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与药罐
文/任家范
写表妹的事,想告诉后来的孩子,生活在今天是幸福的,该珍视的。
题记
一
秀华是舅舅家最小的女孩,小我六岁。
她不到一岁时,腿骨内弯得厉害,疼起来哭得撕心裂肺。三岁时,老病没好呢,又添新病,后背和腿上长好些疖子毒疮,浑身没好地。说不清,这些莫名奇妙的毒素,是哪儿来的。
除了亲人抱抱外,很少与外人接触。药罐子泡着的表妹,弥漫着药腥味,像一件手针缝的枕套,皱巴巴堆在炕梢。疼痛感,是身体里游荡的猫,夜里更凶猛活跃,两眼冒着贪婪的绿光,伸出尖利的爪子,钳住她柔弱的身骨,戏耍胆怯的耗子似的。猫作够了,耍累了,蜷成瘦月牙的表妹,才能安稳睡一会儿。
白天,她非常安静。不是睡着了,或专注于玩具,而是长时间醒着,纹丝不动躺在那儿。没有伙伴嬉闹,就那么睁着双眼,盯着屋顶,或窗外天空。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跟她比,周围人是纷乱、嘈杂、不安分的。大多人的安静是暂时的、被动的、要坏掉的。尤其成人,心里装满是非、杂念、疑虑、纷争,每个骨缝藏着火苗,积聚着躁热。即使进了医院,病房躺着,情绪也没法稳定下来,要找人聊天,或在廊道走来走去。人大了,心思被许多尘事搅扰,做不到气定神闲。不再单纯的人,安静是求不来的奢侈品。
在表妹眼里,世界该是横着的。我去舅舅家,其他表兄妹要不在,我会跟她说一会儿话,她不怎么回应,瞪着大眼听我说。她侧躺着,这样舒服些。我累了,也躺土炕上,以她的姿势看窗外的云。那些云,从下巴颏往头顶的方向升起,或从头顶往脚底大片跌落,前后移动的很少。以她的视角:屋地是竖起来的一堵墙,柜子、桌子、椅子和人,包括鸡鸭鹅狗,所有的腿、爪什么的,一概横粘在墙上。
她瘦得皮包骨,眼睛格外大,那种空洞和茫然,别的孩子没有。几乎没外人看过她哭,病得久了,不怎么哭。她曾用哭来抗拒疼痛和恐惧,大人除了心急火燎、忙来忙去,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这样反复多次,哭止不住看不见的疼,干脆不哭天抹泪了。
邻居来串门,见了都说,这小姑娘真坚强!我害怕谁说她坚强。好多年后,也不愿和坚强这个词纠缠在一块。坚强是比执着、毅力和韧性更残酷的逼迫。说谁坚强,或认为谁坚强,那人肯定遇到了倒霉的事,身体或心灵受到巨大的意外伤害,也许亲人遭遇了不测。
她偶尔被抱到院子,坐在半尺高的板凳上。不敢拿太高的凳子,坐不牢,随时会摔倒。她的脊柱有些侧弯,头抬不直,只能斜视远方,不能仰望头顶。临街的树阴里,她喜欢越过人们的头顶,看远处的天空。她很专注,仿佛外面的云和窗子里挂着的云,不是同一朵,外面的蓝天白云里,能看到玻璃里没有的景象。
天空的每朵云,飘过来或飘过去,小小聚散,被水汪汪的眼睛紧盯着。那云,像从这儿飞出去的风筝,她等着它们回到手中。如果云有知觉,应很感动,它来到这世上,没谁像小表妹这样关注它!她几岁的光阴,比大人一生看到的云还多,比四方游走的人,看到的天空更悠远。或许,她已把云朵的白和天空的蓝,装进纯净的心里。表妹看天空云朵的印象,好多年挥之不去。
二
没像样的玩具,手缝布娃娃也没有。旧衣裤、碎布头,被姥姥和舅妈纳鞋底糊鞋帮了。属于她的,除了土炕、糊满报纸或贴着杨柳青年画的墙壁,对着浪花腾起的红鲤鱼或布兜兜的娃娃出神外,能看见的,是后园的树阴,及她坐着的朝向,从树梢延伸出去的天空。我们随便的进出,她眼巴巴瞅着。谁把一截柳枝一片绿叶,送到她的小手,都特别开心。有一回,我说端午节要是上南山,摘野玫瑰给她,表妹眼睛亮了许多。
她那么瘦小,五岁看上去只三岁的样子,脸色惨白,没血色。如果不是皮肤的差别,倒像如今非洲和战乱区饥饿难民的孩子。
厄运降临时,小表妹选择了坚强。不是不疼不哭不叫,是尝试过了,疼了怕了不再哭闹。给她打针、喂药,贴黑乎乎的膏药,她静静看着、等着、挺着。好像那些痛苦,搁在别人身上,不关她什么事。不疼不痛时,她眼神有些迷茫,反倒像什么事要发生似的,那种异常,让亲人更不安。
