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 手
一
离开地铁,行人渐稀。天色也暗了,地砖上的热气腾升到鼻孔中,抬眼看到头顶的树荫便觉心头舒爽。余光中一只狗碎步频趋,何知凡略微侧目,原来是只边牧。狗狗也不睬他,举目向前。何知凡走得不慢,狗狗既没打算超越也没向他靠近,人狗走出两条直直的平行线。这是?略一思索,脚下加快,超车般别着狗鼻子走到靠树的路面,从容回头,看见狗狗拐到靠车道的路灯脚下停住了,随即抬起一条腿冲洗杆基,顶上路灯随着“唰”声亮起,狗狗扭着头,眼光闪着灯影流盼到了何知凡眼里。
脚步轻快,何知凡来到了熟悉的港湾餐厅,二楼灯窗边倚着的正是女友。
“算你没迟到。”小茗柔柔地说。“今天特别顺,客户痛快,合作意向明确,老板也就没理麻。”何知凡脸色轻松,“吃点啥,我请。”他和女友施行交叉付账,都饱着面子。小茗不差钱,也不算账,她琢磨电脑的语言,对算盘就能拨清楚的本能回避,记性又不大好,何知凡不声不响地吃了些许混食。“啥子又高兴了呢?”“差点遭狗骂了。”“别逗狗狗,被咬了都治不活的。”“我高矮也算白领,咋会无聊?”便把遇到的事说给小茗。“哈哈哈”小茗傻傻地笑,旁边的便转过头来看。“好狗不挡道,那狗还真骂不出来!”小茗意犹未尽,“拦着不让狗狗撒尿,缺大德啊!”“所以我要买单。”“就因为这?”小茗疑惑了,“是不是还犯了别的事儿?”
“实话说给你,我搞定的那个是大客户。”何知凡鼻尖光斑飘动。“经理放手了?”小茗的记忆中,何知凡的经理总是捏着大客户,只把渣渣生意甩给他这个助理。“客户难度大,经理没得把握,懂讪。”在先前何知凡的描画中,经理是战无不胜的,给老板留下了上佳印象,也压制着何知凡。“你长本事了?”小茗半信半疑。“也说不上,就是胆子大点。上菜!”“啥子买卖哦,未毕还要掉脑壳?”“是个女客户。”“你不是说经理是个骚公鸡嘛,还把美差让给你?”“岁数有点大。”“那叫成熟。”“相貌困难点。”“沧桑感明白吧?”“她长得像那只边牧!”何知凡大声说。
“烦烦,你情绪起伏好大。”小茗的吃惊眨眼就过去了。“我说的是真的,她的下半边脸是白的,眼睛周围和额头又晒得黑。”“边牧?聪明啊!”小茗想了想,“那叫白癜风,是病。”“其实我心头也发毛,神经迟钝,稳起了。”“不用怕,那是遗传的。”“没那么简单吧?有些又说是基因变异。”“我想起来了,精神出了问题也可能得。”小茗看着他,一下一下地咀嚼牛扒。“辗转反侧的痕迹?”“错!阴阳脸,上半场一套下半场一套的标志。”小茗又哈哈傻笑,两颗门牙露出。何知凡最喜欢看,脑子里出现了毛绒绒的小白兔,正抱着红萝卜啃,也许哪天就啃自己了。
第二天到了公司,远远看见企化部几个文员妹子头碰头地小声说话,何知凡便悄悄地潜了过去。“烦人要翻身了,他这笔业务拿下来提成够买辆五菱。”“人不怕蹉,总有好事等着你,只要不丢手。”“管他的,这个月我们奖金也有着落了。”“烦人还是亡命,那个病也是要传染的,这年头拿点钱都烫手。”
何知凡听得心头颤,尿意落到巅巅,便去了卫生间,刚想伸手去掏,耳边又传妹子们的话,于是先仔细洗手,万一是真的呢,那家什不要变成菜花蛇?到了办公室就照例给经理泡茶。“我自己来。”微笑着手掌推过来,停在何知凡脸前,“你准备一下,等哈儿开会你代表市场部发言,要给老板吃定心丸。”
