世界,遂将它抛出去。伴着一声尖叫声,蝉借力腾空而起,沿着“之”字形轨道,向着依然火红的西边天际飞去,倾刻变成一个小黑点,而后无影无踪。目送蝉的飞去,我的思绪似也随着那精灵的身影,飞到了遥远的故乡,飞到了半个世纪之前,那充满乐趣的童年。
我们故乡虽然离省城不足百里,但当年的闭塞程度仍是一言难尽。村人们了解外部文明的唯一渠道是村头的那口高音喇叭。在近乎原始的环境中,孩子们无法同步接触外部世界的气息,却也能在无拘无束中,把古朴的游戏玩到极致。在广阔天地里,孩子们的天性完全融入自然。上树、下水、逮蚂蚱,是我们男孩子的最爱,尽管这些活动令大人们操心,上树怕摔着,下水怕溺着,逮蚂蚱怕野外踫见狼。相较而言,爬树是来得最方便且也相对安全的选择。一般来说,爬树得有目标,于是,爬树抓蝉就成了比赛男孩子智力与体力的最佳项目。
那时候我们把蝉一概称为知了。知了是夏天的使者,当树上响起知了叫声的时候,天气就开始热了。叫声越响,热浪越猛,孩子们也就越欢实。大部分的男孩子热天都是通身一条短裤,故而也就不太虑着被树枝挂破衣服。谁要是每天不上树抓一两只知了,那简直就等同于窝囊废。
但抓知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知了很聪明,往往是待你爬上树离它还有一截距离时,它便尖叫着飞起,还常洒下一溜黏糊糊的尿液浇得你一头一脸。要想徒手抓住知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孩子们的智商再说也要高过知了,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捕蝉工具。常见的有三种:面筋、网兜、马尾圈.
用面筋捕蝉最为简单,就是把一把麦面和成面团,反复淘洗后剩下粘性极强的面筋,裹在一根细竹竿头上,待接近知了时,突然伸出竹竿头粘住知了翅膀,知了仓皇起飞时翅膀不堪重负,随着面筋摔到地上。但面筋捕法因为糟蹋粮食,孩子们怕家长斥责,日常不太被推崇.
网兜捕法也不复杂,但工具制起来麻烦。先得找一块海碗口大小的纱布,缝制成网袋,袋口串上一圈细铁丝,以便袋口张开。把开着大口的网兜绑在竹竿头上,轻轻朝知了身上扣过去,也几乎百发百中。因为网兜要用到金贵的纱布,比面筋来得更难,所以此法用得也少。记得有个小伙伴的姐姐是赤脚医生,家里有用不完的纱布,只有他常用网兜捕知了。
用马尾圈套知了的方式相当艺术。村子里找马尾极方便,只要胆子够大,随便在哪个生产队的饲养室马槽后趁马不备,揪下几根马尾易如反掌。把备好的马尾一端扎成一个小圆孔,另一端从圆孔中塞进去,制成一个比铜钱稍大一些的活动圈,便是套环。把这个套环固定在竹竿一端,绝妙的套杆就算做成了。知了说聪明很聪明,说傻却也傻,当竹竿头上的马尾圈接近它的时候,它会主动用前爪去拨拉马尾,当爪子伸进套圈里,竹竿轻轻一拉,知了的爪子就被套住了。中了招的知了一边叫着,一边扑棱着飞起,只可惜被坚实的马尾拴着徒劳无功。而握着竹竿的孩子则是一脸幸福与惬意。多年以后,当我看见垂钓的人醉心于握着鱼竿来来回回遛鱼时,就想起了小时候挥舞套中知了的小竹竿时的场景。
知了也会给能力稍差的伙伴们特殊的捕捉机会。孩子们都知道,一般起劲鸣叫的公知了身边,必然有不会鸣叫的母知了。想抓知了却没有捕捉工具或不会上树的孩子,可以找一棵不太粗大的树,静静地呆在树下守着,等到公母知了交尾时,用脚狠狠地蹬一下树干,随着树身颤动,受惊的知了便双双落地,一招制胜,收获两只。这方法虽则也需要极强的耐性,但以此方式捕到知了者,却易遭同伴耻笑。至于个中原因,还真是说不清楚。
