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记事3篇
作者 尚多俭
老六在北京路卖烤馍
老六在河西镇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上个世纪70年代, 河西镇的一户家庭,没有一个男娃做顶粱柱,日子不好过。首先是耕地、打场,浇水这样的重体力农活没法干;没个男娃,等于断了香火,无论生活怎样富足,家人都会觉的脸上无光。
生个带“把”的男娃即是生存的需要,也是精神的寄托。
老六的爹已是两代单传,所以他养个男娃的意愿就分外紧迫,可老六妈的肚子偏偏不遂人意,生一个是女娃,再生一个还是女娃,连生了5个姑娘还没有生出个男娃。过两年,肚子又大了,却不敢生下来再看究竟,经人指点,早早托医生作了B超,预判是个女娃,就提前引了产。又过两年,老六妈怀上了他,B超一超说是个男娃,才安心妊娠,生下来排行第六,人们就唤他 “老六”。
儿子生来不易,又是老来得子,父母就格外宠爱。由于孩子养的多,日子也就过得紧,五个姐姐只好早早缀学,打工的打工、务农的务农,全力供老六上学。
学校离他家有十多里路,路不算远,家里还没有可代步的自行车,只好寄宿在学校。 那时老六一周步行三个小时回一次家,回家主要干两件事,一是洗洗衣服,二是带上一个星期的口粮——一口袋馍馍,再步行三个小时赶到学校。
寄宿在学校读书,每天吃几百人的学生灶,学生灶早晨只供开水,不供饭,老六的早饭和大多数的住校生一样,吃开水泡馍馍。就这样,老六每天吃着开水泡馍馍,从高一读到高三,高考时,初考不中,不中再考,考到第6年,终于考上了兰州商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公交局当会计,吃上了公家饭。再后来。成了家,养了娃,工作兢兢业业、作人本本分分,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于是,老六在就成为河西镇读书改变命运的一个样板。很多年来,镇上的家长都用他的事迹,激励家里的孩子刻苦读书。
但偏偏就节外生枝了,就像一副书法作品就要收笔,却在上面,大大的滴了一滴浓稠的墨汁,瞬间晕染开去……
这年,公交局下属的一个征稽站有了一个副站长的空缺,老六找局长,谈了想到那里去的意愿,局长诧异的望着他,脱口道:“你是能干那事的人么”?
老六激愤的说:“我怎么就不是干那事的人?我怎么就干不了个副站长?”局长语塞。老六无语、无趣。
也许改变就在那一刻开始发生。
那年股市火热,老六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公款抄股,在牛市直冲6124点的喜悦中,他小有斩获,藏而不露的笑意挂在脸上,视局里的一切为蝇营狗苟。
然好景不长,随之而来的熊市让他赔光了以前的盈余,还亏了本金,挖下的窟窿一时无法填平。
不久,事发。他被法院以挪用了公款的罪名判了3年徒刑。
老六犯事的消息就是像是一盆污水,哗的一下泼过来,一下子,这个富有感召力的形象就污浊不堪了。消息传到村上,村里人莫名惊诧;消息传到镇上,大家众说纷纷……
那时候,老六不知道该如何妥帖自己,村里人不知道如何给自己的孩子解释这一切。生活就是这样,不经意间,会给我们出一道无解的难题,或有或无的拷问着大家,没有标准答案,期中的况味,说也说不清楚。
老六入狱服刑,生活还在复制般的继续,镇上的一切照样,天气回暖、土地解冻就开始耕地播种,麦子熟了就忙碌着收割,秋冬农闲,村民们纷纷涌到镇里的电厂、化工厂打工,适龄的孩子一拨拨的走进学校,又一拨拨的远走高飞……
