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纳底鞋
母亲算是高寿,九十三岁那年才撇下我们,独自到仙山琼阁的另一个天国世界中去,已是多年。
那年九月底,天气还很炎热,我和姐妹们坐在母亲的床沿边陪伴,冥冥之中有种预感,母亲阳寿将尽,要离开我们了。只见她安详地躺卧在床,闭着眼睛,浑身舒坦,满脸微笑,喘透着微弱的气息。在我们默默的注视中,她忽然停止了呼吸,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再搭搭母亲的胸口,感觉还滚烫温热,一下子没有了脉搏跳动,就像平常熟睡了那样,再没有醒过来,整个身躯还是灵活柔软。我的姐妹,她俩连忙拿出放在床边,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寿鞋,温柔细致地给母亲穿好,放平身段,盖上薄被,身体也渐渐开始冰凉坚硬起来,然后我们一同轻声地说:“姆妈,爸爸在前头等你十几年了,一路走好!”而后,姐妹俩才放声大哭起来,算是天堂路上告知各路神仙,陪送妈妈最后一程的哭泣告别。
宁静而祥和的那一刻,母亲仿佛被一缕轻柔的仙风轻轻托起,带着平和的微笑,缓缓地飘离了她深爱的尘世,迈向传说中的仙界天国。我们围绕在她的身边,感受到了这份超脱与升华的庄严,窄小而熟悉的房间里,弥漫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肃穆。母亲就这样默默无声地,跨越了尘世和仙界那头门,开启了永恒而神秘的仙旅之行。
如今父母均已不在,老家那扇陈旧斑驳的木头门扉,悄悄然沉重地闭合,锁住了我们无法磨灭的懵懂岁月,关掉了曾经的欢笑和往昔的温存。家的归途也变成了念想,心头时不时荡起空寂的涟漪,泪流颊面,父母弯弓的背影变得渐渐模糊,直至消迷,一切的养育恩情,都将永远镌刻在记忆的长河。
许多年过去了,爸爸妈妈影子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的面孔,经常浮现眼帘。今天在整理鞋柜的时候,看到了一双黑色纳底布鞋,那是许多年前,八十多岁时的老母亲,亲手为我纳的最后一双布鞋,难以割舍,永世的艺术绝品,一直舍不得穿而珍藏着。睹物思情,随即心潮像打开大坝泄洪的闸闩,依稀“峥嵘岁月”的一幕幕,如翻滚的波涛,奔腾咆哮而来。忆起了小时候妈妈,亲手替我们兄弟姐妹,做出的各种各样春夏秋冬都适宜,式样新怡的纳底布鞋。飘飞浑浊的泪水,冲刷着眷眷心迹,难以抑制放逐的回想,若悬挂的瀑布,飞流直泻,思绪一下子追溯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
那个年代,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三四个小孩,有的甚至更多,上老下小,虽说人丁兴旺,但温饱却真是成了问题。生活条件艰苦程度,现在年轻人无法想象。由于时代的局限性,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改革开放,可以自主经营,经商办厂,或外出务工赚钱等等。农村中所有劳力人员,全部困囿于生产队,搞农业生产,不许外流。头脑稍为灵活的人,如果在闲暇之余到集市上,搞些小买卖,就有大队部里的治保人员,上门来批评教育,说思想不端正,割你资本主义尾巴。
