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长忆菖蒲塘
文/赵志超
菖蒲塘是个地名,在湘潭境内有多处。比如湘乡翻江有个菖蒲塘,是晚清湘军名将蒋益澧的老家。蒋益澧(1825—1874),字芗泉,咸丰初年投曾国藩湘军,同治元年(1862)调任浙江布政使,三年十月受命护理浙江巡抚,五年升迁广东巡抚。十三年(1874)病逝于京师,年仅50岁。
本文要说的菖蒲塘,是一口名不见经传的池塘,位于湘潭县云湖桥镇响石村境内。在我的眼中,它却是一口不同凡响的池塘。因为那里是我的老家,那里寄托着我深深的眷恋和淡淡的乡愁。我曾祖母、祖母和父亲的坟墓就埋在菖蒲塘边的山上,如今每逢清明节或春节,我都要回去给他们扫墓。
菖蒲塘分为上菖蒲塘和下菖蒲塘。上菖蒲塘又叫梅子树塘,属于梅子生产队,大约有十几亩水面;下菖蒲塘比较大,大约有二十来亩水面,故又叫菖蒲大塘,属于菖蒲塘生产队。上下两塘相隔不到500米,且有水圳相连,便于自流灌溉。
菖蒲塘之名由来已久,打从我懂事时起,它就有些名气。偶尔有陌生人问我家住哪里,我总是回答“石牛坝”(大地名);再问具体一点,便答“菖蒲塘”或“梅子树坳里”。记得过去每年七月半祭祖烧包,父亲总是在“财包”上写着“湘潭县下七都六甲菖蒲塘土地”之类的话,然后焚烧给祖宗享用。至于为什么叫菖蒲塘,我猜想,大概是因为池塘周围盛产石菖蒲的缘故吧。
菖蒲,又叫白菖蒲、藏菖蒲、石菖蒲,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花黄绿色。菖蒲,顾名思义,乃蒲类之昌盛者,故曰菖蒲。其根茎粗壮,分枝,黄褐色,芳香; 叶片剑状线形,基部对褶,中部以上渐窄,草质,绿色,光亮。根茎芳香,外部淡褐色,叶基生,剑形。喜温暖、湿润和阳光充足的环境;耐寒,宜在富含腐殖质、水分充足的土壤中种植。
从唐宋时起,古人便开始流行植菖,常将菖蒲当作案头清供,与兰花、水仙、菊花并称为“花草四雅”。用菖蒲制作的盆景,既富诗意,又有抗污染作用。古人夜读,常在油灯下放置一盆菖蒲,就是因当菖蒲具有吸附空气微尘的功能,可免烟熏之苦。
今人有一首《菖蒲》诗这样写道:
卉临陋室静幽观,吐翠微间数寸冠。
细叶怀柔清水奕,虬根意若卧龙蟠。
风花向尽含香冷,虎豹须穿抱石欢。
澹对荣枯无异态,阴晴幻卷入禅宽。
菖蒲恬淡、素雅,让人释然开怀,长叶短叶间,尽可洗去凡俗旷野之气,置一盆菖蒲在案头,清香缭绕,仿佛置身于名山古刹,陡增清心寡欲之念,又添文人风骨与气度。此所谓陶冶性情、开阔胸襟矣。
艺术大师齐白石钟爱菖蒲,画菖咏蒲,有诗吟道:
五十年前作小娃,棉花为饵钓鱼虾。
今朝画此头全白,记得菖蒲是此花。
这首《题画菖蒲》的诗,写出了一种厚重的沧桑感。菖蒲本是极常见的植物,在沼泽、水边均可见到。葛蒲茎部有香气,可以提取芳香油,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可防疫驱邪的灵草。齐白石暮年画此花时,已是满头银丝。他的思绪竟回到了50年前的少年时代,在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生动的图画。
菖蒲塘边生长有菖蒲。儿时的我,常去塘边钓虾抓鱼,见到塘边的菖蒲,时常扯上几片带回家。菖蒲的叶子青青的、长长的,像一柄柄宝剑,人称“蒲剑”。菖蒲的干燥根茎可以入药,具有温胃、消炎止痛之功效,可用于治疗一些病症,外用可敷疮疥,在《纲目》中有记载。兽医一般用菖蒲全草治牛脑胀病、肚胀病、百叶胃病等。