几年光阴匆匆而过,老六服刑期满,他一开了一家烤馍店。
由于馍馍具有即食、耐储存的特点,在当地居民的饮食结构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家家户户短则一个星期,长则半个月就要做一次馍馍。随着城镇化的快速推进,馍馍逐步由传统的家庭手工制作转变为作坊式的专业化生产。老六瞅准了这个商机,干起了烤馍馍的营生,他的烤馍用的面粉是当地出产的小麦面粉,工艺是传统的发酵制作工艺。火候把握的好,馍馍外皮金黄,中间暄软,吃起来酥软可口,深得河西镇居民喜爱,甚至被当作礼品带到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
现在,走进河西镇北京路的大市场,一眼就能望见“老六烧馍店”的招牌,店面不大,招牌也小,经年的风吹日晒已让它泛出了破旧的黄淡,店名用红颜料刚刚描过,显得分外醒目。须发半白的老六每天、每日就这样和面、发面、烤馍、卖馍。每天每日,市场上的顾客熙熙攘攘,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老六的生意不温不火,来的大多是老熟客,很多是定居在镇上的乡邻。多年的相识,又经常相遇,相互知根知底,碰面时就多了份亲切,相对而笑,亲切的寒暄,就有人会说一句,你那事放到现在简直就不是个事,比到那些贪官们,你算个啥呀?说着话,大家就不由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还能怎样?属于他的生活、或者说命就是样,曾经的荣光、苦涩,无奈、屈辱在世事更迭中都淡化成了“哈哈”一笑。
鸡蛋啊!鸡蛋
说来,我大哥在河西村、河西镇也算是有想法的人。
1978年,我大哥从部队复员,回到家中没几天,就有了一项最新发现。说,村里人养的鸡、鸡产的蛋,大部分都让河西镇的城里人吃了,村里面没有几个人舍得吃自家的鸡蛋,简单的说就是养鸡的人吃不起蛋,不养鸡的人吃鸡又吃蛋。
村里人一想,确实是这么会事,话音没落,就有人调侃,“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该种地还得种地,该养鸡还得养鸡,该卖蛋还得卖”。
犁地、割麦、打场这些庄稼人必会的技能,大哥不会也不学,更出格的是把自家的责任田悄悄的流转给了村里的李四。做为一个农民不种地,在那个年代,完全就是个另类,他的所作所为,村里人自有很多看法,但别人的看法,只是增加一些可有可无的非议,他一如既往干着自己认为该干的事,用为数不多的复员费买了一辆自行车,在车后座上架了两个担筐,走村串户干起了收鸡蛋、贩鸡蛋的事。如果有人问到他,村里人就会戏谑的说,去河西镇贩鸡蛋了。
那时,我们河西村,一般的庄户人家饲养的鸡也就10多只,鸡生的蛋都舍不得吃,常常集攒起来,集少成多,卖了贴补家用。家里来了客人,一般的招待标准是炒盘鸡蛋,最高的标准是杀只鸡。每三两天,大哥就能从各村各户收购到满满两担筐鸡蛋,贩鸡蛋的生意干得风生水起。
无风也起浪。
尽管村上每天能吃得起一个鸡蛋的家庭没有几个,有人还是在村里掀起了一场有关“鸡蛋怎样吃有营养”的大讨论。
一时之间,大家众说纷纷,有的说煮、有的说煎、有的人说生吃,村上的张三戏说,吃两个比吃一个有营养,就这样大家各抒己见,讨论的不亦乐乎。
这个画饼充饥式的大讨论还没有结束,话题就因我大哥从市上带回的两只小鸡崽,开始发生转移。
这两只小鸡虽然其貌不扬,但出身名门,是镇上着力推广的蛋鸡新品种,名子叫“288”,说一年能产288只鸡蛋,起初,村民们对于这一说法都不相信?