为了小表妹,姥姥一家吃不少苦头。熬的各种草药,能作游泳池了。那只烟熏火燎的药罐子,是姥姥家自备的,带点晚清民国制品的老气,及尝遍百草苦涩的包浆,蹲在灶房的锅台角,黑着脸,较劲似的,不动声色里藏几丝蓄意。它对滋滋啦啦熬药的事已成瘾,随时瞅着机会,准备坐到火苗上,似乎没完没了烤着,能找到快感,不投到火堆煎熬,煮根根蔓蔓的汤汁,会失落和不甘。它若有灵魂,最大癖好该是制造苦味,来糟蹋折磨人的味蕾。
药罐子究竟什么年代的器物,不大清楚。小孩对事物的看法靠直觉,没来由。从老旧的造型和黑厚的灰渍,猜测有些年头了,不是精致的瓷器,不是光亮的陶器,材质差,做工粗得很。从泥胎的色相、器型的拿捏和窑烧的成色看,与工艺完美的黑陶和彩瓷比,能识辨是土造。它外形丑陋,跟老尿壶似的歪歪唧唧。我随大人去过东边的瓦盆窑,才知药罐是那儿的货。
我说起窑厂,她眨巴着眼,听得可上心了。那个瓦窑,跟普通砖厂没啥区别。堆瓦盆的场地很大,放眼看去,不是满眼的砖红,而是起伏的青灰,间杂着小堆儿的土黄色。一摞一摞的,是套放着的盆,大盆里装着小盆和更小的盆。我捯蹬着小腿,老半天不到头。第二次去才弄清,窑厂的路,封闭的椭圆形,光顾着瞎跑,没留意出口,可不得没完没了绕圈。
那里各式样的泥盆,大大小小,有发面的瓦盆,叫大盆二盆。人口多的人家,用的盆口大,两个小孩胳膊合围那么粗;人口少的人家,盆口相对小一圈儿;生豆芽的盆口再小点儿,有女人的腰粗;花盆要小多了,有的人头那么大,有的拳头那么小;也有丧葬用的盆,专供子孙摔的。除西南角摞着的花盆,说不准是土黄土红色外,不论哪种用途,一概灰不溜秋,粗糙滞涩,出窑便一脸破落相,没新物件给人的惊喜。
那时搪瓷盆少,偶尔谁家有一两个铜盆、铝盆,其余多是价廉的瓦盆。屯头巷尾,沟沿墙角,到处是破裂的泥瓦片。无论走近哪个屯,都能看到形状不一的碎渣,层层叠叠丢在角落,像凌乱的陈年旧事,散发埋不住的怨气。
姥姥家的药罐,来世上的时间,不见得比表妹早。只是走东家串西家的,烟燻汤泡,又不怎么清洗,看上去陈旧得很。这种药罐,每个屯只有两三个。大家忌讳这东西,说摆着不吉利,只有长期病号的人家,为了用着方便才买。人们不愿把药罐留在家里,像躲避不祥之物似的。按乡俗,药罐子只准借不能还,谁用过后搁谁家放着,别人需要再来拿走。看过贾平凹的《药罐》,才知陕西山西那边,也有类似的风俗。苦日子穷怕了,又无力改变什么,弄出一堆说道,找由头说服和安慰自己,心略微踏实些。
我有点儿不懂,药罐子帮人治病,使用的人嫌弃它,这是不是有点委屈了药罐?或说对药罐不厚道?姥姥家的药罐及罐口的盖子,虽说都灰黑,但两者明显的不同。药罐长年累月黑烟缭绕,蓬头垢面的,稍不小心,蹭一身灰,偶尔穿堂风吹过,浮在外层的尘埃,在有光线的空气里弥散。而盖子,像刚从窑上买来的,怎么摆弄,手上不会留下什么污渍。药罐盖子,大体上属于摆设,药罐闲着时,扣在药罐子上,熬药时,罐里的水一开,盖子得掀下来,药汁才不会溢到外边。
没人喜欢药罐子。这碍眼的物件,尴尬地杵在角落。似乎是它的存在,才使病人的每一天,过得那么苦楚,过得暗无天日,像语文课本里芦柴棒儿那样,可怜兮兮的。
有病孩子的家,与笑声绝缘了。人的脸相,跟伏雨季的天空一样,被乌云笼罩着。亲人的情绪,像从门口爬向屯子的土路,坑坑洼洼的泥泞。哥哥姐姐出去玩,离开院门,脸色晴朗了许多。在外面转身回来,散开的云又合拢了,走进院门,脸色继续阴云密布。
三
费尽心思治不好的病,便沦落到放弃的地步了。病了的孩子,小猫小狗一样,虽然会心疼,但过不了多久,还是被慢慢忘掉。
那时,各家的孩子多。乡下也不避孕啥的,人流是不能接受的事。生孩子是顺其自然,随缘,随意,来者不拒!谁家没孩子,或只有女孩,那是绝后,遭人戳脊梁。没孩子的人家,像做了亏心事,被别人当话把儿。不生男孩的女人,活得低声下气,抬不起头。每家孩子一大堆,谁家都这样的场面:少的五六个,多的七八个,甚至十一二个孩子的也有,像猪崽狗崽儿似的,胡乱睡一爿土炕上,说人养,不如说天养。孩子的成活率相对较低,医疗条件和技术水平,跟现在是天地差别。
