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逝云会来
文/野蔷薇
92年的六月,正值高考,小县城到处都弥漫着紧张的空气,就在考试完的最后一天。我从姐的口里得到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邻居小伙伴_云,不在人世了,说是晚上出门后一夜未回,早上人们在一口路边的池塘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当地公安发函到他家,让他家人去处理,但他家人却说路途遥远去不了,如果云知道他家里人是这样一个态度,不知道有好伤心。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家里亲人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上,好像他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就这样无声无息不明所以暴尸在遥远的异地他乡—江苏省。要知道他还小我几个月呢。
这天应该是我人生中当时最至暗的时刻。
当我姐向我说起云死亡的噩耗时,我先是怔怔的,接着是不知所措也不敢相信的,当连问几遍是不是真的不在了时,我的潜意识仍然是不相信云的死亡是真实的,是的,我多么希望姐告诉我的是误传。当姐一遍遍说是真的不在了时,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声音一下就哽咽了。我默默的回到了寝室,泪水像决堤的河水。
心如刀割用在此时应该很恰当。而我在高考前一个月才刚刚收到云寄给我的信。信很简短,但字里行间却满是辛酸和无奈,还有一种挣脱被人束缚的渴望。
云在信的末尾告诉我,他说与虎相伴,实难相安!当时我没过多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现在想来,他应该是遇到了什么很难启齿,很让他过不去坎的事情,所以他选择向我倾吐积压心里的不快。这封信不同与以往的信,以前来信就是说说近况以及外面城市的一些新鲜事。可这封信处处都透着云对未来的迷茫和对亲人的失望。
而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有一天,云真的会像一片云一样突然消失掉。
可我却没有及时去回他的信。我心里一直想等我高考结束我就给他回信,甚至信的内容都想好了,劝他离开那里回到老家来,其实真回到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他也未必愿意,但我当时就这样想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心里一定是已经很痛苦了的。我不知道,他在寄出这封信时是不是焦急的盼着有我的回信,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能给他一丝安慰。
但我终究是让他失望了。
我和云是从小的玩伴,也同学过七年,他的家与我家就隔着一块几米宽的菜园子,我们在同一口井背水吃,在同一条沟里逮石蛙游泳,在同一座山上放牛割猪草,两家人说话稍大点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每天上学他都要把我约上一起去,放学约着一同回。我们周而复始干着差不多相同的家务活。
我和云虽然毗邻而居,两家大人却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更多时候是仇视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小孩之间的友谊。在辈分上,我还属于云的长辈,他一直都叫我小孃孃,尽管我们年龄相仿,但也从没感到有违和感。他乐意这样叫,我也乐意应。
一个人孤独的死在遥远的他乡,很难想象云在那晚究竟遭遇到了什么。要知道他走时只有二十岁。以至于我一想起他的早逝就忍不住伤心流泪。
云从小身体弱,用一句话来说,身上剐完都没二两肉。脸色永远是煞白煞白的。他的大腿还没我手腕粗,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他一点不为过。但就是这样一副精瘦精瘦的小身板,干啥都却贼麻溜,上山打笋下河摸鱼,样样很出色,很多时候一起去割猪草他都要帮我,当因他的帮忙把猪草装得尖背满背时,云会开心的露出微笑。当然我回报他的就是,每当他被小伙伴欺负时,我都会出面帮他摆平。
不知是因为他的瘦弱还是什么?云在没有几户人的村子里很受气,大人之间有恩怨对方会把气撒在他身上,经常会说那家的私娃子怎么怎么,把私愤泄在一个单纯的小孩身上其实用意不言而喻,就是借此来羞辱云的父母。