但后来发生的一切更让人难以置信,这两只小鸡崽引发了鸡棚中的一场革命,让老家的土种鸡遭受了灭顶之灾。
说到老家的土种鸡,颇有盛名。名叫“九斤黄”,在当地有几百年的养殖历史,鸡若其名,体型硕大,长成以后重达9斤,毛色金黄,肉质细嫩、滋味鲜美,美中不足的是产蛋率低,一年下来也就能产80多个鸡蛋。
在吃一只鸡蛋都算是优待的时期,也就没有多少人吃得起一只鸡?所以多年以来 ,“九斤黄”那一身肥美的肌肉没用武之地,经常迈着孤傲的脚步在庭院树阴下渡来渡去……
在大家质疑眼神中,那两只小鸡崽,很快就出落成了待字闺中的两只小母鸡,娇小的体型只有土种鸡三分之一大。全村的人热情空前,关注着这两只小母鸡的一举一动。大家都在等待,等待着一个奇迹的诞生,或是一个谎言被戳穿。
很快,全村人的疑虑就被“288”鸡出色的产蛋率打消,从产下第一枚蛋的那天起,这两只小母鸡每天都产一枚鸡蛋,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状态保持到三个月的时候,全村的人信服了。
村民们开始用自家的两只鸡蛋换“288”鸡的一枚种蛋,只有两只母鸡,“288”鸡的种蛋一时之间奇货可居,价格也坐着火箭一样往上窜,最紧缺时,“288”鸡的一枚种蛋抵得上一只“九斤黄”鸡。那些心情迫切的村民甚至还采取非常手段――守窝待蛋,只要这两只母鸡一下蛋,就先下手为强,把蛋抢在手里,然后再履行交易手续。
没想到两只小母鸡的到来,使我家门庭若市。更没想到的是这场家鸡品种的改良浪潮来势迅猛,其规模远远超过了大家的预测,我大哥从中获得的利润也超出了他最初的设像。
几年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看着仍就孤傲,有点不识时务的 “九斤黄”说,这个挨刀货,体格是“288”鸡的三倍,吃的饲料也是“288”鸡的三倍,产的蛋却不及“288”鸡的三分子一,养着真不划算,不如早点宰了,喂肚子。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全村人的积极响应,在一片断断续续的杀伐声中,“九斤黄”相继成了大家饭桌上的美味。几年后,我们村所养的鸡群绝大部分被改良。土著一样的“九斤黄”残遭屠戮,只有极个别的“九斤黄”幸免于难,在“288”鸡群中昂首挺胸,犹如鹤立鸡群。
不仅是鸡棚中发生了今非昔比的变化,我那位贩鸡蛋起家的大哥也已草鸡变凤凰,成为金新农牧公司的董事长,镇里安了家,乡下办着厂,开着小车来来去去,是全市数得着的农民企业家。
这一年,一位社会名流到市里观摩、调研,品尝完本地特色美食——白水清炖“九斤黄”后,对其滋味赞不绝口,欣然提笔写下了“九斤黄 鸡皇上”的赞美之词。
消息传开,食客们纷纷慕名而来,品尝“九斤皇”的美味,于是家乡的土种鸡声名鹊起,成了家禽市场上的紧俏货,价格也猛长了几倍。
当市上把“九斤黄”鸡列为本市的绿色名优农产品进行重点推广的时候,金新农牧公司早把散落民间的“九斤黄”鸡收购殆尽。一枚“九斤黄”鸡的种蛋早已超过了一只“288”鸡的价格,农户们要饲养 “九斤黄”鸡,只有到金新公司去买小鸡崽,垄断经营再加上奇货可居,价格自然是贵的出奇,村上的人在连连的惊叹声、抱怨声中接受了这个现实。
几年后,“九斤黄”鸡重新成为家禽饲养的主流品种,在公司加农户的生产模式下得到了大规模的繁殖培育,“288”鸡因为养殖效益不高,品种退化,被成批量宰杀,黯然退出了养殖舞台。
现在的河西村、河西镇,谁还把吃枚鸡蛋当回事,一只家养的“九斤黄”鸡,还算是一件拿得出手的礼品。
有时候想想,鸡生蛋,蛋孵鸡,似乎在轮回中重复,又在重复中更新。
寂寞的小镰刀
那年,我15岁。
夏收前,父亲特意为我打造了一把小镰刀。小镰刀只有正常镰刀的一半大。
父亲是一名农民出身的乡镇干部,相比村里其它的农民多见了些世面,就有了些许耕读传家想法,在他看来,一个农家子弟,书必须要读;播种、割麦、浇水、打场这样的劳动技能应该撑握。将来,进一步讲,可靠读书跨跃农门,干一份非种地谋生的工作,过上好于农民的生活,退一步说,可凭吃苦耐劳,过上不愁温饱的农家生活。