因此,人们只能困在生产队的田野里,作些似乎磨洋工的劳作,一年到头收益甚微。在那特定的大环境下,也许是社会发展的一个过程吧,给人留下深深烙印。人们含辛茹苦,度日维艰,每家尽靠大人、父母在生产队撑点工分,涂点口粮。年终分红时,体弱多病,人口众多的户主,往往还是超支户,需向生产队里缴纳队金。因为没有其它收入来源,只能把家里仅有少量的口粮,拿到集市上卖,兑换钱来交队金。所以,小孩子多的人家更是缺粮,一年到头的家常,便是野菜杂粮充饥,为了节约,吃顿白米饭也成了奢侈。
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氛围,造就了人们安分守己,循规蹈矩。你想自主创业,没那条件,也根本不可能,政策限制,只得节衣缩食,精打细算。找野菜,吃粗粮,喝稀饭糊口度日,家家如此,鱼肉荤腥是难得的奢望。为孩子们添件新衣服,也是非常困难的事,贫穷没钱的日子,也很少光顾国营百货商店。大多在每年的腊月期间,替孩子们扯上几段新布,叫上裁缝师傅,到家里来制作上一、两天的衣服,算是很考究的人家了。
我家也一样,很少有碰到这样的日子,衣服总是哥哥穿不上了弟弟穿,姐姐不穿妹妹穿,补丁加补丁,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碰到做衣服的时日,剩下来的零头碎布,也是家中万万不可丢弃的宝贝。我妈妈会利用这些零头碎布,和一些破烂得不能再穿的衣裤,也有获得人家丢弃的旧衣服,进行回收利用,剪碎叠纳成鞋底,千针万线,做成新鞋,在大年初一时,每人一双,穿上新鞋,我们喜笑颜开。
物资匮乏,生活条件艰辛。每年的开春季节,妈妈就会逐个按下,我们兄弟姐妹的脚底板的印子,再放宽松一两码,因为我们都是在成长阶段,用硬纸板剪成鞋底模样,双双安放收拾好。待到下雨天生产队里休工,不能干活的日子,或晚上安顿好琐碎后,夜深人寂静谧之时,拿出鞋底印样子,整理出碎布或旧衣裤截剪,再用麦稀糊一层层粘贴在鞋底样上,叠厚到一公分半左右,用大凿刀凿除毛边,形成一只完整的布鞋底,要待时慢慢晾干,不能日头暴晒,暴晒鞋底会卷曲变形,这是做布鞋的第一道工序。
接下来是细工慢活,是整双鞋是否经久耐穿,牢不牢固的关键,纳鞋底的细致,是个讲究技巧的累活。首先得准备好苎麻线,爸爸在墙头屋角,或自留地种上苘麻,收割后剥掉青皮,经石灰水浸泡,去除茎叶上脂胶,晾干搓成麻绳。搓麻绳线也是要求度较高的技术活儿,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且粗细均匀,扭曲度均匀咬合,再用蜂蜡拉磨,这样才能光滑顺溜。有道是说,千年不烂的软黄金,搓麻绳是我妈的拿手绝活,令她的同龄人羡慕不已。
我妈妈先在鞋底坯的鞋沿边纳上两圈,以防接下来纳的针眼外走,不整齐而影响美观,再在圈框里的约束下,一针一线均匀地纳。由于鞋底厚,手指根本拿捏拉拔不动针线,因此在左手的中指上套上一个顶针铜圈,也叫“抵指”,顶针上有均匀分布的小凹孔,防止针屁眼打滑,缺乏顶力的作用。先用铁锥子引个针孔,穿针引线,针顶到反面露出一截时,又用钳子拔针器,将针线一同拉出绷紧,用力太轻,针线就拉拔不出来,用力太重会把小小的细铁针头夹断,不差分毫。母亲练就了一手好功夫绝活,驾轻就熟,游刃有余,这一针才算完毕。戳第二针时,要掌握好距离分寸,针孔与针孔之间,保持均匀整齐,否则就不雅观。
小时候常看到妈妈有个针线小笸箩从不离手,一有空闲,就会坐下来纳上几针,争分夺秒,时间就靠这么积累起来。我妈妈纳的鞋底针线孔,就像后来用机子纳出的鞋底一样均匀,但机器纳的鞋底,没有我妈妈手工纳鞋底的厚实紧密,且针孔也很大,麻线挤不满,看上去就有点松弛不结实的感觉。
我妈纳的鞋底,还有许多变化的花纹图案,是任何人手工或者机器,都到达不了的完美,人们啧啧称奇,争抢传看,是个令人惊叹的好手艺。纳一双鞋底,平时要“见缝插针”,凑空挤时间来纳,积少成多,真是慢工出细活,快点也要十天半月,就这样到了每年的年底,我们家里,每人一双的鞋底就基本都纳好,这是做鞋的第二道工序。