民间认为,菖蒲能辟邪去病,具有神奇功效。《四季歌》曰:“端阳半夏五月天,菖蒲制酒乐半年。”端午时节,江南人家将菖蒲和艾叶捆一起插于檐下门上,相沿成习,遂成端午风俗。每逢端午,老家乡邻常将菖蒲、艾叶悬于门窗,用以驱虫、避瘟;饮菖蒲酒,带装有菖蒲的香囊,用以祛避邪疫。夏秋之夜,燃菖蒲、艾叶,还可驱蚊灭虫,此习俗一直沿袭至今。
老家属于韶山灌区流域,灌区修建之前,上、下菖蒲塘是老家的重要水源。两口池塘分别灌溉着上、下两个生产队各100多亩水田,各滋润着100多个人口。每当遇到干旱季节,大人们常常在塘边架起水车,车水提灌,抗旱保苗。梅子树塘的水干了,乡亲们便到菖蒲大塘去挑水;两口塘都干了,人们只好挑着水桶跋涉数华里,到大垅中的田坪里去挑水。
据老一辈人说,民国二十三年(1934)湘潭大旱,方圆几十里水塘全部干涸,田地开裂,禾苗枯死,到处一片焦黄,人们只好在塘底挖坑取水,后来塘底的泥巴水都舀干了,饮水十分困难。国民党政府对此束手无策,也不管百姓死活。幸好七、八里外的大垅中还有一条水坝,名叫沙子坝(今群英河),传说古时有一条巨龙,“头在仙女山,尾在泉坝湾”,清泉汩汩,终年不涸。久旱望云霓。人们每天仰望仙女山那边的云霞,祈祷老天爷开恩降下甘霖,可老天爷就是不开眼。于是,人们只好远远地挑着水桶到泉坝湾去取水,挑回来后再用明矶沉淀,作为饮用水,这才得以度过“水荒”。
新中国成立后,共产党领导人民群众改山治水,修塘筑坝,根除水灾旱魔,对上、下菖蒲塘进行整修,加固了塘基,杜绝了渗漏。除此以外,还于1958年在上游新修了矮子塘和新塘,从而保证了梅子、菖蒲两个生产队灌溉所需。1965年,时任湖南省委书记处书记、副省长华国锋,担任灌区总指挥长兼政治委员,指挥十万建设大军,凭着“愚公有移山之志,我们有穿山之志”的豪情,修建了韶山灌区,灌溉着湘中七县百万亩农田。韶山灌区北干渠之右干渠,犹如一条巨龙,由上游云湖天河蜿蜒而来,穿过菖蒲大塘以下百米处的田垅中,悠悠向东,经“石牛横渡”流向寒婆山、进军桥、姜畲、九华等地,进入湘潭市区,注入湘江。灌渠的水不仅直接灌溉两岸农田,而且可通过石牛机埠提级灌溉。清清的渠水,沿着上山支圳源源流入新塘、矮子塘,再流入上、下菖蒲塘,滋润着家乡几百亩水田和旱土,根除了干旱问题。家乡从此水旱无忧,粮食和经济作物连年丰收,百姓生活得到很大改善。
上、下菖蒲塘,是我儿时经常光顾的地方。那时的我有些调皮,特别喜欢钓鱼、抓鱼、游泳,有时也割猪草。每到春季,桃花汛发,我便披着簑衣,戴着斗笠,一手提着桶子,一手拿着捞子,到塘边和水圳里去抓鱼。
记得有年发桃花水,天上下着大雨,我照例出门到梅子树塘去抓鱼。来到塘墈边,只见田里的水正从缺口往下流,流到一个水坑里,吸引着塘中的鲫鱼往上吊水,鱼儿挤满了水坑。我兴奋不已,连忙用捞子捞起,将鲫鱼全部收入桶中,大的有半斤重,小的也有二三两,活奔乱跳,十分可爱。原来这个水坑是一位乡邻特意挖了用来诱鱼“吊水”的,却无意间被我“截获”了。
第二年,也是这个季节,天上没有下雨,我邀了一位伙伴去菖蒲大塘捞鱼,可这次可没上次运气好。当我绕塘一周后,一无所获,连个小鱼小虾都没捞到。于是,又转到南边的瀃口,想去碰碰运气。哪知瀃口长满了苔藓,在水流的冲刷下变得十分光滑。当我走到瀃口中央,一不小心,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坐着“溜溜板”滑了下去,一直滑到瀃口底部,顿时眼冒金星,大脑一片空白。待我回过神来,全身已经湿透,大腿和臀部一阵疼痛,心想这下完了,不知伤到哪儿了。看着我这狼狈相,小伙伴却在岸上咧嘴大笑。等我回过神,慢慢从水里挣扎着爬起来,仔细一看,除了手脚擦破一点粗皮外,其他地方还好,真是万幸!
