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飞 《静安之心》
缺席者
我怎样来到这里、这一天？因为你的缺席，这世界拥挤而空旷。
你曾告诉我，你将离开，你将从这世界的每一样事物上撤退。你说到做到，撤退得那么彻底，那么决绝！以致我再也寻不到你的一丝踪迹。
……因为你的缺席，这个日子并不存在。一个多余者黯然离场……
2024.06.16
希腊美德
平衡
性的欢愉
整体
对称
宁静
和谐
稳定
自我约束
感官生活
精神的欢欣
多面性
以及
对自发本能的信任……
这些珠玉，这些钻石
我一样都没有
我的匮乏令我羞愧
所以
我黯然而隐匿在这里
2024.06.21
落日的歧义
傍晚六点钟
你以最后一次俯身
将我钦点
桌子奔腾如静止的丘陵
叙述的溪流肿胀而黏滞
一粒铅字卡在两个句子之间
尖叫如水晶
你从窗户爬进来
如盛装的老妪
你拽着我的衣袖:
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傍晚六点钟
一半是下午，一半是黑夜
你看到的，不能说出
2024.06.17
黄昏的爝火
此刻，他坐在黄昏里
坐在你们的时间中
旷野在旷野里
被同一双手拨动钟表
他有点诧异:
为什么你们的时间从未离开
而他自己的时间从未到来？
“雅典山峦起伏的线条
在巴台农神庙的三角门楣上得到再现”
一个不曾拥有自己时间的人
如何做到
在时间上、精神上
与另一个他完全对称？
2024.06.22
一本打开的难读的书
这是一个原则的问题
书是难读的
并且，它以这种难读性的名义
召唤或命令阅读
你知道
难读性不是关于不成形的
被划出的，潦草地涂写的东西:
难读的
是在书的敞开中依旧闭合的东西
是在页面的滑动中
一直陷入，粘接，缝合在装帧之中的东西
或者是作为旁注
被费力地草草记下的东西
它试图捕获秘密
于是
开始了另一本书的写作
难读的东西完全不针对阅读
但只有从它开始
某种东西才将自身呈现给阅读
2024.06.23
那个隐匿在微信里的人
那个隐匿在一滴水里的人
隐匿在一粒米里
隐匿在世间的褶皱中
隐匿在众多呼吸的缝隙中
偶尔也会冒个气泡
氧气匮乏的浮力
钟表转出姓氏
容颜，锈迹擦拭的崭新数字
隐匿是一门艺术
断代的时间赋予的手艺
你低声说道，喃喃地:
隐匿是一门艺术
我做得超凡卓绝①
①末句化用普拉斯的诗句。
2024.06.27
夜游者
夜，滑入深水，汹涌而寂静
灯练习潜水
铅字调匀矩形呼吸
“啪嗒”一声，有物件坠落
定睛一看:
电风扇上的风叶定位环松脱，滚至脚下
“不可过度信任原地奔跑的人
他的疲惫与厌倦也会脱落”
你回头望去:
那个手执火把在山道上攀援的人
跃动的火和人和山一道起伏
栈道的石磴将他送往隐秘的高处----
“你聆听的声音也在聆听你”
2024.07.02
暮色降临
暮色又一次降临了
向晚的暮光里，你对自己说
人们在洞穴里点亮了灯，找到自己，和至亲的人
他们在彼此的脸上，再次认领了确认的信息
他们移动，悄声说话，轻拿轻放
重复着神圣而无用的生之仪式
你仿佛看到，暮色疾雨般坠落
落入宁静的时间之湖心
蝉声四起，喑哑而响亮
在天黑之前，它们激情难抑
用细碎的聒噪般的温情
拍打和安慰人间若明若暗的悲欢
2024.07.04暮色中
暮鸟
你站在高处，夕光里
它将你镀得灿亮，羽毛里的光
你有分寸地叫着，以中空的羽毛的重量
我知道，你正站在某个分界线上
光与黑暗都不属于你
你叫一声，光线弱一点
在你的叫声里
