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见洋槐
文/江旅
一
在取快递的路上,看见大院里的菜地冒出了不少嫩嫩的菜头,不禁想起,小的时候自己在阿婆家的房子后面,也开垦了一块这样的小菜园……
那时候爷和婆身体还很好,老院子周围种满高大的洋槐树,三月春风吹起的时候,槐树便重新活了过来。嫩绿的洋槐芽从黑秃秃的树枝上钻出,芽儿小小的,尝起来微涩,上面有一层细小的白绒,刚冒出来的洋槐芽放到热水里稍微一焯,拌上蒜末和辣子,用热油一滚,再加点醋,这便是西北小村里最好的“春味儿”。
那时阿婆家周围的土房子还没拆,在房后那棵歪脖子核桃树前,土炕眼的下面,我的菜地就在那儿,当然,我的童年也在那儿。
记得那时,爷爷会在不同的季节种不同的菜,他的菜地在村子最西头,村里人把那块地方叫“水泉”,在长满野草的小路尽头,有一汪潺潺潺流动的清泉在蓝天下晃来晃去。那时候村里的自来水还没修好,这潭清泉便是全村的水源,每天凌晨三四点,村里的男女老少便挑着水担在泉边排起了长队。
爷爷是个很厉害的庄稼人,他有着一双厚实却长满裂口的大手,常年的劳作让裂口积满了黑泥,每逢冬季来临,老裂口便会变成新裂口,透过黑色的泥痂,常能看见鲜红的血肉。那时候坐在炕沿边上,我常常拉着他的大手仔细的观察着,但那时的我没有一丝同情心,但我也感谢自己没有对爷爷表示出无聊而又虚伪的同情,对于他来讲,因为这双粗糙的大手,家里一年四季都不愁菜和粮食吃,这些骇人的裂口是一个庄稼人最好的勋章。
他每天起得很早,清晨,每逢我躺在炕沿边上对阿婆撒泼打滚时,透过蓝色的玻璃,常看见爷爷扛着锄头从大门抽着烟走出去。他和所有的西北老汉一样,一年四季穿着蓝色的中山装,他个子很高,肩膀很宽,瘦瘦的,小的时候觉得他是村里最帅气的老汉。他喜欢笑,喜欢抽着烟喊我“狗娃”。在我的记忆里,他就像是他的手一般,厚实而又负有力量,但也不乏慈祥。
中午蝉鸣时,爷爷扛着锄头踩着厚重的步子从地里回来,那时候我总在门口迎他,他像是凯旋归来的“战士”,在离我几米远的时候,便将挂在锄头上的“战利品”——一只肥美的地鼠朝我扔来,看见满身灰毛嘴里还流着血的地鼠,我总是惊声尖叫着逃窜开,爷爷常常叉着腰大声嘲笑我,笑话我是个胆小鬼。看见老黄猫从墙头一路冲过来,我便躲在一边看着它品尝着爷爷带来的美味,它时不时的发出尖锐的嚎叫声,仿佛在感谢爷爷的恩赐,也仿佛在感叹着嘴里的美味。
但那时候的我总认为它是个吝啬的小气鬼,它常常躲在柴垛最深处偷偷品尝这“美味”,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为了能目睹这一“盛大”的场面,我不得不趴在地上仔细的观摩着……
二
当爷爷扛着锄头出门的时候,我总会伸出自己的脑袋,眼睛紧紧盯着晃动着的高高瘦瘦的背影。
等背影从杏林前的房子拐角消失时,我便猫着腰偷偷溜进爷爷的房间,慌乱地抓几颗种子,然后拖着比自己高两倍的锄头向自己的菜园飞奔而去……
那时候的我还没上学,天天拿着马勺守着我的菜园,浇水、松土、施肥,甚至在几步大的园子周围围上了迎春花枝做的篱笆。
阿婆的扫帚是用细长的小竹子扎成的,每次趁着阿婆在厨房里擀面条时,我便弓腰半蹲在厨房的小窗子下面,偷偷地折阿婆的扫帚杆。
那时候阿婆就在窗户前的案板上揉面,小的时候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常常因为竹子的折断声太过清脆,而机智地蹲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等厨房里的动静依旧时,才继续折下一根。等到长大以后自己站在案板前,恍惚间,才发现了阿婆十几年前的秘密……
用阿婆的扫帚杆我扎了一个小门,对,就是我菜园子的小门。和肩高差不多的小门上,每天都插满不同的野花。还记得,进门左手边是豇豆,右边是向日葵。
豇豆长出蔓的时候,我又开始重操旧业,为了“喂养”我的菜园,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冒险去偷竹竿。
后面,阿婆的扫帚终于变成了“跛脚秃子”,当然,在阿婆的夺命追问下,我咬死不知道,那时候觉得发火的阿婆比村里的爷神还吓人,那时候的我,既是“骗子”,也是“小偷”。
我不记得爷爷是什么时候放弃了自己的菜地,也放弃了自己的香烟。我总认为自己是愚笨的,爷爷在那时常念叨:“人还是要死的,干不了一点活,得死……”时至今日,我尝尝悔恨没在当时安慰他,那时候自己只晓得念书,只想着逃离那片养我的土地。
爷爷生病后,常躺在炕上,不出门,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躺着,有时候阿婆吼他几句,他才会不情愿的出来坐在廊檐下。
我常看见他坐在小木凳上打盹,清醒的时候也只是呆呆的看着远处,他的眼睛淹进了布满褶子的皮肤里,就像陷入时间长河般模糊,常常让人看不清。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放弃了自己的菜地,或许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刚掏出炕眼的土灰漫天落下时,我只是匆匆看了它最后一眼,我知道,我的菜地它只是暂时的属于我,它终究要回归到养它的大地。而我,却永远都不会回到养我的大地,与我的菜地不同,它不得不回归,而我,不得不离开。
三
阿婆在去年生了一场大病,爸爸趁着过年找人把阿婆的东西从老房子搬了过来。
那天是腊月二十九,天气特别冷,西北风刮得很厉害,我蹲在阿婆家的院子里瑟瑟发抖,在这个院子里,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钻心的冷。
西北的冬天真冷,院子里没有一点颜色,大杏树在院墙角落里扭曲着,花园里的月季长得比房还高,但一片叶子也没有……
透过蓝色玻璃窗,我最后看了眼阿婆家的大炕,竹席蜷缩在炕的角落里,炕沿边上、大木柜上、头顶的房梁上……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尘土……
炉子烟囱留下的黑洞还在墙壁上,火炉边的人好像散了,但又好像没散。那天太冷了,泛白的冷气堵住了我的眼,也挡住了我的心,我看不见冒着火气的暖炉,也感觉不到昔日的温暖。
阿婆家的房子是金色的,尤其在冬天,在家人围着暖炉坐的时候。那时我常在炕上昏睡,烧红的土炕比这世上任何一张床都舒服,听着大人的闲聊声,我睡得很香甜,那是我睡得最安心的时候。
在长大后,比起贫穷和苦难,让我常常揪心的是,我再也无法在夜里安睡,凌晨惊起,常常想念着阿婆家的土炕、睡梦中那些窸窣的说话声,还有那清香的泥土味……
我想,我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儿……
今年离开家的时候,是正月十六,村里的槐树还是光秃秃的,冬天是死亡的季节,所有东西都死了,包括人……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村里的槐树开花,此刻落笔时,我才发觉,在多年前踏上东去的火车时起,我便再无可能看见。
再见,洋槐。
再见,西北。
作者简介:
江旅,一名漂泊在外的西北游子。新手小白,用笨拙的文笔写出想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