在他想来,如果我不会割麦,受不了割麦这样的苦,等于自绝退路,简直无法可想。
那年的夏收一开始,就像尾巴一样带着我,帮着收割家里的几亩麦子。期望通过“割麦”,这种艰苦的农事劳动,培养我吃苦耐劳的品质。若是别人家的孩子,在15岁的年纪已能抵得上半个劳力,因为家境尚可、身体虚弱,我就享受着锻练的优待。
麦子成熟后,最怕刮大风,下连阴雨,如果遇到这样的极端天气,成片的麦子就会发生倒伏、脱粒、生芽,最后导致减产。麦子一黄,家家户户如临大敌,急切的忙碌起来,调动各方面的资源力量,拼尽全力,用最短的时间,把麦子割完,拉运到场上,垛起来,焦虑不安的心才安稳起来。所以,那时的庄稼人都把夏收叫抢收。现在好了,有了联合收割机,几天的时间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大可不必像过去那样辛苦。
割麦时节,正值酷暑,麦地里闷热难奈,再加上骄阳似火,在麦地里站上几分钟,就会汗流满面,挥镰割麦更是汗如雨下,没有割过麦子的人不会理解那份辛苦。“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传颂千年的诗句传神的描述了农耕生活的辛苦,也告诉我们,栖居田园更多的是日复一日的艰苦劳作,而不是悠然见南山的轻松惬意。
伏着身子,一镰一镰的割麦,一棵棵直立的麦子,饮声倒下,我的汗水也一滴滴的滴在麦杆上,时间不长我就汗流满面、苦累难忍,割不了多少时间,就擦着汗、喊着累、坐在地旁的大树下歇起凉来。而身边割麦的乡邻们尽管热,但看看眼前沙沙做响的麦子,不敢有丝毫懈怠,擦把汗,看看天,继续挥动着镰刀割麦……
大家看着我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道:“像你这样,当了农民可昨整?”我在心里默语,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这难熬的夏天,还是快点过去吧。割麦要持续半个月的时间,期间的那份辛苦,只有收过麦的人才能体会。即便是现在,我都会用最苦、最累、最难熬这样的词来描述参加夏收的感受。
几年后,举家迁到县城。那把小镰刀早已被堂哥相中,央求我送他,说侄子再大些,也让他拿着学割麦。事实上,侄子中学毕业就外出打工,完全不屑于学会割麦这样的技能。几年后,“再不回家务农”的想法坚定不移,几年后,他在市里的一家建筑公司谋得一份稳定工作,在各大楼盘之间安装水暖设施。又是几年过去,已是技术娴熟,收入可观,自然面然的在城里买了房,成了家,根本没有回乡重操祖业的打算。
我那把小镰刀很少派上用场,挂在老屋的廊柱上,满身尘灰,镰刃雪亮。像一位旧相识,相逢,闪动着欲言又止的目光。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在从业的道路上更多的是被职业选择,我相继从事过发电厂运行值班员、发电设备的检修工、机关部室的一名干事。控制室的操作把手,作业现场的榔头、扳手,办公桌上的键盘、鼠标相继成为我劳动的工具,唯独没有再握过那把给我留下深刻记忆、感悟生活不易的小镰刀。
当下,老家,割麦、打场、耕地等很多繁重的农业劳作已被机械化作业所取代,村子里的土地已开始逐步流转,尽管修建了崭新的庭院、住宅,一个又一个院落大门紧锁,院内落满觅食的麻雀,年少时走过的那些乡间小路,寂寥无人,乡亲们眼神、言语中渗透着被遗忘的孤寂……眼见的一切,告诉着我们一个无争的现实,城镇日益丰盈的同时,远处的故土乡村日益凋敝,在城镇化、工业化的浪潮下,我们曾经的乡村,面临着何去何从的抉择。
哦!我那把小镰刀,越来越寂寞的小镰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