而小孩子也有样学样,小孩子一起玩游戏玩不过小机灵的云时,也会骂上几句私娃子。
私娃子在云的童年像是一块标签,让他怎么都撕不掉。而生性懦弱的云在别人骂他时很多时候是低下头默不作声的。
也许他知道是对他乃至家人的侮辱,但他没有力量反驳。因为一反驳就会招来群殴。
我总在心里同情着他的遭遇。
我问过我妈妈,为啥别人老说他是私娃子。
我妈妈说,这娃可怜着呢,她母亲当姑娘时跟一个外地来做泥瓦工的“跑滩匠"好上了,最后又被对方抛弃了,怀身大样时嫁给他现在的父亲。
也许是他母亲怀他时缺少营养,抑或是心情郁闷,致使云在娘肚里动了胎气,干精瘦猴的。
好在云有个疼他的外婆,他外婆经常在早晨给他煮一两个鸡蛋,他叫我上学时会从书包里小心的掏出来与我共同分享鸡蛋的美味。
为什么说他小心呢,他可能心里还有点舍不得,但他又不忍自己吃掉,如果只有一个鸡蛋,云会剥开蛋壳,一人一半。他也会把难得吃一次的瘦腊肉包在菜叶里分一小块给我。在那个年代,鸡蛋和腊肉对我们来说是上好的美味食物。
在我记事起,云他们家的院坝边就生长着一棵硕大的葡萄树,每年春天我就看着它发芽开花结果,直至在夏天成熟,云好像知道我的小心思,成熟后他会每天给我摘几串,有时背着他的家人,品尝着对我来说很珍贵的水果,我对云的懂事和大方是心存感激的。而我能唯一回赠他的就是我们家的一棵深秋季节成熟的汽泡柑。有时我也很愧疚我没多少食物能与他分享,当然我也从没辜负过云对我的信任和偏爱,每当别人欺负他时,我都以一付侠肝义胆的恣态出现在他面前,对付那几个淘气包,对一个能把篮球甩全场并且在同学间掰手腕无往不胜的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但就在我十四岁那年,我离开了家乡去外地求学了,当时云正读初二,我离开后不知道还有没人欺负他。但从他给我写的信里,他好像添了很多爱好,其中就有练功,还有就是书法。
有次回家,妈妈告诉我说,云娃子练气功口鼻来血,人差点没了,我心里一惊,继而又放下了一颗心,毕竟没死就算万幸。从妈妈的口里知道这些,我仍然对云担着一份心,他练功的目的不外乎就是为被人欺负时有还手的资本和能力,可能也想把身体练得结实粗壮点,毕竟太瘦了。
过了不多久,初中没等毕业,云就辍学去江苏投奔他表姐去了,说是经他表姐介绍去了工厂。有年寒假我回去,正逢他从江苏回来,几年不见,云长高了,也长壮实了些,打扮也时髦了许多,穿着西装西裤,脚上蹬了一双发亮的黑皮鞋,还烫了一爆花头,在沿海城市见过了世面,与我聊天都用的是普通话。云的妹妹告诉我,说云在江苏还恋爱了。我还打心眼里替云高兴了一阵子。
在偏僻的山区,男孩子要成一个家很不容易。
看到云这么大的变化,我心想他终于可以苦尽甘来了。等打工找到足够多的钱,再与相中的江苏姑娘喜结连理,他的人生就应该圆满了。
而今,一切都还未实现,云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而我却一直很自责,自责在收到他最后给我的一封信时,没有选择及时给他回信,因为高考对一个一心摆脱贫困命运的山区女孩来说确实很重要,以为反正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但命运对云来说,就是这样的残酷,他像一片云一样消失得如此之快,任谁都无法预料和阻止。我不知他表姐、姐夫对他做了什么,但他的死绝对不那么单纯。后来我回家问过他妈妈,他妈妈告诉我,云几年来找的钱都被他表姐扣下了,再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说出个所以然来也是徒劳。
在那年的那个七月半,我找出了云寄给我的所有信件,连同我写给他的悼词,一把火烧给了他。我相信他已感知到了我的心意,因为当晚,他精神抖擞的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出现在了我面前,还与我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回忆总令人感慨万千,云是不幸的,他来了一趟人间,带着娘胎里就有了的耻辱,走时又那么孤单。
今天,我想告诉云,他的父母兄弟姊妹都去了外县安家,父母也把老家房子卖给了山上搬迁下来的一户彝族,他生活过的地方除了土地还是那片土地,山还是那座山外,一切都变了模样。如果他没选择去打工,说不定又是另外一种人生,可世间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有人说,世间所谓的亲人,就是那个给过温暖的人。尽管没有血缘关系,这种温暖足可以融化所有寒冷的冰川。
三十几年过去,我从没忘记过他为我所做的一切。
也有人说逝去的人都藏在云里,雨落时会有意想不到的相逢。如果云再来人间一趟,我不想与他相逢,只愿他锦衣玉食,鲜衣怒马 ,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