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 呱
秦幸福
小时候在农村,没有幼儿园,没有“小人”书,大人哄孩子,最常用的方式是抛谜(mèir)和拉呱。
拉呱也叫扒瞎话,就是通常所说的讲故事。那些故事,题材广泛,五花八门,有抑恶劝善的,有警示提醒的,有奇人轶事,也有鬼怪灵异,无不乡土气息浓厚,语言活泼易记。拉呱的人,大多是上年纪的壮年;听呱的呢,则以妇女和儿童为主;拉呱的时间、地点,要么是夏夜在街上乘凉,要么是冬日围着灶台取暖。说到惊悚的鬼怪故事,拉呱的往往会问:害怕不?小孩们的额头,早已吓出冷汗,嘴上却说“不怕”,除了给自己壮胆,还有另一层原因——说害怕,大人就不拉了。当然,也有一些故事“很文然”。
老婆儿许愿
二奶奶的娘家,家境殷实,在十里八乡,算得上书香之家。受娘家熏陶,孩子虽多、生活虽难,二奶奶一生乐观,会讲很多故事。那几年,瞅空就去二奶奶家,看她做针线、做饭,听她拉呱。
二奶奶家的住宅是一个套院。原先的大院子一分为三,梢门朝西,进入梢门,南北门口相对,住着两户人家。二奶奶家在最里面,大门口同样朝西,但与梢门错开,以免相冲;两间低矮东屋,一间仓储、一间养猪;正房是两间北屋,但比东屋高不了多少,大人伸手就能摸着屋檐草,七八口人做饭、吃饭、住宿,都挤在这两间北屋里。人口又多,劳力又弱,如果每顿饭都吃煎饼,头天就得碾粮食(主要是地瓜干)、粉(泡)粮食,第二天摸黑起来,推着石磨磨糊子,然后才能摊煎饼。一大盆糊子,得用两三个小时才能摊完,费时费力不说,手脚稍有一个不麻利,很可能耽误“饭时”。农忙季节,二奶奶就顾不上摊煎饼,经常煮一锅地瓜或地瓜干当主食,刚煮出来趁热,下顿就凉吃;煮地瓜或瓜干时,不忘在八印大锅的灶口上,吊一个黑陶壶,让蹿出灶膛的烟火,温点热水饮用。
那年秋天,拾掇完场,工夫松阔了,二奶奶在当门儿,支上鏊子摊煎饼。柴烟伴随蒸汽,在屋里弥漫一阵,然后像返流瀑布似的,蒸腾着舔过门楣,再抚摸一下屋檐,慢慢飘散到天井里。
那天,天气晴朗,天空湛蓝。有绺白云,突然呈现南天,乍看,像是广阔的天幕,裂开一道小缝儿。我喊:二奶奶,快看啊,天裂了口子!