抓知了是男孩子们获得荣誉感的重要方式。知了捏在手中,手心里连绵不断的叫声便是对辉煌的宣称。孩子们常把各自拥有的知了品相作比较。翅膀和腿足健全是基本的合格标准。身体发灰,表皮油亮的是年轻知了,叫声最洪亮,翅膀振动最精神,拥有者当然最自豪。而身体发黑、表皮暗淡的则是暮年知了,拥有者就少不了气短。为了显摆能耐,常有伙伴用细绳子拴住知了,任其爬在自己的头上或肩上。失去自由的知了叫声听着很勉强,还经常罢鸣。但只要侧着捏住它的腰身,稍稍使些劲儿,知了肚子下方的两片薄镜就会张开,叫声也就响起来,只是声音如同受刑时的哀嚎一般。
我当年抓知了的水平算不得上乘,因为我爬树的能耐比别人稍逊一筹。但我的优势在于眼神好,我不但能远远根据知了鸣叫时肢体的变化准确地判断出公母,从而确定猎捕目标外,更能在马尾圈接近知了时清楚地看见知了前足的动作,以便及时拽下竹竿。故而,我也常荣誉感满满。
抓知了有时也得付出难堪的代价。为了抓知了,不少的伙伴们有摔伤胳膊腿或蹭破皮肉的情形。我印象最深的成本,是为了揪马尾,重重地挨过一马蹄。那是因为我不知深浅,惹了槽头性子最烈的那匹枣红马。揪马尾时,愣不妨被烈马一蹄子踹在膝盖上摔了个跟头。幸亏那马被缰绳拴着,否则后果不敢想象。吃一堑长一智,我学乖后发明了安全取马尾法,把小竹棍前端划裂弄毛糙,从马的一侧远远伸到马屁股处,转动竹棍,待缠上马尾后使劲一扯,便收获颇丰。我的专利后来无偿被伙伴们袭用,以至于其后饲养员一看见拿竹棍的孩子过来,就远远地叱骂着赶开。
我把玩知了时,常会琢磨知了身上那些神奇的物件。看着知了那一对好看透明且完全对称的翅膀纹路,就觉得知了的娘把知了生得真神;看着知了下巴上贴着身子的那一根长针,感觉就像赤脚医生脖子下方挂着的听诊器管子;看着知了头顶那一双如麻籽般圆咕噜噜的眼睛,又担心不会眨眼皮的知了困得慌。后来升入初中学了生物课后,我才懂得知了的复眼结构、知了的刺吸式口器以及知了蜩翼的特性与功能。不用说,因了童年的观察,我的生物课学得心领神会。
有一段时间,伙伴们热衷于玩知了牛。知了牛是还没来得及蜕壳的知了。晚饭吃罢,夜幕还未降临的时候,一帮小伙伴就分头在角角落落的树干上寻觅起来。抓知了牛要比抓知了简单得多。金黄色的知了牛带着遍身的泥垢,在树干上缓慢地爬行,只要能看见,就保准能抓住。我第一回抓知了牛没经验,冒冒失失一手扣住拿下,不想被知了牛尖利的爪子刺破了手心,钻心地疼。后来才知道知了牛的前爪可以轻松地切断地下的树根,以后再抓时就长了记性。有一回傍晚,我一口气抓了十来只知了牛,带回家后放在洗脸盆中,心想着看它们如何破壳成精。那天晚上我在灯光下熬了许久,终于等到一只知了牛背上裂开了口子。看着有白色的躯体从那裂口中艰难地往外挣脱,我突生恻隐之心,忍不住下手把那外皮往两边撕扯了一下。等不到那只知了完全脱壳,我终于扛不过瞌睡虫的袭击,脱衣上床睡觉。等第二天睡醒后急切去看究竟时,见盆中除了昨夜我动手帮助过的那个知了牛保持着原状却已僵死外,其他的知了牛仅剩空壳。我抬头四望,果然在房梁上发现了几只颜色灰中泛白的知了。而令我诧异的是原本雪白的搪瓷脸盆被一道道黑如墨汁的印迹污染得一片狼藉。我赶忙倒掉知了壳,用水清洗险盆,却不料那脏污如油漆一般牢实得无法洗掉,任是用泥土反复搓刷也无济于事。后来那洗脸盆就一直带着难堪的脏污被用到淘汰。为这事我不知挨了父母多少骂。但这件事又让我明白,知了脱壳时万不能外力帮忙,且新出壳的知了身上带着黑色的汁子,能把白翅膀染黑染硬,也连带着会把挨过的东西染出褪不去的黑色。