以前开会都是领导干部发言,突然有待遇了?何知凡忙去前台,溜到形象墙背面,那是整幅的镜子。接待常小姐蔑了他一眼便转向大门。何知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讨厌也不讨人喜欢,不难看也说不上好看,五官还算端正,就是每个部件都没特色,皮肤不白不黑,没法让人留意。小时还有些灵机,他爸说眼睛别瞪大了,要收敛,要中庸。他以为就是不左不右不上不下不快不慢的意思,虽说夸他的大人少了,不过骂了的小朋友也少了。后来个了也长得不高不矮,才觉得不大对劲,糟心的是公司老少娘们都把他忽略了,男同事也没人拿他当哥们。只有小茗把他捧起,也可能是伊一天到晚都在给电脑写情书,没见过几个活的男人。正抹头发整衣领,就听有人进来,“昨天那个客户是哪里的,登记本给我看看。”“忘了,”常小姐声音夸张,“我还以为佐罗来了,等回过神她都进去了。你问下烦人,他”何知凡看到镜子背面常小姐正用手指向自己。“算了。”
走近会议室,听得里面嘈杂。“那个女佐罗只有烦人搞得定。”“晓得他用的啥招呢?”“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漏斗量!”“等会儿大家多鼓掌,多虚心请教。”经理定了调。
何知凡跒进会议室,众人没了声音,他察觉气氛尬忙拿出烟递过去,“我咽炎发了。”手指向喉结。“你那个牌子我抽不惯。”手从胸兜亮出烟盒一角,红色的中华。“刚戒两天,不要诱惑我!”太极推手过来……一圈下来烟楞没发出去。何知凡更傻了,大家都不看他,转脸才知老板到了。“人来得齐哈,开始嘛。”其他部门说完就离开了,全是走过场。市场部那才叫实打实,关系到老板今天能抛洒多少银子。“市场部最近势头很旺,哪位来说下?”
“市场部能有今天全靠老板指方向,还有在座各位的努力。”经理略微沉吟,“进步巨大是的何知凡先生,他拿下了本月最大的单,是当之无愧的明星,下面请他代表市场部发言,大家欢迎!”掌声一片。“真没啥好说的,就是严格按公司制定的程序和客户谈。”“总有打动客户的手段吧?给大家分享一下。”“真想不起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介绍了我们公司辉煌的历程,展示了公司的实力和信用,还有就是处理各类事务的社会关系。”“客户就认可了我们?”十几只眼睛盯过来。“还只是意向性的,明天才过来签正式合同。”
“小何办事踏实,诚恳低调,得到客户认可也在情理之中。年轻人前程不可限量,不过现阶段经验还有所欠缺,”老板转向经理,“明天客户过来签合同,你还是把下关。”
二
“脸慯起干啥?”小茗脸也板沉,电脑读了她的情书就去蒙别的人了,啥乐趣都没有。“完了,客户遭经理抢了!”“哈哈哈!”小茗就这么没心没肺,“今天我请。”何知凡记得昨晚小茗傻笑着把单买了,估计全忘了,她写起情书来敲得键盘冒烟,像是端起加特林对着一群野狼狂扫,最后把自己脑壳晃晕了。“姜还是老的辣,你就是个鱼老鸹,船老大随时拿捏你的脖子!哈哈哈!”“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个客户太容易,老板担心是圈套,上了个保险。”“见过没出息的,还没见过你这种型号。”小茗又傻笑起来,“我喜欢!”
