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取水这件事?
取水,我最初是通过刘建才先生的《水清梦蓝肖家坡》和陈新建、王建章的《额的孙家坡》系列,才知道这事的。
一开始,我并不非常在意,认为它不过是过去干旱时,人们通过宗教形式,进行的祈雨活动罢了。而是否下雨,全取决于气象条件,又与人类祈雨活动何干?现代科学技术知识发展,即使人工降雨,也需要成雨的一定条件,才有可能成功。古时候,人们没有现代的降雨手段,仅凭简单的宗教活动就能使老天爷下雨?
所以,即使作史,也不过就是将取水这种历史上曾经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就是了,在我的心目中,并没有赋予取水予以特殊的地位和特别的重视。因此在记录了皇甫川的戏剧史和社火史以后,我才开始撰写取水志。
由于要撰写取水志,便不能不掌握足够的资料。除了刘建才先生和新建、建章兄的现有文章外,听亚贵哥说龚家村的龚生久老人曾经写过真武庙取水文章,并在网上公布过,但上网没有找到。庆幸的是,亚贵哥联系到了刘鹏,他曾下载过老人的这篇文章。但由于电脑设定不能下载,只好采取拍照的形式,才将文章全文传递了过来。经过文档转换并略加编辑,便成了前面平台上发布的那篇文章。
看了龚生久老人的材料,我对取水的看法变了。我认为,取水这事不简单,它其实同唱戏和社火一样,属于一种文化活动。其中,取水,体现了皇甫川人的精气神。演戏,反映了戏剧的登台教化的文化功能。社火,则主要皇甫川人的娱乐方式。这三种文化融合在一起,构成了皇甫川的文化特色。而在这三者之中,取水,处于相当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排列在唱戏和社火之前,它的参与人数之多,参与程度之广,群众付出程度,远远超出了演戏和社火。我的原始评价是,皇甫文化,莫过于取水。取天地之灵气,夺鬼神之造化。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涉及到文化的定义和构成。
什么是文化?在中国的传统语境中,文化一词,实际上是由“文”和“化”两个词素组合而成的,最早出现在《易经・贲卦》之《彖传》中,有“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之语。这里同时出现了天文和人文两个词。那么到底什么是文,天文和人文区别在哪里?人文何以化天下?
看“文”这个字,在甲骨文中象纹理纵横交错形,本义就是花纹和纹理。所以《说文》是这样解释的,“文,错画也。象交文。今字作纹。”在古代,文和纹是通用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所谓天文,就是错综复杂的天象,而人文,就是人类社会形成的,不同于自然的,带有人工雕饰色彩的、繁复的礼仪、风俗、典籍等。举例来说,动物死了就死了,可人类死了,就不行,要通过一定的仪式才能下葬。这就是丧葬文化。通常有个成语叫文过饰非,就是用狡辩来掩盖自己的错误,同饰面以掩盖脸上皱纹一个道理,关键就是一个纹字。
弄懂了“文”字和人文的意思,就可以解释易经上的那段话了。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说的就是观察天象,辨识四季和天时的变化,而以“人文”而“化成天下”,用现代话来说,就是指用以礼仪、风俗、典籍教化天下苍生。
在西汉时刘向之《说苑・指武》中,有“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这里的“文化”连用,是指文治为法,以礼乐典章制度为依据而教化臣民。这也是当今学界所掌握的“文化”一词最早出处。中国这种传统语境中的文化概念,实际上是我们今天说的“文化”和“教育”两个词,一直沿用到清末西学东渐,同现今文化一词的涵义,是不相同的。
西语语境中的文化概念,又是什么呢?英语中的“文化”,原文是culture,最早起源于拉丁语中的cultura,其词根是动词 colere,原义是耕作土地、饲养家畜、种植庄稼、居住等,是指人类改造自然以获得适当生存环境的最初尝试。我们现在探索古人生产和生活方式是常用旧石器文化,新石器文化,青铜器文化和铁器文化等等,都是西语语境的文化概念。
考察中文语境和西文语境中文化一词的差异,就知道中国人开化早,发展出高度的文治,并以此为自豪,探索大“道”,反而把物质,技术等方面的开发放在第二位,当做小“术”,而西方人开化迟,故以物质为先。工业革命以来,拼命发展技术,开发知识,结果最终在物质层次大败了老大的早已高度文明的中华,使得西风时胜一时,我们反过来要向他们学习科学技术知识。
当然,西方的文化概念,最终也发展到了文治层次,包括了人类在进行生产生活过程中创造的传统、礼仪、价值观念等。这就是现代通行意义上的文化概念。中国的《辞海》也主要采取了西方的说法, 将文化界定为人类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将西方重视的物质技术知识层次的文化和中国古来重视的思想、意识方面的文化合为一体,二者最终合流。
根据前面的论述,文化有两个概念,一层是狭义上的,人类思想意识方面的文化,包括人类创造的一切精神层次的文化。一层是广义上的,人类创造的全部物质和精神成果。不论咋样,文化是人类活动的产物,是人类创造的不同于“完全”自然即天然的东西。
文化根据内外层次可以分为三层,里层的心文化,即意识形式的东西,包括精神,信仰、价值观等,宗教意识也包含在这个层次,这是居于核心的东西;中层叫制度文化,包括礼仪、习俗、制度等正式和非正式规矩,虽然看不见,但可以通过人们的行为表现出来,中层文化受到心文化的导引;最外层的器物文化,即住房、食宿、起行等物质层面的东西,科学技术及其成果,可以归结在这个层次。一个新生儿或外来人,从小耳濡目染接收了这些,他就被这些"文"而"化"了,一个外来者,不能被“化”,他将永远是个外来人,不被接受。
皇甫川的取水,同时具有这三个层次的因素,当之无愧是一种文化。
首先,它涉及到意识和精神问题。什么意识呢,敬畏老天,敬畏神明,所谓的法神、取角令、作法,就是具体体现,同时,还有抗争、牺牲、团结等意识。所谓抗争,即不是干等着老天下雨,而是要“取”水。这个取水的名词很妙,不是单纯的“祈”雨,等待老天垂怜,而是要通过自己的行动,把"雨"从远方取回来。在敬畏老天和神明的同时,又没有把一切寄托在神明身上,突出了人类同干旱抗争的不屈和积极精神。取水,就需要集体行动,所以要团结,要个人服从大局,要有奉献精神。这种在危急时期团结奋斗,牺牲小我的精神是非常难得的。中国人就是靠这种团结、牺牲,奋斗、抗争精神,度过一次次危机的。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人是实用主义者,除了头上那湛湛青天和自己的祖先,需要敬畏以外,一切神仙,都要为老百姓办事,要灵应,灵应了香火就盛。反复不灵应,不为老百姓办事,最终都不会被完全供奉。试看真武庙的构成,中间是真武大帝,本来真武在北方,是司雨之神,但是老百姓为啥不去求真武?就是它不灵应。所以才立三太白神。而三太白神是泥胎,也不会为老百姓降雨。如果能够降雨,为什么还要到太白山去取水?三太白指望不上,指望谁,就是刘爷等角令了,这就是二十四太尉立像的原因。民间法神弄鬼的说法很是奇妙的。呵呵,敬你神鬼,就是叫你神鬼给我办事,就是耍神弄鬼啊,神鬼都是手段!取角令的时候,神不下凡,那就打,用鼓擂,看你出性不出性?这些体现了什么?老百姓的创造力!
