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黄友葵的人生之旅

黄友葵,中国著名声乐艺术家、音乐教育家。“中国第一位女高音歌唱家”。中国20世纪最早一批出国升造的留学生,学成归国任教,长期在江苏高校工作,为中国声乐乐坛“一代良师”。黄先生1908年4月3日生于湖南湘潭,1990年9月1日在南京病逝。
一九八七年,对音乐家黄友葵来说,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江苏省政府、江苏省音协和南京艺术学院于一九八六年就作出决定,将在当年隆重庆祝黄友葵从事音乐教育六十周年。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也将这一活动纳入工作议题,并计划拍摄一部关于她的纪录片。春天,剧本就送到黄友葵教授的手中。这当然是件大事。不过,除此之外,黄友葵心里还酝酿着另一件事。在她看来,这件事的份量同样重要。这就是她和爱人陈嘉教授的金婚纪念。一九八七年,正是他们结为伉俪五十年的日子。这或许就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家人及其弟子们热热闹闹筹办之中,噩耗不期而至。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我国著名学者、欧美文学大家陈嘉先生突发肝病,抢救无效,溘然辞世。金婚纪念的美好愿望便成了永久的遗憾。
一九八七年五月底,纪念黄友葵从事音乐教育六十周年的活动如期举行。黄先生的学生们:著名歌唱家臧玉炎、刘淑芳、魏启贤、王福增、孙家馨、刘民义 云集石城,簇拥在黄先生的身边。年近八旬的黄友葵,被一种深厚的情谊感染着,往事如云,她不能不去想。那繁乱的岁月,那悠远的琴声,那并非罗曼蒂克,却情深意长的婚恋,那所有失却的和得到的……五十年、六十年,历史宛如一部史诗、一部交响乐,在昂然的旋律中一页页翻过,翻过……
黄友葵的音乐之路是从七岁开始的。一架教会里的钢琴奏响了她的音乐生涯的序曲。
黄友葵出身于书香门第。祖父是清朝的翰林,父亲则是个秀才。不过,影响最大,最先于黄友葵音乐教育的,却是不曾跨进学堂一步的母亲。母亲不仅能识会写,也能哼唱各地的戏曲。母亲生于苏州,长在北京,嫁到湖南,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她的读写能力全来自私塾,当然不曾就读,而是旁听得到的。那时,母亲在家没有地位,体弱多病,常带着黄友葵到一家教会去看病。医生是个外国人。他的住处有架钢琴。每次就医,总会看到医生的夫人在钢琴上弹奏。黄友葵常常被钢琴上的美妙声音激动得兴奋不已。有一次,她专注的神态引起了那位夫人的注意。夫人对她说:“喜欢吗?弹弹吧。”黄友葵大胆地坐上了琴凳,敲响出声音。就在那一天,她顺着那黑白相间的琴键,竟然弹出“梅花三弄”的旋律。令夫人大出意外,连呼“了不起”。她对黄友葵的母亲说:“若有条件,应该让这孩子学习音乐。”黄母颌首称是。可是对这种洋玩艺儿,她有如何的条件可以满足?夫人见黄母不知所措的神色,便说道:“那就跟我学吧。”这一年,黄友葵刚刚七岁。从此,她便与钢琴结缘,再也没有间断过。为了有钢琴弹,她在后来所上的学校,从小学到中学,都为教会所办。因为那时只有教会才有钢琴。
一九二五年,她从长沙福湘女中毕业。毕业后即留校成为钢琴教师。那年,她十七岁。
一年后,黄友葵考入苏州的东吴大学,专业并非音乐,而是生物学。那时的她醉心于动物标本的制作。她出色的制作装饰能力很快受到校方的赏识。大学尚未毕业,学校根据各科成绩,尤其在动物绘画及标本制作方面的才能,决定让黄友葵去美国学习工艺美术,以便将来在东吴大学增设此专业。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公费留学机会,能被选中,无疑是个殊荣。她连想也没想,就做出了选择,兴高采烈地踏上了赴美的旅程。她成了美国亚拉巴马州亨廷顿大学工艺美术专业的学生。音乐,就这么阴错阳差地被挤到一边,成了她业余时间的倾诉思乡之情的寄托。