又是一个艳阳天。何知凡到了公司照例去给经理打个照面,刚到办公室门口,常小姐就拉开门出来,手理拿着什么。何知凡认出是经理的茶杯,刚把大客户撬到手就有殷勤自来?“那傻儿切个菜把手切了,也不晓得兴奋个啥。”常小姐好像在说不是你想象的。“那辛苦你了。”“你来得正好,都是你们市场部的事儿。”不由分说地把茶杯塞到他手里。何知凡只得去洗手间把杯子拾掇干净了。
“老大,你这手?”何知凡见经理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上面浸出红色的斑块,呆板地摆在桌子上。“不碍事儿,一点皮外伤。”经理的纱布手按住杯子,另一只手扯了纸巾擦干了外壁,“哦哟还烫手!”又扯了张纸垫着。“还是要重视,有人被狗咬了,没过几天就over了。”“不是狗咬的。”经理左手别扭地端起热茶喝了口。“破伤风也要命,得打针。”“不怕,我命大。”
何知凡出了门就去了前台,“咱们老大那手根本不是刀切的。”“你咋晓得?”常小姐眼瞪大了,眉毛也竖起来,她名义上是接待,又兼着保安,看谁都像骗子。“右手切菜只可能切到左手。”“烦人,聪明哦!”“也不是被狗咬的,狂犬疫苗都不用打。”“那是被人咬的?懂了,OK!”“我没说哈。”
坐到自己卡位上,何知凡也喝了口茶,打开电脑,看上了短视频。一个风度翩翩的浪荡公子来到酒吧,吹着口哨靠近一位坐在吧台旁的妙龄女郎,问酒保要了杯鸡尾酒。他刚跟大师学了仙术,只要对人吹口气,对方就会对自己言听计从。女郎转头来时,他便对着脸吹了口哨,没想到女郎马上打个喷嚏,一抹鼻涕“噗”地飞进了他的酒杯里,“你”酒保闻声转过身,“对不起”,拿着鸡毛插进酒杯迅速把鼻涕搅匀净了。“哈哈哈!”何知凡也傻笑出声了。没人搭理他,周围的人也在“哈哈哈”地傻笑。何知凡瞟眼看去,常小姐扭着腰出了办公区。
格子大厅总算安静下来,何知凡看到玻璃窗后面的经理放下了手机,站起后出了门,顺着巷道走向他。“客户来了,我们去迎迎。”何知凡心头不舒服,常小姐完全不把老子当回事,电话该先通知本人嘛。
女佐罗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径直往洽谈室走去。“凌总!”经理快步跟上。“你是?”“我们邝经理。”何知凡从容地无缝接茬。“幸会”女佐罗伸出手握在纱布上,转过来又握了何知凡的手。看到豹纹的手过来何凡心头发毛,眼睛没敢看就握上去。“哎哟!”差点叫出声,怎么成了武林高手试探功夫?昨天都按规则来的嘛。何知远照着礼仪手册的提示只捉了女士的指尖,对方也点到为止,人混熟了就随便?“健身教练送了我两个铁蛋子,转了几个月不晓得有没有效果。”“有效果,有效果,啥时候我也练练。”何知凡全身都在帮手缓解疼痛,脚蹭到地板差点没跌倒。进了洽谈室,何知凡给凌总泡上了大红袍。
“协议问题不大,我稍稍作了变动,你们看下。没异议就签了。”“供货量不用担心,我们有控股工厂。我加一条,首批现款,以后月结。质量方面如有缺陷,无条件退换。”经理志在必得。“全款有点吃不消,先付一半如何?”“货量大,初次合作,还希望凌总给点信心。”“你家的货以前也没接触过,没有体验,一下投入太多压力太大,容我再斟酌。”女人站起身,“还有其他事,先走一步。”
下午刚上班,老板把何知凡叫到了办公室。“客户跑了?”“她需要时间考虑。”“借口,你们咋搞的,到嘴的肉都飞了!”“我看她也不是很有诚意。”“凭啥?”“她握手的时候使劲捏我的手,说是检验下转铁蛋子的效果,太不严肃嘛。”“你懂个啥,这才是大老板!”说罢拨了电话,叫来了邝经理。“客户跑了也不来汇报?”“她想半价拿我们的货,我没同意,让她先消化一下。”“消化个铲!手伸出来。”邝经理畏缩地伸过缠着纱布的手,老板一把用力握上去,“木起干啥,还不叫唤,流了那么多血?”拉开抽屉拿出剪刀就把纱布剪了,“我看你装!”何知凡才发现那只手光光身身的,哪有伤口。“你明天能把客户找回来,我给你发奖金,没回来,你这个经理也不要干了。”