自然,孩子的命没那么金贵,得了病,顶多去公社卫生院看看。病重的,到附近镇上或县里医院,治疗一段没有什么起色,只能回家熬着了。当时日子过得紧巴,很少去得起城市的大医院。有的人家,甚至成年到辈,没去过大的城市。去百里外的省城,得提前几个月做打算,跟出国差不多。
像表妹病成这样,坚持治了六年,有的老辈人都不怎么理解和认可。这不是他们残忍,是那时的自然生态。
表妹是为病而生的,灰暗的小人生,坚强是种本能,不是学来的。病痛里,放弃了哭闹,沉默而淡定,似乎病的状态是难得的享受,这尤其让人心疼。
姥爷和舅舅尽了力,能看的地方看了,能用的偏方用了。眼见她气若游丝,像门洞风吹着的油灯,火苗小如豆粒,亮得昏暗无力,似有若无,在强大的黑夜里,显得孤立无援,凉薄脆弱。每个夜晚心惊胆战,危机四伏,有极大的压迫感。进屋来的人,不敢大口喘气,怕粗重的鼻息,把那粒火星儿吹得乱颤,灯芯上打个滚,坠进黑漆漆的虚无。灯灭了,没法把微弱的光拽回来,像一口热气,吹出嘴唇散开,看不到一点影儿。
秀华六岁那年,病越发重了。她在死亡线上挣扎。生命有时是无助的,像田埂失去稻穗的草秸,秋天的荒芜中摇曳得毫无生气。每次吹来的风,都渐凉渐冷,后面是不尽的霜雪。
不管表妹怎能忍受煎熬,也无法感化冷酷的死神。它是不通融的阴差,对上帝赐给每个人的时间锱铢必较。仿佛谁在世间多一分一秒,是抢夺它的财富。屯里老人总是那句话:救急,救不了穷;医病,医不了命。她幼小的生命,被见过世面的老人说没了。他们不说,她是不是能继续活下去,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她虽病病怏怏的,人在就好。
到无法再坚持时,秀华脸上已不多的气色,消散在艾蒿伸出叶片的五月。她耷拉炕沿的小巴掌,灰滔滔空悬在炕沿外,手指散开着,没攥住那个早晨的阳光。我答应采几朵野玫瑰,因贪玩没兑现。多年后我仍在想,要把绿叶簇拥的红玫瑰,放进细小嫩白的手掌,她该多开心呢!
她没来得及用明亮的眼睛,看清这个色彩纷呈的世界;父母给她的双腿,没来得及在屯里屯外的路上奔跑;绵软的小手,没来得及掐一枝带露的花朵;娇小而秀气的耳朵,没来得及倾听鸟儿清脆的鸣叫、小溪蜿蜒的流淌。世上那么多新奇事,一片雪的洁净,一缕云的轻盈,一朵花蕾的羞涩,一只蝴蝶舞姿的曼妙,许多神秘和美丽,都在不远处。那些事物呈现的洁净的白,充溢着浪漫、悠远和理想情调的蓝,凝固着质感和幽默的黑,等她体验呢,可被疾病折磨的她,没力气坚持了。
她去的地方空荡缥缈,遥不可及,去的人散入空气,没回来的。哪怕从没离开过亲人、柔弱胆小的小女孩,也回不来。即使亲娘老子撕裂了肝,扯破了肺,流干了泪,远去的人也不会带她的灵魂,穿过尘埃和黑暗回来。头次看到“命悬一线”这个词时,我心颤抖得厉害,觉得是为小表妹准备的。揪心致命的词,把她轻如枯叶的小身骨,推向悬崖下的深渊。
命运和人生格局,像一副牌局而非棋局。牌局与棋局不同,棋局是公平竞技,选择执红执黑,靠的是智慧、经验和功底,差别是先后手而已。牌局,算不上公平竞争,偶然性随机性作祟,靠手中牌型的临时组合。表妹运气差,遇到糟糕透了的牌,等不到洗牌再来的机会。贫穷与灾祸,是注定输掉一些人人生的牌。
表妹斗不过疾病,死神对这个女孩儿,不讲丝毫情面。既如此,她也没法爱这世界了。她那么弱小,努力过,抗争过,已无力与命运对决。累了倦了,不再做无谓挣扎,轻轻闭上眼睛。
药罐子随她而来,却没带走。这丑家伙,一直搁在灶台角。我从小多愁善感,格外讨厌那药罐子,去姥姥家,趁大人不注意,把倒霉的罐子,在房后偷偷摔了,终结它在世间任性行走,没顾忌它的无辜。既然没人喜欢,别怪我不待见。我的偏见敌意,是大人的态度怂恿的。姥姥问过我,没承认我干的,药罐子成了冤魂。
小表妹六年的时间,除了坚强和忍耐外,没别的路。这些灾祸和疾病,没人能帮衬或拯救得了,只有独自忍受。这是无情的,必须直面的。老人们说,这孩子的罪遭完了,该享福去了。
她走了,带着单纯和苦难,带着幼小的沧桑和残酷的坚强。她来得仓促,走得匆忙,如易碎的药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