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砍下的人头开口说话

作者：李怀竹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天半夜，我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个梦。梦见战友孙刚的爷爷，被还乡团砍下的头颅，身首异处，血流滿面，却怒目圆睁，高喊：“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他眼和嘴喷着血，又像喷着火。我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用手拍了拍脑袋，确信自己还活着，大脑处于清醒状态，双眼盯着屋顶，努力追寻着被遗忘的记忆。尘封了半个世纪的往事，又重新在脑海中浮现，由碎片变成画面，由模糊逐渐清晰，至到历历在目。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和孙刚同年参军，成为工程兵。我来自河北省井陉县农村。他从祖籍江西省吉水县黄桥村，由回乡知识青年应征入伍。那时我们正青春年少，他十七岁，我十九岁。我俩相识、相伴、相知，在一个班整整四年。我们营在闽侯县的大山中施工。部队的营房是我们就地取材，亲手建造，砍山中的毛竹为梁、柱，劈竹片编屋顶和墙，用稻草覆盖屋顶。床也用毛竹制成。夜晚躺在床上能数星星，冬天雪花会飞在被子上。我们班同睡一间房。自然我和孙刚的一举一动，相互了如指掌。

（左侧是部队用毛竹和稻草自建的营房）

         有一天，连队驻地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身材高大魁梧，红光满面，相貌堂堂，好像四十岁左右，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披呢制军大衣。他是孙刚的父亲孙勇，因公出差路过，想就近和孙刚吃一顿饭。事后，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孙刚才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他父亲已经五十多岁，在西安一家保密单位工作。我比孙刚退伍早两年。临别时，孙刚送我一张照片留念。我做为战友、老班长，向他提出多年藏在心中的疑问。问他，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你为什么要回祖籍当农民？他说，这是父亲的意愿。接着，他讲述了自己的家史。

（珍藏半个世纪的孙刚照片）

          江西吉水县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土地革命时期，毛主席深入吉水农村调查研究，写出了著名的《东塘调查》、《大桥调查》、《木口调查》，毛泽东、朱德、方志敏、毛泽覃、曾山等老一辈革命家，曾在此生活和战斗。孙刚的祖父孙加仁，是1926年参加革命的老党员。他在家乡发展党的组织，宣传“耕者有其田”，“一切权力归农会”，领导农民暴动，带领群众打土豪、分田地。1930年，任区委书记的孙加仁，因叛徒出卖，被反动派杀害，时年三十七岁。当时，其子孙志高十四岁，是儿童团长，闻讯投奔井岗山朱毛红軍。我入伍后，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我们村同年参军的共八人，其中六人成了特种兵，我却分配当工程兵。我有点想不通，一直耿耿于怀。

       听了孙刚祖、父辈的故事，没有任何领导做思想工作，我顿时释然。我和孙刚分开半个世纪后，江西鄱阳籍战友屈思汉找到了我。我通过屈思汉找到浙江萧山籍战友韩金龙，又通过韩金龙联系上陝西西安的孙刚。韩金龙和孙刚说，他们曾多方找我，没联系上。在和孙刚通话中，我提起了他的父亲和祖父的往事。他问，你怎么知道的？我笑着说，你忘了，是你告诉我的啊！他哈哈大笑回答：“是老了，都忘了。”接着，他聊起了在部队时不愿透露的家世。

      祖父孙加仁被捕后，宁死不屈。穷凶极恶的国民党反动派，砍下他的头颅，扔进了赣江，又开肠破肚，挖出他的心、肝炒了吃，将死者暴尸荒野。在组织的帮助下，孙刚的祖母请人做了木制人头，与尸体合体下葬。为了斩草除根，反动派暗杀了孙刚两个年幼的叔叔。全家男丁只剩外逃的孙志高一人。孙志高随红軍长征时，负责无线电台工作。他对儿子孙刚说，他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长征途中，他吃过树皮草根，煮过皮带、皮包吃，甚至将自己未消化的炒麦粒，从粪便中捡出来洗洗再吃。他看着一个又一个战友饿死、冻死、病死、战死，甚至胜利到达陝北后，因突然吃一顿饱饭撑死。

