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闪闪的那些日子
文/李晓荣
1985年的我还小,像极了四月间枝叶下倒挂着的桃子,坚硬青涩,挺着满身细密而柔软的胎毛去迎接阳光雨露。远离了母亲与家乡,我带着朴素的童真和未经人事的纯然来到了红星汽车制造厂,以一种渐入式的姿态,慢慢沉浸在那一段红星闪闪的日子。
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整个脑壳就像放了空,这时候,牵牛花得以强势而入。从西厂区到东厂区短短500米的路两侧,开满了各色的喇叭花,深紫的、大红的、粉白的,一嘟噜一串儿,弯弯曲曲的柔茎缠绕在茂盛的草木上,微风吹过,露珠滚落,给《清晨上班图》平添了生动的具象和明丽的色彩,更有小喇叭一吹,整个红星厂就都在朦胧的霞晖中渐渐跃动了起来。
厂里的班车已经回来了,家住市里的职工陆续下车,汇入到上班的人流中。家属区的职工蹬着脚踏车上路了,叮——铃——铃,下坡右转,车铃铛的发声清脆而响亮。单身的职工走出了宿舍楼,身着工装不慌不忙走向厂区。车间、商店、医院、招待所、学校、幼儿园等部门都迎合着小喇叭的音律,开启了工作日的程序。
我是这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背着一个墨绿色的皮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瞪眼瞅着身边流动的人群和盛开的牵牛花。突然,拐角处四路公交车的车门一开,飘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每天的这个时刻都能遇见他。一架茶色的近视镜,一袭修长的黑色风衣,一把半旧的木吉它,长长的黑发时不时用力向脑后一甩,即便是一闪而过,也拉满了年轻人的时尚感。因为住斜对门,午休时,偶尔能听到他的吉他声,低沉而滞涩,相反,他的脚步欢快而轻盈。清晨,牵牛花盛开时,他来了;傍晚,牵牛花闭合时,他走了。四路公交车在夕阳里绝尘而去,风还拉着黑色风衣的一角,飘在视觉暂留里。
不用问姓名,见到的都称呼叔叔阿姨;也不用看时间,每个时段都有广播明示。六点半音乐响起,有人洗漱,有人晨练;七点钟播报新闻,食堂聚拢人气,职工们陆续排队打饭,早餐花样繁多,这边豆浆,那边油条;七点半喇叭一响,人们便陆陆续续走向自己的工作岗位;八点整,厂门关闭,一切就都安静了下来。厂里有幼儿园,色彩艳丽的滑梯上,时不时哧溜下来一个身穿花衣的儿童,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厂里有职工医院,头疼脑热的小病可以随时就诊,免去了舟车劳顿之苦。厂里有学校,职工子弟可以免费入学,校园里松柏青青、书声琅琅。厂里有商店,里面的郁美净儿童霜物美价廉,甜滋滋的味道入了心、扎了根。厂里的后勤服务也周到,炎炎的夏日里,有自制的冰棍送到车间;缓坡右转,有职工澡堂天天开放,一周免费领取两张澡票;大礼堂每周四播放露天电影,《高山下的花环》震撼人心;小广场上电视机前人头攒动,《新闻联播》的时段围满了关心国家大事的男职工,《射雕英雄传》主题曲在年轻人当中流行传唱。厂里还有技校,职工子弟求学无望时,可到技校里学习,然后进车间,找个师父,真操实练,完后可以上岗就业。单身职工有宿舍,双职工有家属区,再后来,还分发了二层楼的小洋房,没有谁为了住房叫嚷着压力山大。打开上帝的视角看,那时候的红星人工作是有序的、生活是悠闲的、幸福指数是拉满的。