第三天上午又开会。人们已经忘了前几天的事,那都是别人的事。经理脸色沉重,甚至不晓得如何说开场白。“我们刚丢失了一个大客户,为什么,谁来说说?”老板和颜悦色。下面的人紧张了,都摸透了老板的脉,就怕他笑。当然多数人是替别人紧张,或者紧张落下的好处自己捞不捞得到,脑壳砍下来的时候手上有没有拿好馒头。经理被四周的气场镇住了,何知凡也慌了。“我还是经验”“你等会儿说。”老板的一阳指定住了他。经理嚅嗫着站起来,“我要做深刻检查, 因为客户特殊,我产生了心理障碍,没有表现出诚恳,”“够了。”老板转向何知凡,“你当时咋想的?”“没想法,啥都没想。”“尽管说实话,让大家都体会到意外情况下的心态和应对。”“第一眼看到,也被吓了一跳,后来想客户就是上帝,谁也不能拒绝同上帝握手,也就放开了。”何知凡越说越流畅。“不怕被传染?”“那是传染病吗?”周围的人看着他没有出声。“不论什么病都不能退缩,只要客户来了,我们就要迎接,不惧挑战才能抓住机遇。”老板停下来,扫视全场,“为此,我宣布,免去邝怀珪市场部经理职务,希望大家引以为戒。”老板端起茶杯,吹着表面的茶沫,下面的人瞪大了眼睛,不紧不慢喝了口,“我们需要诚实,要有担当,要有无畏的精神,人只有勇往直前才能到达顶峰,耍滑头的最终滑倒的是自己。现在我宣布,任命何知凡先生为市场部经理!”会议室一片沉寂,掌声突然响起,带头的是副经理,接着全场掌声雷动。
三
“凌总,那个协议能不能支持一下?”何知凡打通了手机。“条件呢?”“好商量,我现在是经理了。”“哦,那当然要支持。”对面顿了下,“我去过你们那里了,你也到我们这边看看,如果没分歧就把协议签了。”
别墅区都是些独栋的两层小洋楼。在红色礼服保安的引领下何知凡到了定位的那栋。
“请进。”何知凡推开门,凌总坐在客厅宽大的奶白沙发上,“坐”没握手的意思让他轻松不少。“凌总,这是你家啊。”“起来晚了,吃了午饭再去公司。”“哦,那我就长话短说了,那个协议凌总还有什么意见?”“没意见,就照你们的条件执行。”“真的?”何知凡不敢相信。“你我先把字签了,你拿回去盖上公章,明天到我公司来把章盖了。”“好啊!”何知凡没想到这么简单。“那我先回去了。”何知凡收起钢笔。“慌啥,马上就到中午,吃了饭再走。”何知凡看到女佐罗坚定的眼神忙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打扰了。”
沿着转梯到了楼上餐厅,一个年轻姑娘正从开放厨房端来一盘火爆腰花。“坐”顺手拉过椅子,“尝尝我女儿的手艺。”何知凡怔住了,这是什么待遇啊?姑娘像是哪个明星,却又一身诗卷气,或是梦中薛涛?“做饭是她的爱好。还好,吸了再多油烟脖子也没变粗。”女主人打趣道。“皮肤还滋润了。”何知凡看到姑娘抿嘴笑,才觉打了彪腔,这玩笑只能给小茗开嘛。慌乱中察觉桌旁只有他们三人,又问:“他爸,伯父呢?”调子一乱就把脑子搓麻了。“走丢了,很多年前。”还有这等说法?“喝点啥?”“下午还上班,你们喝。”何知凡本来坐着绿皮火车,一下就换成了高铁商务舱,心里不踏实了。“开开胃,不醉人的。”姑娘一手放上高脚杯,一手拿着酒瓶往里倒酒,“喝了才能吃出菜的味道。”何知凡拿起杯子,端详着淡金色的澄明液体。“云岭冰酒。”女主人也举起酒杯,“预祝合作成功!”“为我们的相识!”何知凡跟着碰了杯,又觉不真实。“腰花炒得如何?”女儿还真要他点评。“火候恰到好处,脆嫩可口,又尽弃腥骚,如果说还欠点,也只是泡姜泡海椒略多,花椒略少。个人口味,哈哈!”何知凡自己都烦自己,总管不住嘴,吃了别人的就该赞美嘛。“有人反馈就是好,不然都不晓得自己做的是啥。”女儿兴致勃勃,“明天接着来,我另外弄两样菜。”何知凡目瞪口呆。“波波,过分了!何经理业务忙得很,哪像你游手好闲。”女主人轻斥道。“凌总,能吃到波波亲自做的菜是我的荣幸,只怕老来叨扰太不礼貌。”“那倒不存在,明天下午我就去加拿大了,以后每天过来替我看看她也好。”“有啥子事只管吩咐。对了凌总出国后货咋办?”“我的市场在那边,到时直接把货发过来。”
货款到账后,何知凡全身的肉都不跳了,心脏除外,稳重有力再也不飘乎。他也稳重地走进了老板办公室,“我们那个合同还有个口头协议,”“是吗?”老板转着眼珠,大客户业务员仗着自己重要敲竹杠又不是头一回,“说说看。”“凌总要我每天中午去她家吃饭。”何知凡嗓音打颤。老板就傻一秒,“你行!太行!业务做到这层级,他们都得给你跪!”