二奶奶抹完一个煎饼,顺手把耙子丢进糊子盆,扭头望望,漫不经心地说:大地张嘴,是裂口子;苍天张嘴,那是“天笑”。还说,“天笑”的时候,一条大路,明晃晃地直通南天门,只有大福分的人,才能看见,这时候,想要什么有什么,不过言语得麻利。
二奶奶说,有一年,一个老婆儿(妇女)正在摊煎饼,那糊子是用䅟子(cǎn zǐ)磨的,摊出来的煎饼,破碎得叠不起来。她边摊边寻思:天不亮就推碾、推磨,碾粮食、磨糊子,累人不说,遇上“贱年”(歉年)想摊煎饼还没粮食,要是有个“神盆儿”,盆里的煎饼糊子,净好粮食儿,常吃常有,越吃越有,那该多恣啊!正想着,猛抬头,呀!天笑了,通天大道宽敞明亮,南天门里人来人往,她光顾看热闹了,等回过神来,才想起要“神盆儿”,可刚喊“糊子……”,没等“盆”出口,南天门“夸嚓”闭上了。她感觉嘴巴火烧火燎,伸手一摸,咦去,嘴上长了一圈胡须。她那个懊悔啊,一边扇自己的嘴巴,一边改口:“糊子盆!糊子盆!!”直到嗓子吆喝哑了,天门也没再打开。
唐僧儿行骗
这标题是我杜撰的。拉呱的人儿不止一个,俺娘就多次拉过。
我记事时,刚刚熬过三年自然灾害,父老乡亲的日子还很苦。一年到头,只有过大年、来贵客,才杀只公鸡,炸成“糊涂鸡”,用来敬神祭祖、款待客人。
杀鸡时,还得念“咒”:鸡儿啊鸡儿,你别怪,你是阳间一道菜,要是有心不杀你,又怕祖宗(客家)把俺怪呀。
鸡肉虽香,那漂亮的大公鸡,可就太可怜了。大人们说,这些禽畜,本来都在西天享清福,是唐僧去西天取经,才把他们领到东土的。那些禽畜,当初肯定不愿来,但搁不住唐僧的劝说。唐僧对鸡说:鸡儿鸡儿啊,你去吧,大席小席都有你。鸡一听,心里透恣儿:在西天再好,也捞不着天天坐席啊,到了东土,大席小席都少不了咱,咦,太美了。哪想到,人们是把它当作一道大菜,端到宴席上招待别人。鸡们后悔,也来不及了。
黄牛的命运,和公鸡相似。牛在西天,那是神灵啊,甭提过得多么自在,到东土吃苦受累,那不是犯傻吗?唐僧说,牛啊牛啊,你去吧,爱耕就耕,不耕就耙(罢)呀。牛一听,怪好来,愿意拉犁就拉,不愿拉就罢了。可牛一到东土,主人便用绳索穿着它的鼻子,不管情愿不情愿,楞是牵到地里,用鞭子抽着,让它拉着笨重的犁铧,吭哧、吭哧,耕完一块地又一块地,好不容易盼着卸下犁,该歇歇脚、喘口气了吧?没想到又套上耙,还得把刚耕过的地,一片片耙平整。哎,苦命啊,老牛呼哧呼哧喘气,就是为自己的命运叹息。
老猫也不愿意到东土受忙活,唐僧保证让它天天吃活肉,不愿意呆了,再把它送回去。到了东土,老猫倒是天天吃活肉,但得自己捉老鼠,哪天不捉老鼠哪天挨饿,它一直盼着唐僧来兑现诺言,但唐僧取经回来,再没去第二趟,老猫想回西天也没人送了,所以老猫一闭眼,嘴里就埋怨:许-送-不-送,许-送-不-送……
崇祯爷算命
我上初中时,赶上生产队调整,俺家由第四生产队调到第十生产队。同时,从第八生产队调整过来一位姓刘的青年社员。他是跟娘随嫁来到俺村的,身材瘦弱,个头不高,但“成分”怪高——地主,其实,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土改”了,可能没见过属于自己的土地。
他是“老三届”的初中生,全村少有的“文化青年”,读过不少“三国”“西游”的“大书”。那时,我也磕磕绊绊看“三国”,但识字不多,经常“秀才念半边”,分不清“屠”和“奢”,每次都是他给纠正过来。
俺俩经常摽在一起干活,就是为了听他拉呱,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个说,但凡人吃的粮食和蔬菜都是药,是药呢就有三分毒。他说麦子面就是慢毒,吃了麦子面八十年后就发作,弄不好还死人。我信以为真。若干年后,我还在琢磨他这“毒话”——那年月,人过七十古来稀,一年也吃不上几次麦子面,等不到“慢毒”发作,人早没了……
另一个是崇祯爷算命。说崇祯皇帝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心血来潮,让太师给他算算,我这江山还能坐多久。太师就说了:大明江山万万年,除非嘴上支锅、袖子上跑马、日头(太阳)从西边出来。崇祯心里怪恣儿,这三种事儿,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你想哈:嘴上怎么支锅,袖子上又如何跑马,就算是嘴上能支锅、袖子上能跑马,那日头呢?