但是,她音乐上的天赋及热爱并没有因此消失。有一次,她被一个同学拉去,说要参加学校里的合唱队。听说这个合唱队在美国很有名气,常常到各地巡演。若能加入,不是件挺美的事吗?黄友葵跟着去了。一试即中。合唱指挥见黄友葵的音乐素养早已超过一般音乐专业的学生,大为惊讶,问她为何不学音乐,却是在工艺美术专业?后来得知她竟然有十几年的钢琴史,便按捺不住了,无容置疑地对她说:“从现在起,你就是音乐专业的学生了。”她就这样成了音乐系的学生。由于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她很快成了校合唱队的领唱。有一次合唱队到芝加哥为一个世界博览会演出,这个东方面孔的领唱以她出色的嗓音引爆了全场。
一九三三年,黄友葵学成归国。她先在东吴大学任教,之后参加了上海音乐团。在上海她受到意大利指挥梅百器重视,之后梅指挥推荐她在海顿的名剧《四季》和《创世纪》中担任女高音独唱,大获成功。梅百器向外界介绍黄友葵时说:“这是中国的第一位女高音。”接着,她又在中国第一部古装歌剧《柳娘》(根据《聊斋》故事改编)中担任主角,也告成功。黄友葵的名字在上海音乐界宛如一颗长虹腾的新星,光彩照人。三十年代中期,她与喻宜萱、周小燕、郎毓秀齐名,被誉为“中国四大抒情花腔女高音”。
如烟的往事,许许多多的人和事都淡忘了,但有两个人的名字却是黄友葵一直记忆在心中的。这就是杨开慧和李淑一。那还是在湘潭读书的时候,她们都在一家教会学校就读,并且以姐妹相称,关系非常之好。三姐妹中,黄友葵年龄最小,她们都喊她“小鬼”。杨开慧平日不苟言笑,总是静静的、稳稳的样子。李淑一则活泼好动,哪儿热闹去哪儿。若有娱乐活动,三姐妹总是拉着一块去。不过,杨开慧从不登台亮相,无论李淑一和黄友葵如何起哄拉扯,她也不从。
有一次,她们在街上闲逛,忽然一家店铺亮出“抵制日货”的牌子,随后,店铺里扔出许多日本商品,一时间,满街店铺都如法炮制,日本商品被扔得到处都是。一向文静沉默的杨开慧这个时候突然一改往常,冲动起来。她拉着两个妹子的手,激动地说:“你们懂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不想做卖国贼,不用日本列强的东西!我们中国人要活得硬气!”她对黄友葵说:“你不是会唱‘打倒列强’的歌吗?唱吧!这歌,我最喜欢!”于是,三姐妹和着满街的人群,一起唱了起来。杨开慧那满面愤恨、那剑眉杏眼,令她终生难忘。直到杨开慧遇难,她才知道,杨开慧是为躲避反动军阀的搜捕,才进入教会学校的。那个时候,杨开慧已经和毛泽东恋爱了。每当毛泽东偶尔来校找杨开慧的时候,黄友葵和李淑一便会兴冲冲通报:“毛先生来了!毛先生来了!”杨开慧便会即刻迎出来,样子很是动人。有时,两个妹子寻开心,冲着杨开慧喊:“毛先生来了!”待杨开慧出来一看,看见两妹子朝她挤眉弄眼,知道上当,便骂上一句:“死鬼头!”然后默默地回到屋里。是的,那时候的黄友葵还真不知道爱情是啥滋味呢。
黄友葵的爱情生活来得较迟。一向以事业、学业为重的黄友葵,似乎没有将爱情放在眼里。她始终铭记着母亲的嘱咐:“日后嫁人,一不要嫁官,二不要嫁商,要嫁就嫁个有学问的诚实人。”当然,在那个人欲横流、黑白颠倒的社会里,寻个“有学问的诚实人”并不容易。所以黄友葵直到二十七八岁,仍然孤身一人。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爱情神奇降临了,并且戏剧般地始终固守在二人的心中,不曾离开一步。
那是一九三六年的一个春天。黄友葵应一位朋友之约,参加一个聚会。参加者多是来自各地的大学生。大家在一块海阔天空,很是痛快。黄友葵发现,在热烈的气氛中,有个青年却极少说话。然而,不言则已,每当他一开口,那有限的几句话便如同磁石,既有引力,又有份量,不仅令人信服,而且生动难忘。这个外表朴实普通,个头不高,身板有些单薄,甚至几分羞涩的年轻人引起了黄友葵的好奇。有人向她介绍,这位年轻人可是浙江大学的教授,刚从美国回来,是研究欧美文学的,对中国古典文学也有很深的造诣。黄友葵刮目相看了。她开始对他的发言特别地在意起来……
▲陈嘉(1935年)
她和他越走越近。这位年轻人叫陈嘉,美国耶鲁大学的博士,他先后在哈佛大学、威斯康星大学获得学位,回国后同时被上海圣约翰大学、武汉大学和浙江大学聘为教授。然而,对这么个年轻人,黄友葵留下的印象,是一副斯斯文文、安安静静的样子,没有一丝博士的派头。黄友葵的名字对于陈嘉来说,并不陌生,别看陈嘉不多言语,却对音乐非常在行,音乐界的动态十分了解,特别是上海的音乐圈更是了如指掌。他们在一起聊得十分投机,从音乐到文学,从中国到欧美,从社会到人生,话越说越多,话题越说越广。黄友葵突然发觉,这个少言寡语的青年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话。
