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驻母校和跳舞的回忆(散文)
毋东汉

那是上世纪斗私批修的火热年代,我正在村东“旱变稻”地里捆稻子,队长三吉叔把手掌大一块白纸交给了我,说:“汉,你嫑捆咧。去,这儿有一碗轻省饭,你去吃去!”
我接过纸片一看,是王莽公社党委通知我,参加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我的母校樊川中学。我以为是跳舞唱歌演节目,十分高兴。二话不说,赶紧回家,我打起背包就出发。
这个“队”的成员老中青相结合,简称“贫宣队”,队长叫黄智杰,中年,中等身材,平头瘦脸,穿一身旧军衣,说话慷慨激昂,很有军人风度,令人敬畏。副队长叫姚东成,老年,对襟夾祆,身矮微胖,笑容可掬,态度和蔼。队员有江村高学贤,老年,清瘦挺拔,不苟言笑。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队员是清水头李仰黎和王家村的王秀娥。还有谁,记不准,大家都不是演节目的料。我心里凉了半截。
每天的活动就是读文件,学《毛主席语录》,讨论学习心得,批判学校几位历史疑似有问题的老师。我当时的尴尬处境和心态,犹如在曹村舅父家:见了略长胡须的人都须叫“爷”,好像进了爷庙;谨小慎微,生怕违背礼教。如今进驻母校,宣传毛泽东思想,任务圣洁而光荣,批判对象却是昔日老师,实在左右为难,进退不妥。论资历班辈,都是我的老师。可我扮演的脚色非凡,不神气点殊为不妥。有一次,领导派我和另一个队员去和我的毕业时班主任曹乃芩老师谈话,我为避嫌疑,就不敢叫“曹老师”,轻声地叫了一声“老曹”。至今回想,这是对曹老师的不敬。曹老师竟和蔼地应了一声,心照不宣,我更加窘迫。另一个队员及时说明来意,我就只做笔录。临走时怎样告辞,我记不清了。在讨论另一位老师的结论材料时,我对“罪恶累累”一词提出反对意见,专案组的老师修改为“罪行多端”,并且解释:“多端,就是这儿有一点,那儿有一点,罪行虽有,不太严重。”大家无语,表示通过。我只是队员,人微言轻,弄不好,救护不了老师,会落个“包庇坏人”罪。我宁愿谨小慎微当伪君子。
当然也有开心的事,首先是结识了我毕业后才调进校的惠德普老师,他是个诗人,却因大批判吓得辍笔了。我鼓励他重新拿起笔,他把自己写的诗抄成大字报,张贴在校园,人们悦读点赞。他还宣耀他们村前河里盛产水锈石,能垒假山、做盆景。我和他后来成为王莽公社文艺创作组骨干,主办了《战地黄花》(诗传单)。再后来,俺俩合作改编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片断为革命故事《心红胆壮闯虎穴》,在省群众艺术馆的《工农兵小演唱》发表。
第二件事是和初一时班主任常悦伦老师去韩城搞外调,等待火车有一天空闲,我和常老师去看黄河,黄河边有个村庄名叫“布那哈”,这个村学校刚放学,小学生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曲调与我们通常唱的截然不同,加了不少虚字,不过很适合跳舞时唱。你听:
“大海(里那个)航行(哎),
靠、舵、手(哎)——!
万物(那个)生长(哎),
靠、太、阳(哎)!
雨露(那个)滋润(哎),
禾、苗、壮(哎)——!
干革命(那个)靠的是(吔),
毛泽东、思想(唉)!……”
我听了一遍就会唱了,我们踏着歌声去看黄河。
黄河上空雾气弥慢,近岸河床黄泥龟裂,黄河水腾着黄色波浪滾滚远去。对面影影绰绰,辨不清人和树。
我们还参观了韩城烈士陵园。这里因敌人反扑解放了两次。个个小坟堆上盛开着迎春花。
第三件事情是学跳“忠”字舞,即歌颂伟大导师的歌伴舞。贫宣队和学校领导派我和女教师何培琳去西安投师学习,先后拜何培琳她妹妹和何培琳她丈夫为师,学了三天,就学会了《北京金山上》《大海航行靠舵手》《草原上红卫兵见到毛主席》等歌曲和舞蹈,道具都是袖珍本《毛主席语录》。回到学校,我和何培琳轮换着给我的母校教师和贫宣队员传授。于是,老师们颠倒成了“学生”,学生当了老师的“老师”。现在,想起来,当时脸皮该有多么厚,才不至于难为情啊!姚副队长笑着对我说:“你教我跳忠字舞,我教你打太极拳。”结果,他学跳舞动作仍像打拳,我学打拳像跳舞,只学会蹲马步和双手侧平举。
工作结束了,贫宣队员撤离学校各回各家。我和李仰黎、王秀娥一路向西南,皆揹着铺盖卷,走到下三官堂村分手,他们向南我向西,心里五味杂陈。等待我们的,仍是战天斗地。“轻省饭”吃过,觉得并不轻省,如释重负。
半个世纪弹指而过,忽然想起这些尴尬的往事,心里感慨良多。尤其遗憾的是,把曹乃芩老师叫了一声“老曹”,每想到此,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却也没有纠正、补救和释怀的机会。
2024-7-25-于樵仙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