从此,何知凡一到中午就名正言顺地早退了。老板还发了话,鼓励大家找到自己的专属食堂,“只要你吃得比我好!”何知凡看着四处眼神不对,忙解释,“凌总出国了,我是陪她女儿吃饭,真的。”“她女儿好大呢?”“幼儿园骑马马那种。”“哦哦哦。”
吃了几天,话也随便了。何知凡才搞清楚波波只做中午一餐,晚上吃中午剩的,其他时候大多在写小说。“放网络上的,全是瞎扯淡。”“只要有人看。”“愁的就是流量,底层的作者想翻身真难。”“我发动些人来看。”何知凡想起公司还有百十号人,大不了摆个十来桌边喝酒边号召。“那太好了,多写点评论,骂我都行,随便骂,狠狠骂,天天骂。”波波笑呵呵的。“小说叫啥名呢?”“《河街》,讲的是江南水乡,市井被河道划开,商铺酒肆、民宅庭院都以风格迥异的桥拱相连,人们倚船出行。几个少男少女是打小的玩伴,藏逐嬉戏,童心融融。时光流逝,昔日处子已成芙蓉玉树,却因家族的对立而产生爱恨情仇,最终面临利益和情感的抉择。”“挺不错的感觉,怎么没人看?”“你帮看看,多提意见,越尖刻越好。”
到了晚上,何知凡又和小茗一起吃饭,完全忘了中午那些事。“烦烦,你好像变白了诶。”“有这么明显?这几天都没出去跑,办公室坐起还是舒服。”“不见世面也没得龙门阵摆了,给我一样,看的都是电脑里头的。”“我还真看到有意思的。”“不会吧,网上好多假名堂。”“今天看了篇小说,有点特色,你看嘛。”何知凡把手机递过去。“坐到单独的办公室就摸鱼,企业咋搞得下去。”小茗接过手机,“言情啊?都是鬼扯嘛,我要信了还不和你掰!”“凡事看了才知道,万一扯得起火花呢?”“好,我就看几段,冲作者的名字。”“吃草的边牧?”