小孩子的眼睛看不到远大的目标,不关心产量和销售,不过问工资和奖金,只看到沿途的牵牛花开得热烈、生活节奏张弛有序。红星闪闪的那些日子,人们的笑容里涨溢着满足和幸福。
2
父亲休了一个月的探亲假,留下12岁的我独自在厂里生活,除却吃饭和读书,有了更多自由的时间去四处闲逛。我探出自己蜗牛似的一对触角,像撑起了两根高高的天线,去感受红星人的生活气息。
红星厂位于城乡结合部,旁边的会宁村颇有名气。正月二十八的庙会恰逢星期天,我和焦国英跻身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听戏、逛摊儿、看踩高跷,晚上还能仰望到漫天炫丽的烟花。焦国英是我的同学,她爸是红星厂的职工,她妈则是厂子里的临时工,所以,一家人在会宁村里租房住。像这样的“一头沉”职工,他们的生活模式也是红星厂的有机组成部分。
我住在东厂生活区,这里一排一排的平房,很是有规模。前面两排是单身女职工,后几排的都是一家一家的小院。父亲的徒弟和我并排住,经常照顾我去她屋里吃饭,有时候还给我送来小人书,有了精神食粮,黑夜便不再乏味。小广场上看完日本电视剧《血疑》,回屋后,再津津有味读一会儿连环画,红星闪闪的那些日子也算是别有风味。
这一天,班里转来了新同学。老师介绍,他爸爸是专业军人,携一家四口在红星厂安家落户。傍晚出门,一抬眼,发现他就住在前面梧桐树下的大瓦房里。听他们一家人浓重的外地口音,才明白,红星人具有极强的接纳力,五湖四海的人都能汇聚在这里,共同度过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西厂生活区都是老职工,他们都住在独门小院里,有的还是二层小洋楼。进进出出这个生活区的人,个个衣服板正,发型时尚,还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这里的少年也傲娇,姓氏鲜见,名字洋气,皮肤白净,服饰时髦,乃是世间最靓的仔。放学后,去找他们玩儿,玩的游戏也新奇。旁观的阿姨一边看,一边插话:“丫头,你是不是北京人?我听你说话带一点京腔儿。”“阿姨,我不是北京人,但是小时候在北京呆过,可能带一点口音。”我回答。“难怪,我的耳朵灵得很,是不是北京人一听一个准儿。”阿姨的儿化音说的余音绕梁,浓得久久化不开。原来,西厂区的600多名老职工多数是从北京随厂迁来的,尽管春秋轮回,他们还保留着老北京的特点和习惯。
镜头对准上世纪六十年代,根红苗正的红星汽车,仅比红旗汽车晚两年。她是我国面包车的鼻祖,也是最早的旅行车制造厂家,聂荣臻元帅曾亲笔为她题词“红星边关万里行”。历经六十一甲子,走过了辉煌岁月,经历了阵痛新生,邢台红星汽车厂能不能重新起航,老一辈的红星人都在衷心祝福。让我们再伸手抚摸一下闪闪的红星,为她献上最虔诚的祈祷。
3
若干年后,再次站在这片热土上,我难以掩饰内心凌厉的钝痛。时间是一把无情的刻刀,它能够割裂一切,包括曾经珍视的那些记忆和故事。有些在岁月的冲刷下逐渐被湮没,有些则被季节所遗忘,在流年中预支了它们的结束。
牵牛花年年开,今天的红星厂再没有了闹铃般的广播;大杨树依然在,树下站着的再不是同学年少。职工宿舍楼也还在,但是,楼洞里再也走不出我的父亲。可我不能不为他写下点什么,作为纪念。
我的父亲,因在家排行老二,取名李尔东,虽说贫家子弟却履历丰富。1958年,年仅16岁的父亲应招加入首都钢铁公司,随后被派往哈尔滨学习技术。1961年参军服役。1965年参加了抗美援越战争,军功章从遥远的越南战场寄到内丘老家。1967年转业重回首钢担任技术骨干。1978年和红星汽车厂职工对调工作,对方回到首都,父亲返回原籍。从1978年至退休,一直在红星汽车制造厂上班。