每一片树叶都在倾倒着什么
你在鸣叫中下沉
比树叶更快地暗了下去
于最后的光中
坠入那只陈旧的钟表
2024.07.05
暑日信札一: 不确定性
朋友来信:
“时日已入伏，高温炙烤，汗如泉涌
多饮水，多清凉，勿自焚
节省使用珍贵的身体
待到秋凉日
吾携秋山与兄晤面”
我即刻回复:
“在丘陵，你我同被烈日炙烤
那眼清泉冀望不会干涸
现在，蒸发量大于降水量
诸多物事已现皲裂冒烟之窘况
此刻，我能说的是
秋凉时节，我仍是鲜活肉体
还是特制的木乃伊
都有不可预料的不确定性
让我们先祝福吧
回声尚可抵达渴望的彼此”
……
2024.07.07
午时，或江的教诲
我自江畔移居内陆已有多时
----那模糊的地理学
玻璃，一个观察哨，一座瞭望塔
天文与地理交织的水淋淋的密室
四季穿过玻璃抵达你和机房
键盘，波光，水位，渔火，倒影
在每一个短语里汹涌
鸟鸣从水底吐出气泡
落叶的船驶往不知名的远方
你在不动中汹涌
它在涌动中静止如一块玻璃
你的动与它的静
交织为岸
中午，它教导你:
丰沛时应学习克制
枯竭时仍不忘汹涌
正午，江水跃上我的高台
回声抚摸我的淤泥与水草
2024.07.09
匿名的神
上午，你坐在那里
你一次次走近，欲言又止
你走开，并未走远，频频回顾
我看到你眉眼中央隐形十字架的光辉
我抬起头聆听
那移动教堂的俯身时刻----
你走过来，轻轻说道:
你坐在这里，坐在燠热中
坐在热气散逸的自我损耗中
你的忧惧和怜悯掺杂的愤怒呈锯齿状
无疑，它割伤了你
但并未割伤你欲割伤的人
你要学习平静如深潭
深水藏音而包蕴着力量……
我专注凝视:
匿名的神已消失于眼前
他匿于每一个时刻
2024.07.11
凌晨四点半
它醒来，你醒来
两者对视，便有了光，微弱的轴
铁皮鼓，召唤，君特-格拉斯的枝头
那被传递或未至的指令
“那夜里熄灭的诸多事物
被黎明一一唤醒”
我翻身睡去，以便在更好的时间
汇入那光
2024.07.13
身陷孤城
燠热、迟滞的午后
你在体内缓慢地走着
“穷人背着一座山”
你来到一面镜子前
看见那个疲惫的略显厌倦的人:
“那个镜中人不一定是你
但你看见，欲望充满了他
一个穷人走下山坡”
简-肯庸来了
她以半生的抑郁亦未打败它:
“像某个已厌倦于生活在肉体中的人
贫穷，充满欲望……”
2024.07.14
蝉的暗示
在这个夏天
你两次跃入我的窗台
水槽边，濯洗
被弄脏的翅膀，和膜瓣
第三只
正越过正午的屋脊
栖落于我的鼻尖
那透明的阴影
2024.07.16
孤独假说
那个罗马尼亚人
后来的法国人
他将自己逼上阁楼
以便在心里蜗居
灯塔，倒置的火烛
它洞悉了一个人，也就是所有人
渐渐地，他接近穹顶
远离了，靠近了
喧嚣的功利的充满欲望的人类
你在阁楼下生活
那支火烛照见了你的影子
许多年来
你在用心养育一盏灯
内置的聚光的灯
它照见了内部
罗列的模仿孤独的岛屿
2024.07.17
落日
你从教堂出来
抬眼看到了这个人
你一惊，蓦然站住:
刚才屋顶滚动的隆隆声
莫不是他的别样祷告？
夜在你身后倏然落地
无人应答
2024.07.19
苏波，60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作。著有诗集三部。【南方诗歌】编辑。现居杭州富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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