从中层文化上说,从龚生九老人的材料上看,从真武庙取水,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取水仪轨,包括组织程序和宗教仪轨,一切都有章可循,所有的人,无数个家庭,就是通过这套程序和仪轨,形成了取水的集体组织和行动。文章里有充分的体现,这里就不多说了。
从外层的物化成果看,一是七村八社在真武庙结盟,二是取水所用的全部仪仗要配布齐全,二是行动的最后结果是"下雨"。我们重点讲讲后者。
就当代的目击者而言,1950年的取水效果的目击者是史家寨的岳崇民老先生,他回忆说,“我记得好像是五几年,天干旱得厉害,没法安秋季作物,遂有了取水一事,我那时也就十三、四岁,上下七村组成取水领导班子,史家寨村的香头是胡十二爷,负责我村参与取水的事。给我家还派了一个斗子旗!取水回来的那一天,我也去看了热闹,人山人海,大家都赶到现在的长兰桥兰田这一边等着接駕,开始天空晴朗,但当取水的队伍和‘马脚’快下长兰桥西边那个坡时,乌云突起,瓢泼大雨下来了。”
对于1950年和1997年孙家坡的取雨效果,张焕才回忆说,“祈水一事神秘,现代科学估计也难解释明白。比如老人口述中说真武庙五一年祈水,三伏天,真武庙大柏树上挂冰凌坠子,这是不同于正常雨水的。一九九七年看孙家坡祈水,我当时跟乡党在三里庙与库峪口之间的山路上观看,红刚大日的,忽然间大雨倾盆,当时祈水队伍正在往回走,大约刚刚过了三里庙,打的旗帜,如残兵败将下来,因为山路上是没有可避雨的地方。队伍直到了库峪口南桥附近,才雨过天晴,于是祈水的队伍才得以重整。当时有个笑话,一位持大刀的马脚上厕所,出来时冻的嘴唇发青,要喝白酒才能止住打颤,只听他说了一句话:‘下次打死我也不弄这怂事情’。我当时听着觉得不解,心想难道他是心里清醒做这事情?就像演员?可是一切演的过程,又是那么的逼真?后来这段经历就写在了《祈水轶事》一文里,因为是亲历,所以迷茫,难道祈回来的雨真不正常?这个疑问也写在了文中。”
取水同降雨怎么产生关系的,我们可以分析,但可以认定二者之间有一定关系。试想,大张声势,打出马角,群众募捐,多次不能取来水,那老百姓最终是不能信的,真的把老百姓当傻子?只有多次取水"灵应",才能使七村八社的人民来配合行动,时间长了,才会形成团结和牺牲的集体精神,以及一整套的取水礼仪和仪仗。如果认为老百姓只是迷信,愚蠢,那就小看了老百姓的智慧。我们知识分子就容易犯这样的错误,以为自己读了不少书,就比老百姓高明,聪明。
取水还有一个功能容易被人忽视,就是缓解焦虑,缓解无力感,把虚弱和焦虑转化为娱乐活动。天无雨,地焦旱,稼无获,人安食?任何人针对那红日炎天,都会产生无力感和焦躁不安感的。从龚生久老人的叙述看,通过取雨活动,显示了人类自身的力量,取水本身也是百姓的欢乐节日,无论是对代神行事的角令、仪仗队,都带有表演性质,前文张焕才回忆孙家坡那个取雨角令的话,就说明了他是表演者!而普通百姓,则是观众。点旗、募捐,送驾,接驾,几万人聚集在一起,成了欢乐的海洋,无论演与观,皆乐于其中。皇甫川的民谚说,庄稼汉要得乐,取水唱戏耍社火,在三大乐中,取水之乐是排在第一位的,因为它不仅是群欢的节日,最终还会通过得雨,取得实际的利益!因为如果干旱不能解决,最终这种快乐也要化为虚无的。
由此可见,皇甫川的取水,不仅是一种活动,而且是一种文化,围绕着取水,培养出高度的组织纪律性、奉献和奋斗意识,而且发挥了娱乐功能,同演戏和社火是一样的,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