待年龄稍稍增长,我又学会了游泳。俗话说:“冬天火亲,热天水清。”一到夏天,我便和小伙伴到池塘中玩耍,将衣服一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打起水仗,个个便成了水浒里的“浪里白条”,好不欢畅。菖蒲大塘的水,总体比梅子树塘的水要深,要清澈,但塘尾是一片滩涂,水比较浅,塘底也比平坦,是游泳的好地方。加上那里常有鲢鱼“翻白”,浮到水面上来,我们便游过去捉鱼。鱼虽翻了白,但只是病了,并未死,不能轻易得手,有时要经好几个回合,才能把鱼抓住。
对于这段“顽劣”的童年生活,我后来写过组诗《童年往事拾零》,其中有首《童趣》写道:
懵懂时为淘气伢,菜园口渴摘黄瓜。
偷桃檐下曾挨骂,掌勺厨中偶遇夸。
梅树枝头掏鸟蛋,菖蒲塘里捉泥蛙。
不谙世事饶天趣,风雨催开岭上花。
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三年,我以全乡考点唯一上线的记录被录取,从此跳出“农门”,离开了老家。此时,农村已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家的父亲承包了几亩责任田。作田虽然辛苦,但父亲作得很认真,犁田、插秧、中耕、施肥、治虫、收割,一一到位,不厌其烦。其中有一坵田就在菖蒲大塘下,面积大约1.5亩,因为夹在菖蒲塘与韶山灌渠之间,浸水多,光照少,为冷浸田、低产田。六月天下到田里,水冰凉的。每到农忙时节,我便由湘潭赶回老家“支农”,帮助父亲插田扮禾。“双抢”大忙季节,天气炎热,从早到晚,常常一身泥一身水一身汗,没有一根“干纱”。傍晚收工时,刚一踏上田墈,我就直奔菖蒲大塘,衣不解扣,“扑通”一声扎进水里,打起“泡湫”来,直到把一身洗得干干净净,才爬上岸,唱着歌欢快地回家去。
菖蒲塘处在一个风气比较闭塞的山冲,陈姓人口占绝大多数,其余杂居有宋、伍、王、彭、黎、赵等姓,均属“少数民族”。乡亲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思想有些保守。韶山灌区修建后,虽然旱涝保收,但横亘在冲前的渠道,犹如一道屏障挡住了人们的视野,冲里的风气更加闭塞了。改革开放之前,冲里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走出去的人也很少,年轻人跳“农门”的途径几乎是参军服役。新中国成立后,梅子队参军出去的大约有十几人,但服役期满便复员回乡了,留在部队继续发展的屈指可数。唯独出了一个师职干部陈少林,曾在北京卫戍区警备三师担任过后勤处长,多年来一直是冲里人崇拜的偶像。
直到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制度后,冲里的高中生才一个个通过高考走出山冲,到外面去闯荡。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年轻人便活得有多潇洒。几十年来,冲里涌现了不少优秀的年轻人,他们工作在祖国各地各行各业,添砖加瓦,发光发热。当年我也算个“幸运儿”,而且是恢复高考后第一个走出菖蒲塘的,我一直感恩这片养育过我的土地。
说起菖蒲塘的物产,不算丰富也不算匮乏,除盛水稻外,经济作物有花生、红薯、花生、桃子、茶叶、黄花菜等,大都是自给自足、自产自销。矿产资源有海泡石(乡下俗称“白膏泥”)、煤炭、砂卵石等,著名的烟山煤矿就曾办在冲里的新塘坳上。
说起菖蒲塘近年的养殖业,除了鲜鱼,还不能不提到黑山羊。湘乡市翻江镇有个菖蒲塘村,就是湘军将领蒋益澧出生的那个地方,位于湘乡与宁乡交界地带,山多田少、水利条件较差,村民收入有限。自从引入国家地理标志农产品壶天石羊养殖后,村民逐年增收,全村年出栏石羊超过2万只。村上注册成立了九女仙山产业发展公司,投资新建约5公里的盘山公路,打出“登九女仙山,品壶天石羊”的口号,打造集壶天石羊保种开发、规模化养殖于一体的旅游景点。
无独有偶,近年来,我的老家云湖桥镇响石村菖蒲塘也养起了黑山羊。菖蒲塘周围水丰草美,风光秀丽,植被覆盖率高,有着养殖黑山羊的天然条件。村上有个“脱贫户”陈再良,夫妻俩勤劳朴实,自力更生,积极发展种养殖业,家里养起了黑山羊,几年中由十几头发展到70多头;还种了7亩水稻,养了几十只鸡,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在养殖过程中,陈再良肯吃苦、会钻研,通过自己摸索,掌握了黑山羊的喂养和疾病防治技术,形成了一套养殖经验,收入逐年增多,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好。
早些年,我回响石村,看到乡村振兴形势大好,乡亲的日子越来越红火,于是有感而发,写下一首七律:
夹岸桃林看渡津,灌区十里画图新。
石牛坝上春风漾,响水湾中笑语频。
励治须增凝聚力,扶贫欣有贴心人。
几回梦见家乡水,父老相迎分外亲。
(写于2024年6月11日)
作者简介:赵志超,笔名赵斐,湘潭县云湖桥人。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中共湘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先后出版发表作品30余部,累计900余万字。代表作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飞越重霄》《追梦》《执著》《笃实》《吃在湘潭》《耘斋新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