鞋面的新布料要到百货公司布店里买,男孩的鞋面布料基本上是黑色的诸多,女孩子的鞋面布料可就丰富多样了,采用各色各样的彩色花布,美观漂亮。一双鞋除了鞋底牢靠耐磨外,鞋面式样,也是一双鞋子美观好看的关键,我妈妈心灵手巧,会做各种新异的款式,有钮扣宽口鞋,松紧鞋,扎带鞋,蚌型鞋,高筒靴等等,精美雅致,纷呈各异。接下缝鞋帮,绱鞋,再在鞋底与鞋表的接壤处,嵌上一圈白色布条,更显的夺目耀眼,美观大方。弄好后,再塞紧预制好对应型号的木块楦头,喷水敲打绵实定型,在太阳下晾干,一双双亲手衲制,崭新漂亮的千层底鞋子,脱疑而出,大功告成。
在人们羡慕我家有诸多布鞋新款的同时,我也羡慕人家有新买的胶底鞋。记得那年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些伙伴的妈妈不会做布鞋,只得买买穿。看到人家穿着雨雪不忌的胶底解放鞋,让我有些心动。回家和妈妈郑重其事,哭泣地说:“妈妈,我不喜欢穿布鞋,喜欢人家那种解放鞋。”妈妈微笑着轻轻地安慰我说:“好吧,等你长大了点再给你买。”妈妈一句打发的浑话,过后我也没再提起。直到后来真的长大了一点,才明白那时是家里没钱,为了节约开支,鞋子都是妈妈自己做的,也一直没向妈妈说句谢谢的良心话。直到如今想起来,还有种隐隐的疼痛,惭愧与惆怅,深知那时的爸妈太不容易了,这么多兄弟姐妹,拉扯长大成人,要付诸多少的辛苦,鼻子发酸,眼泪水就止不住流下来。
比爸后走的妈妈,时光又恍惚了几多年。回首往事,沧桑岁月,自己也白发苍苍,到了花甲之年,难觅昔日“春风得意,雄心壮志”,但心中的惆怅茫然也一扫而光,享受着晚年的安康生活。真想再次和妈妈说声:“妈妈,在我读一年级时候,要你买解放鞋的那件事,我错了!”天堂上的妈妈,还能听得见小孩子对您认错的话吗?如果真的听见,也许会对您的小孩明白事理了,而感到欣慰吧。
时光深处,仿佛又看到了母亲脆弱劳碌的身躯,夜深人静时,一盏煤油灯,跳跃着暗暗的火苗,拉长了挑灯熬夜母亲长长的身影,母亲坐在小方凳上,弯腰弓背,一只手紧握住鞋底,另一手不停地来回穿针拉线,那么执着,那么孤寂,对子女的牵念。回眸到那个场景,母爱的伟大,瞬间令人泪奔,朦胧了视线,眼眸就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
近些年来,随着政策的开放,社会高速发展和科技的进步,生活富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机械替代了手工,科学技术使人们从过去繁重的体力劳动中逐渐解放出来,获得了更多的时间从事其它活动,一些手工手艺也逐渐被淘汰,成了时代变迁的印鉴。
“千层底”布鞋渐渐成人们尘封的回忆,各种新潮时尚的鞋子走进人们的生活,这是社会的发展、时代进步的必然结果。但是,留在我记忆深处的,依然是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最牢固,最舒适,最温馨,最具人间烟火气息。那密密匝匝的针脚里,灌注着母亲源源不断的爱,陪伴我们一路走来,永远铭刻,记在心头。
一双千层底伴随着我走过了童年和少年,凝聚了一位母亲对子女们的万般孽爱,这份情,这份爱,刻骨铭心,藏匿深处,就像千层底一样,一层又一层,千层又万层,爱到心田,那渊源流长的爱,似高山流水,流向天涯海角,流向人们的心底,永恒不休!

作者简介:王贞镇,浙江义乌市人。网名 楠伲,生性淡泊,普通平凡。喜记些琐碎小事,生活自在,无情岁月吹白了黑发,现含饴弄孙,自娱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