一大早何知凡到了公司,情况严峻,小茗真的骂上了波波,好像没地方发泄,上来就滔滔不绝,还很不靠谱。邝经理来得更早,坐在先前自己的卡位认真看着屏幕。何知凡偷偷从背后摸过去,见他在看电视剧。“咳”吓得他慌忙换屏。“老邝,上班时间还是做点和工作相关的。”“何经理,我不是在等你指示吗?”“老邝,我一个客户的小秘被人攻击了,咱们去替她出口气。”“好办,我马上叫几个兄弟伙。”“我说的是网上,她写小说,有人骂她,她脸色不好,客户心情就不好。”“懂了,骂人谁不会。”
中午到了凌总家,波波见面就说:“你黑了!”能不黑吗?都是操心累的,到了嘴边就变了,“这几天都在外面跑,太阳晒凶了。”桌上摆了水煮牛肉,红焖猪蹄。“吃啊,我看你也跑饿了。”何知凡心想得仔细品,一会才说得出一二三。“何哥,昨天还真有人骂我,和小说没关系,就是妒嫉小说中的人吃得太好,然后一阵输出。”“对于看不懂的人根本不用理她。”“我也是这么想的,社会上总有闲得蛋痛的人。想不到的是好多人都看不惯,替我把他教训了一顿。”“那就好,公道 自在人心。”“我感到有必要坚守风格,情节中继续穿插美食。”“对,这就叫特色。”何知凡觉得她和小茗差不多,炒的不是菜,是寂寞。“何哥,你天天过来女朋友不会有意见吧?”波波盯得他扭捏,“我一月光族哪有女朋友?”“不信,你这么优秀能没妹子追?”“你是第一个说我优秀的,谬赞了。”何知凡又说实话了,小茗喜欢他没啥出息,每天下班都能看到人。“真没女朋友?”“没有”何知凡要是说有,接下来就不晓得说啥了,好像咋说都不对,从此不再来?那业务就悬了。“那何哥就给我做男朋友嘛。”波波不客气了。文人果然风流,何知凡想起了小茗,“我哪配得上你啊”“什么?”拈起一坨红烧猪蹄扔过去,何知凡条件反射地移过饭碗,端端落入,“这不结了!”
四
“烦烦,你又白了些,不要老坐办公室,我想出去都没机会。”小茗看着何知凡的脸。我脸白,我心虚嘛,比杨子荣见了座山雕都发毛,当然杨子荣那是浑身是胆,马上就红光满面。我呢,浑身是疱!到了嘴里又成了“灯光打得太亮了,包公来了都白!”却发现小茗脸也比昨天白。“我是气白的。说他那小说动不动就吃,没一点精神追求,难怪没人看。没想到他叫了伙水军来骂我,自己还装好人!”“你说得没错,小说尽讲些吃哪有品味,但你不能直接吐槽,别让人以为你地沟油吃多了眼红。”“你倒是提醒我了,眼下再穷的人都鄙视仇富,写小说的没几个有钱,得允许别人装。”何知凡心道,姑奶奶你不能熄火啊!“这种小说看到就胀眼睛,视觉污染嘛,你得接着骂,站在高处骂,让她觉得自己不配挨你骂。”“妙!他不是喜欢吃吗?老娘挖掘点他没吃过的,吃不起的,满世界地挖,咱这电脑不是白练的。烦烦,你当了经理境界也提升了哈!”
突然间,何知凡感到生活也不平凡。公司里不少人投入了对小茗的讨伐,文员们找到了用武之地,上了多少年班都没这么激情迸发。常小姐吃完盒饭也不眯乎了,直接加入战队,组织者自然是老邝。他下台后才发现手里没几个客户,其他业务员也不卖他的账,时间就有了。对方的战斗力不足,让这群娘们有了摁着打的快感。对面被揍得再狠也不觉肉痛,小茗除了自己上阵喊两嗓子,其他的都是她驱使的机器人,就是热门的人工智能,被吐了口水也不丢风度,擦干了接着说理,文明着呢。何知凡偶尔换个马甲溜进去捣乱,他对常小姐一伙知根知底,冷不丁地点到穴位上,就让她们浑身不自在。看着她们脸白脸抖,何知凡便靠在椅上转着笑。“何经理,高兴啥?”老板不声不响推门进来。“凌总说销售势头迅猛,近期准备再进一批货。”椅子正好转回正面。“也就是说预计周期缩短了三分之一?”“我也没想到凌总能量这么大!”“凌总是难得的优质客户,要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好。”
“啥子那么香啊?”“松露鲍鱼片。”“上档次了啊。”“都成我内人了待遇当然要提档。”波波拈了一片塞到他嘴里。“好吃,天生就是烹饪大师!”何知凡知道她是在同小茗较劲。“烦烦,我咋觉得你又黑了呢?”“比起丹泽尔·华盛顿如何?”何知凡侧面壁柜门是扇镜子,他发现每每一想到小茗脸就变黑。“说不好,现在又正常了。”“没办法,挂了职务啥事儿都得管,下面搞不定的就得亲自上,这个天不晒黑才怪。”“男人黑点更显性格,我小说里的男角都黑。”
离开波波,何知凡脑子里飘来久远的词,原本以为会随父亲的逝去而消失:中庸。羽毛球教练告诉他,击球后马上回到场地中央,准备下一次出击。现在是中午陪了波波,下午调整心态,晚上再去陪小茗?脸色也是黑变白、白变黑,随时回到中间色?中庸让一切皆有可能。爹就是爹啊!