（孙刚与父亲孙勇的合影）

       孙刚告诉我，那次父亲到部队看他，他们在外面吃饭时，军区炮兵司令王玉清闻讯赶到，见面先向他的父亲立正敬礼：“报告首长，王玉清到！”两位多年不见的老战友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位王玉清司令员，长征时曾是孙勇的勤务兵，是学生课文《金色的鱼钩》的原型人物。1935年秋，红军长征进入草地，该文主人公看到战友吃野菜草根缺乏营养，很多人都患肠胃病，就将缝衣针烧红，弯成鱼钩，钓鱼熬汤让战友吃，自己却躲在一旁吃剩下的鱼骨头。孙刚说，他父亲活了九十三岁，一辈子最自豪的有两件事。他跟随任弼时、贺龙时，任弼时问他：“小鬼，你叫什么名字？”他回答：“孙志高”。任政委说：“当红军打仗要勇敢，改叫孙勇怎么样？”另一件是，在延安时，他因破译敌电立了大功，被毛主席请去吃红烧肉。

      我建议孙刚，写写祖、父两代人的革命史。他说，老父亲生前多次说过，没有必要写自己的过去炫耀，英雄是那些为国家和人民牺牲了的战友和前辈。孙刚又谈到让父亲痛心的两件事。任弼时病故后，孙勇特地到墓地祭拜老首长。在该坟附近的墓碑上，他又发现了几位自己寻找而未找到的战友姓名。1956年，孙勇回乡，他向接待他的县领导查询几位一齐闹革命的乡亲，未果。县领导告诉他，土地革命时期，全县约有十九万人参加农民暴动，现在能说出姓名的幸存者已无几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革命胜利的路，是无数先烈用生命和热血铺出来的啊！ 

     此时，我不由得想起毛泽东主席在《七律·到韶山》中的两句诗：“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当年，毛主席就是在“黑手高悬霸主鞭”的白色恐怖下，组织农民暴动，发动秋收起义，打土豪、分田地；他振臂高呼：“一切权利属于人民”，“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让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

(孙刚家藏父亲孙勇的将军服)

     孙加仁、孙勇等成千上万的革命先辈，在毛泽东的旗帜下，举起“农奴戟（刀枪）”，面对反动派的残酷镇压，面对两万五千里长征的千难万险，在敌人的屠刀下，在战场的枪林弹雨中，在雪山草地的风刀霜剑死亡威胁面前，他们越斗赿坚，越战赿勇；他们“为有牺牲多壮志”，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视死如归。他们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贪污腐败，成为百万富翁、亿万富翁；他们不是为了以权谋财，以权谋势，以权谋色，横行社会，称霸乡里，欺男霸女，抢夺民财，鱼肉百姓，成为《红色娘子军》中的南霸天，《收租院》中的刘文彩，《白毛女》中的黄世仁；他们不是为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结党营私，祸害群众；他们不是为了贪脏枉法，官官相护，刑讯逼供，草菅人命，无法无天……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中国梦”，那就是燃烧自己，唤醒民众，温暖人心，照亮社会，“敢叫日月换新天”，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人有尊严，让天下劳苦大众得解放。即，为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让人民当家做主，让人民过上美好生活。

    岁月不能淹没过往，流年不能班驳记忆。忘记过去，忘记初心，就意味着背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和孙刚通话的当夜，我梦见孙刚的爷爷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穿越时空，从赣江中慢慢升到半空，自言自语发问：“土豪劣绅都打倒了吗？人民当家做主了吗？人们都过上幸福生活了吗？”

【作者简介】李怀竹：男；1950年7月13日生于河北省井陉县；毕业于河北师范学院；务过农，当过兵，做过农民工（矿工）、铸工，公务员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