其实,那些“除非”早已成为现实,只是皇帝深锁宫中,无人敢去挑明。据说,中国人抽烟(嘴上支锅),就是明朝晚期传入的,到崇祯继位时,已经有些年头了。而崇祯十五年(1642)的“壬午之变”,袖子上跑马的满族人,已第四次入关劫掠,马蹄踏碎了河北、山东和江苏北部。俺家的《秦氏族谱》就有记载:“……遭壬午之变,族人窜身锋镝间,或被掳,或遇害,或避乱走他乡,颠沛流离,苦难悉数。安定后保聚而存者,仅十之一焉。”更甭提,镶嵌“日头”的闯王旗,正以势不可当的燥烈,由西向东滚滚而来,历史的狂澜,正把明朝这艘破旧的大船,往死亡的深渊猛摔、狂砸……没过几年,大明朝就灭亡了。
孔圣人断案
我上初中、高中时,大概是孔圣人最“倒霉”的岁月。“孔家店”早已“砸烂”,那时又来了一个“批某批孔批某公”。孔仲尼成了“孔老二”,甭说圣人,恐怕连好人都算不上了。
拉呱说到孔圣人的有俩大人,一位是二奶奶,另一位是我同学的父亲。
从二奶奶口中,我最早知道了孔圣人。她说,孔圣人最讲仁义。在俺老家,“仁义”就像二奶奶的针线笸箩,针头、线脑、麻绳、布条,凡是有用的、好的言行,都装在“仁义”这个大筐里。
二奶奶说,孔圣人不光自己讲仁义,还周游列国,教导大家都要讲仁义。有一阵子,他带领学生跑到“南地”去讲学。那天早晨,出门没多远,看见路旁草丛里,有只兔子正举着前爪“洗脸”,孔圣人以为,这只兔子是在给他作揖。孔圣人就和学生说,您看,这里的野兔都懂礼道,想必人都很仁义,咱们就不用再往南走了。于是调转车头,回到了鲁国。
没想到,他这一调头,留下了一片蛮地,当蛮地的人也讲仁义时,孔圣人已经殁了好多年了。
孔圣人断案,是在照景同学的家里,听他爷(父亲)拉的。按辈分,我得叫照景曾祖父,他爷就是我的高祖。这位高祖是一个“机匠”——织布的匠人,他的织布机是木制的,织布时双手双脚并用。照景从小丧母,有两个哥哥,没有姐姐,我去他家玩的时候,经常见他拉着风箱烧大锅做饭。他烧火有个“绝技”,能把禾草类的柴火,烧到像煤炭一样结渣。我多次尝试,都没做到。
高祖讲的故事,是孔圣人的学生打赌。那故事肯定是“穷秀才”编造的,可又不像瞎编,一定是想表达点儿什么。这故事让我困惑了大半辈子,至今也没完全理解。
打赌的是子路和颜回。
子路:老师说行好好。颜回:不对,老师说作恶好。
子路:行好好。颜回:作恶好。
子路:行好好!颜回:作恶好!!
子路:打赌。颜回:赌就赌。
子路:老师要说作恶好,我把这顶冠输给你。颜回:老师要说行好好,我把头输给你。
子路:一言既出。颜回:驷马难追。
这师兄弟,就一起来到孔圣人面前,请求做一个公断。
你猜圣人怎么说的?圣人说:行好好来不见好,作恶不好当时好。
颜回十分得意,拿着子路的帽子,一蹦一跳,走了。
子路自然很气愤:老师您平时明明教导学生行好好,怎么……圣人说:君子不和牛制气,有钱你哪里买不来个冠?
(完)
作者简介:秦幸福,山东沂水人,地质系统退休职工,中国自然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