那时村里还有一种叫声比较奇特的知了,村里人叫作洋知了。常见的知了只在白天鸣叫,叫声虽洪亮却单调,鸣叫时声音长不过鸡叫。而洋知了却是鸣叫起来不舍昼夜,且声音几乎不间断,叫声一高一低,似不停地呐喊“知...了...知...了...”。那年月村里人把稀罕的东西或外来的东西都喜欢冠以洋字。洋知了的确很稀罕,偌大的村子偶尔才会有某棵高大的树上传来洋知了的叫声,且必为孩子们奔走相告。但洋知了从来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伙伴们根据自己的想象描述洋知了的个头和形状。我那时觉得洋知了的叫声比常见的知了叫声好听多了,就常幻想着若能抓住一只洋知了,该是何等的辉煌荣耀。
长大后阅读十万个为什么,知悉了蝉的生命过程,禁不住唏嘘不已。原来蝉被母体产卵于树干上,当年借着日光温度幼虫孵出,即悉数跳落到树下,然后在暗无天日的泥土中,靠着嚼食树根,苦苦生活三到七年后,才在某一个合适的夏夜时分,钻出泥土重见天日。又迅速褪壳后出落成自由飞行的蝉。而成年蝉的寿命仅仅十几天到一个月。当年被我们称作知了牛的幼蝉学名若虫,若虫长有锋利的前爪,称为开掘足。而若虫脱壳之际是生命最为脆弱的时刻,稍受侵害,即会毙命。这就不难理解当初我为什么会被知了牛抓破手掌,也终于明白那一回我帮着脱壳的知了牛撕扯它身上的硬壳,实在是揠苗助长。
我第一次去秦岭山里时,正值盛夏时分,漫山遍野的洋知了叫声让我惊叹不已。原来所谓的洋知了在大山里竟如此之多。那“知…了…知…了…”的大合唱,让整个山谷像是烧开了一大锅滚烫的水,沸腾不已。我驻足于一棵树下观望良久,果然瞅见了那发出叫声的小精灵。花了小半日功夫,我竟然抓到了一只雄蝉。显然,现时已不能叫它洋知了,我姑且称它为山知了。山知了与当年我捕玩过的知了形体基本一致,只是个头小了一号。当年的知了有铜钱大,而山知了如蚕豆大。当年的知了是黑色,山知了是银灰色。而最为关键的是山知了的叫声,真的完美诠释了知了的名称由来。
出于好奇,我后来又查阅资料。竟惊讶得知,在庞大的蝉家族中,品种多达数千种。对照图片,臆断当年我们捕玩的知了大约叫中华黑蚱蝉。看来,要想弄通弄懂蝉,远非易事。我又想,当年乡下人把见不上面的知了称为洋知了,的确属于无奈却又明智之举。
参加工作后,就一直生活在号称水泥森林的城市里。每到夏天的时候,我却仍是醉心于搜寻蝉的叫声。前些年,总还能听见若隐若现的蝉鸣,但近些年,那声音却几乎绝迹。个中的原因当然再明白不过,无处不有的水泥地面,已经把蝉的生命通道关闭得严严实实,以泥土为家的蝉,焉有立命之处?
捕捉知了的游戏丰富了我儿时的生活。而今想想,且幸且悲。幸的是毕竟亲近了自然,学到了好多知识,悲的是在重要的年龄段,缺失了对弱小生命的尊重。可叹我们曾经信奉益虫与害虫的学说。老师告诉我们知了是害虫,说它幼时吃树根,长大吸吮树皮汁液,破坏树木生长。如今忖度,何其可笑?世间万物,相生相伴,少了哪一种,都会缺一份精彩。唯愿人类在寻求舒适生存环境的同时,尽量兼顾同为生灵的其他原始住民。珍重生命,珍惜自然。在天人合一中实现和谐。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