回望父亲的一生,他在红星汽车厂工作时间最长。这期间,他勤勉工作,无私奉献,和闪闪的红星一起绽放光彩。“新长征突击手”、“劳动模范”等各项荣誉都见证了他生命中的高光时刻。
中秋节父亲放假,领了福利,高高兴兴赶回老家。一进家门,发现自己的节日福利都发放给了107国道。原来,一路颠簸,他的皮包中途漏了底,东西全都掉在了路上,而他归乡的心情是那么急切,以至于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父亲站在院子的中央,眼望着八旬老母,双手一摊,唏嘘不止。记不清那一年的中秋节有没有吃上月饼,父亲孝老敬亲的画面永远烙印在记忆深处。
物资紧缺的那个年代,父亲常常节省出自己的购物券解人急困,如有必要,他甚至亲自选购好指定的商品,从北京邮寄给乡亲们。邻居王大娘家的那个“蝴蝶牌”缝纫机今天依然健在,快要进入古董级别了,还能蹭——蹭——蹭的跑,怕只怕,以后再也找不到修配它的零件了。这样的事做多了,大家都念父亲的好。那些年,只要听说是父亲回来了,一巷子的乡亲们都会迎出家门。出门在外的父亲出言有度,做事稳妥,多年的部队锻炼,铸就了他宽厚的性格,博爱的胸怀。
我和父亲在红星厂一起度过了三年的求学时光。那时候,我们俩人起火做饭。我发现,无论有没有下酒菜,父亲每每都会在晚饭前喝一杯酒,不多,一两左右。偶尔,他还会撇下我和别人去喝酒。别人也不是外人,就是几位年龄相仿、情趣相投的老乡。不过他们老哥儿几个,从来也没有醉过酒。父亲更是,平生一次也没有喝醉过。酒助兴,茶静心,这一点足以说明,他们几个都是性情中人。如今,父亲走了,西永安魏大爷走了,小孟村的石大爷也走了,郭村的郭大爷也是多年没有了音讯。老一辈红星人渐渐淡出了大众的视野,新一代的红星人踩着时代的节拍,登上了的实现复兴梦的大舞台。
我只是父亲身后的一个小尾巴。在那些红星闪闪的日子里,父亲送我上学,从邮局给我订课外读物。郑渊洁的《童话大王》让我大开脑洞,八十年代的《儿童文学》让我痴痴地爱上了阅读。今天,我用心写下这琐琐碎碎,献给我的父亲,献给红星闪闪的那一段日子。
红星,当年簇新的牌子已经斑驳,唯有牌子上的心愿依旧清晰。红星,今天的牌子被重新赋予使命,唯有勇毅前行才能不负初心。今天,再一次走进红星汽车厂,看不到旧时的人和物,只发现当年的小树已经远远高出了车间的房顶。
我说,树的年轮里应该镌刻这样一句话:人间最美的遇见,我恰好路过,你正好盛开。【作者简介】李晓荣,女,籍贯内丘,笔名白蓝鸽。学历,河北师大本科,职业教师,自幼喜爱文字,闲暇执笔抒怀。邢台市作家协会委员,内丘县作家协会秘书长。作品发于地方各刊物。《追着春秋读獐獏》《参禅仙人洞》《城东玉皇庙》《绒花小镇》、《家住运河边》《北光纪事》《初访且停寺》《再访且停寺》等一系列乡土文字,描述家乡的风土人情,历史人文。《探寻邢白瓷文化密码》《迷雾重重识扁鹊》《扁鹊路经韩家庄》《初访磁窑沟》《磁窑沟窑神文化拾遗》《看央视更爱内丘》等文章,执笔深写内丘的两大文化脉系。诗歌《中丘之恋》《内丘赞歌》、《太行山之子》等热情讴歌家乡,被收录在《古今诗人咏内丘》一书中;散文《滚动的幸福》《开年拜谒扁鹊庙》《北方有佳人》等多次评比获奖。生活中喜欢读书和运动,相信快乐源于健康,幸福来自创造。希望用阅读和经历来丰富精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