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 《莽荒系列》
理性和纯真
我们的理性总是对的。它是我们中的老人：
一部活的编年史（老皇历那种），告诉我们
某月某日该去哪儿、该做什么，以及
举手投足的禁忌（在手、足等肢体
的表意系统紊乱之时）、如何摆脱困境、
如何温暖自己——当我们对自己发出一组
相反的指令。“我们身在桥上，现在我们
去桥的哪一边？”——“河边纯净的空气
与卧室里香水味的空气，你更喜欢哪一种？”
一个疑虑、一句反着说的话，自然会引起
一连串反应。像回答——演讲比赛中夺过
话筒的抢答。他以为声音大就是胜利者呢。
你可以故意停顿数秒钟，让现场为你
静下来。是的，为你。注目你的美。数秒钟。
而后，你再顺着他的思路轻声反驳他。高明
的制胜术。孔雀求偶般的行为。冷暴力。
我们被我们的理性保护得很好。（目明者对
盲视者的保护。古老的书籍对心智卓越的巨匠
的保护。）每个人都将从独处的恐惧中获得
自我感。获得壳。另一个。如同一个孩童，
从没有生命体征的尸体中飞身跃出。如果你
只有十四岁，那么首先，你应保护你的纯真。
其次，你应知晓你的纯真可以反过来保护你。
（2024）
虚空索引
有些人的虚空是金色的，有些人的
是蓝色的或其他颜色的。表达“渺茫”，适合
用某几种颜色——嗯，是要将心中所想
设法标示出来，以作自问自答。这当然是
一种文学叙事。在观察事物时，我们
都被一群视觉艺术家骗了（有时是一群
星象大师）。凡事我们都停留在物理意义上：
不运动、不思考、不留下任何肉体记忆；
也不担忧未来，短视得可怕。“虚空”，
一个表达视觉的词，现在竟用来表达
我们的触感。“在盐里加点儿糖，把注意力
整个放在你的舌尖那儿。闭目细品。”
——“但那儿已经麻木，分不清咸和甜。”
——“怎么回事？仿佛我整个人只剩下舌尖了。”
我见过这些婚外恋的男女。穿着情侣装，
手挽着手，出现在朋友们的面前。他们
以为这样，就能得到理解了。戏剧性的爱。
够天真的。“如果我是一个头，异性
就是我的肢体。”这是游客爱上游客的方式。
异地的激情。一个蒙了蒸汽的梦——你
悬浮在海面上，一只脚在蒸汽中，一只脚在
水银的波涛里，一只脚踏入虚空（你有几只脚，
已经不重要）。你是一条即将死于浪漫的章鱼。
（2024）
异星访客
试图用空间理论来弄清我们身在何处，
是徒劳的。多种解释：牛顿、爱因斯坦、霍金。
越解释我越糊涂。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
两个面。三个面。转动你的四阶魔方。
像一本奥义书，被不同时代的手翻旧，被放回
尘封的图书馆，没有人倨傲地宣称它已被
读懂，即便跳脱了文字束缚。你向一个孩子
费力地解释“何谓生死”“何谓悲伤”，
情形亦大致相同。“她生来是只夜莺，只能
发出夜莺的鸣叫。”很多事，皆可归责于
我们心中的美学缺失，我们善良、纯朴，
这更坏事。我们善良、纯朴，并不被认为是
人性中的宝藏。（别对一个孩子或一个处于
衰年期的男人说永远。）我一直想看清楚
生活中正发生什么，但一直看不清楚。对不起，
我只信赖我的直觉。我在一个时空中对你
说话，另一个时空中的你是听不见的。尽管
两个时空之间有上万个孔洞。那只是窥孔。
撕裂的你我碎片。“拿开你的手。我自己
的悲伤，我自己能应付。”哈，夜莺的情绪。
站在树下，听两个鸟类爱好者对话，不如
直接听鸟。我不是这个世界的诗人，我是
异星访客。我来了，为的是听不见时可以看见。
（2024）
苍翠
河边，新生夏草的苍翠，
似是我本性的表征。
万籁俱寂而柔和。孤独
仍是完好的，不要谁来惊动。
苍翠。葳蕤。感觉到了
一个清凉异域：肌肤的私密区，
就在此刻，我站着的这地方。
让人希冀今晚有所改变，
不拖延到明日，将疑问交给
他人，他的行动中的迷惘。
2024.6.6.
丝光椋鸟
像丝光椋鸟那般振翅。
我们的意念。香樟树的枝条。
我在窗户这儿，正同你说话。
把鸟和树的样子都记住。
事物的本相。事物的伪装色。
我们要证明我们是有身体的，
或我们曾经有过，甚至于
鸟和树就在我们身体里面。
我们说话：它们振翅、摇曳。
是对眼前世界的说明、延展，
是借成人之口唱诵的一首儿童诗。
灵魂超度之时，身外事物
帮不了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无视造物主制造的幻象。
2024.6.14.
风景指南
在黎明的风景指南中，
有一种被珍藏的，施予性质的，
令人乐观起来的美学。
思考何种爱适合我们——
雪后山峦，无欲般的、清新的辽阔；
晨星的意指，或无所指。
2024.6.18.
都是亲切的
万物名称太多，若不计
物种差异和个体差异，
便可直接称呼“你”“我”。
我们的差异，便是所有种属的差异，
如同陆地兽和水中兽，
乡居日子里的清晨和黄昏。你身上
的人的灵和物的灵，都是亲切的。
2024.6.21.
初夏偶记
针叶林的中午。
安静来自身体。
林子边缘，有个睡莲小池塘。
关于身边花草，我已无心了解，
对待它们，也不去顾虑
举止是否文明、粗野。
我的右手边，有一枝
淡紫色牵牛花的藤蔓。
我想摘下它。但不是立刻。
2024.6.23.
野外目录
溪流边，栗树、桉树、合欢树，
排列如一本书的目录。阅尽
人世，厚度还不如这本书。
清凉文字。非你我用以交流的文字。
清晨时分，树木生叶，溪流
所及之处，日光纯静。
做到物我两忘，或者如新叶
替换旧叶，不是易事。只能是
物我相互证明。想顷刻
消失，或者如盲人向内
体会自己，知晓景物并非为他而设。
2024.6.27.
余怒，生于1966年，中国当代诗人，著有诗集若干，诗论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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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