凌总如约而归,何知凡带领市场部手下到了机场,老邝在前举牌迎接。眼巴巴地望着每张过来的脸,人走得差不多了也没见女佐罗的影子。何知凡便拨打了手机,彩铃声响起,众人目光寻去,来自一位拄着行李箱的茶镜风衣女人。她掏出手机看了眼,也抬头寻视,眼睛停在了何知凡脸上,随即取下眼镜招手:“小何!”何知凡楞了,谁啊?一看身材,“凌总,都认不出来了!”急步上前握手,其他人一看也跟在后面,鱼贯而行,依次站立,恭候女佐罗过来挨个握手,像极了欢迎来访的外国领导人。
“凌总,我们去帝都酒店,老板订了宴席为你接风。”“感谢,飞机坐久了,太累就想回家休息,顺便倒时差,改天我请你们。”“凌总,你不去我们都没法给老板交待。”“实在对不起,带我给老板问好。”“那你们就去帝都酒店,我帮凌总拖箱子。”
何知凡和凌总目送一群人上了车,老邝跟在后面耷拉着头,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了。
“凌总,加国之行收获不小啊。”何知凡转着方向盘。“都是身外之物,最开心的白癜风好了,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药都没吃!”“凌总吉人自有天助。”“生意一跑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效果又那么好,啥子病都得靠边!”“凌总高兴,我们也高兴。”“你说得是,以前去你们公司把他们都吓倒了,老板都不露面,还是你给了我自信。”“对不起哈,凡人都有俗念。”
两人进了别墅,闻到了馋人的香味。“波波手艺长进了,不吃好像睡不着,走,吃了再说。”
凌总坐上餐椅后,面前敞亮了。何知凡看见餐桌旁已经坐了两个人,正背对自己说笑。怎么这么熟悉呢?没错,波波,还有?“小何,来,挨到我坐。”何知凡没从凌总眼里看到自己和波波的故事,安步向前。“天仙米帝王蟹,欢迎王者归来!”波波夸张地说。
何知凡走到凌总旁边,迟疑着转过身,霎时就呆了,另一个竟是小茗!“我来介绍下,”两人同时看着他,又停下相互看了眼,像是在让对方先说,都礼貌着,又急切地说:“烦烦!”凌总眼睛不住游动,她以为女儿要向同伴介绍自己。
何知凡心头猛烈闪动,小茗,波波,波波,小茗……
“烦烦,你咋个了?”小茗和波波的声音同时响起。何知凡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忽黑忽白,变幻不定!“你们认识?”“你们认识?”脸上的黑白转换更快了。“我男朋友。”“你的?”黑白变幻在继续,何知凡脑子里拼命喊着“中庸、中庸”忽然“当”地一声,脸的上部黑了,下部白了,还有好多斑块,全定住了。何知凡感到很多光柱射向自己,迅速失去了知觉。
醒来发现躺在人行道上,烈日当头贯下,四周空旷,热浪让路边的栏杆扭动。何知凡从滚烫的地面爬起来,分不清方向,也许要到前面路口看路牌。疲惫的腿拖沓向前,旁边又来了只边牧不紧不慢地并行。想撒尿?憋着吧!身后传了车声,边牧更着急了!就不让你,看你跩!边牧猛地前冲,想超车?没门!何知凡刚跨两步就听后面“唰唰”声逼来,扭头还没看清,一阵水雾带着彩虹淹没了全身……
帝都吃席的人回来了,公司酒气弥漫。走在最前面的老板推开经理办公室,转椅上坐着的居是张黑白脸?老板扶着门揉揉眼,边牧就冲他“汪汪”地叫。
身后的一众酒徒立马伸长脖子围上来。
断光作于2024年7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