爱情,不知不觉地来到黄友葵的面前。
有次,陈嘉从杭州出差到苏州。他特意登门拜访了黄友葵的家人。看着他们亲热的交谈,黄友葵的母亲已经明白了几分。但是,陈嘉辞别后,黄友葵的姐姐却出来发话了,对这个貌不出众的瘦弱青年不以为然。她对黄友葵说:“处对象可千万别处这样的人啊,太普通了。”黄友葵没有吭声,她自有主张。
没多久,陈嘉在上海险遇一场车祸,人虽然保住了,但锁骨被撞断了。他住进了一家红十字医院。黄友葵得知后,立即赶往医院探望。她是瞒着家人悄悄过去的。在医院,她发现社会名流陈叔通及其夫人也前来探视,有些奇怪。一经介绍,才知道,原来陈叔通是陈嘉的叔父,陈夫人既是陈嘉的婶婶,又是他的姨妈。当陈夫人问及黄友葵与陈嘉的关系时,陈嘉毫不犹豫地回答:“未婚妻。”
一九三七年六月,黄友葵和陈嘉决定成婚。婚礼定于七月四日在青岛举办。没有任何排场。陈嘉提前在青岛等候。七月三日,黄友葵的好友们在上海国际饭店十四层宴会厅为她饯行。谁知,宴毕,黄友葵就感到浑身不舒服。紧接着,就出现上吐下泻。朋友们请来了医生。医生说,这是中吃了有问题的食物所致,属于急性肠炎。天亮之后,朋友们很是为她担心,一致认为她不宜去青岛,商量着如何安排她的行程。但黄友葵执意要去青岛。朋友们拿她没办法,只得依了她。
当晚十一点,黄友葵硬撑着虚弱的身子登上了去青岛的海轮。这是一艘日本的邮轮。其时,日本的侵略势力正在蠢蠢欲动,对华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同时对抗日动向特别警惕。当这艘邮轮离开码头后,船上的日本人就开始了全船检查。据说,一旦发现患病的华人,便会集中在一起进行“卫生处理”,发现重患,直接抛下大海。黄友葵身处险境。正当她紧张得不知所措之际,一位旧友出身现在眼前。此人是个朝鲜藉,能操一口流利的日语。他发现蜷缩在一边的黄友葵满脸疲惫,问她怎么了?黄告诉了他相关情况。二人正说着话,检察官就过来了。他们在黄友葵的面前站住了。这位友人赶紧上前,用日语告诉他们,这位小姐是我的妹妹,她是第一次乘坐海轮,晕船晕得厉害……检察官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此时的黄友葵吓得浑身是汗。
谁能想得到呢?就在她和陈嘉的婚礼结束的第三天,震惊世界的“七七事变”,爆发,抗日战争打响了。这个在动荡的年代中完成的婚姻,从此就一直随着时代的动荡,不断经受着各种冲击。但是,不管时局如何残酷,如何不可思议,这对伉俪的情感却始终如一,愈加情深意笃。
抗战后,陈嘉随浙江大学向后方转移。他到了鼎鼎大名的昆明西南联大任教。而黄友葵则到了“大后方”重庆郊外青木关的国立音乐学院执教。一个小家庭刚刚组成,便在战火中一分为二。之后,二人只能在寒暑假团聚。这年夏,陈嘉度完假,从重庆回昆明。他乘坐的是长途汽车。途中,车上一女孩不知何故发出大声惊叫,司机不禁回头张望。正是这一回头,行走在山边的汽车便歪下了山。陈嘉的眼镜也飞出了窗外。但他的双手却紧紧抱着打字机。失控的汽车奇迹般被一块巨石拦住,一车人的性命总算保住了。这年冬,黄友葵结束了寒假,从昆明乘飞机回到重庆。在机场她听说,就在十二小时之前,同一型号的客机失事墜毁,飞机上近百人丧生,无一幸免。
一九三九年,黄友葵跟随陈嘉从安南(越南)的海防市辗转到达昆明。那时已有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儿。那个多事之秋的岁月仍未结束。一天,防空警报再次响起,一家三口急急忙忙躲进了郊外的小树林。一阵狂轰乱炸之后,当他们赶回宿舍时,远远的就发现,宿舍已经不复存在,只见家中那顶帐子还在空中飘荡。
这种动荡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一九四五年。当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黄友葵多么高兴啊。那天,她在学校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后,便欣喜若狂地往家里狂奔。她想早一点告诉陈嘉,与他共享这个幸福。她抱着刚满一岁的儿子,跑啊跑啊,突然,脚一歪,踩了个空,身子重重地摔了下去。儿子被摔了好远。她一下就晕了过去。当她清醒过来,才知道腿关节已经严重错位,浑身是伤。那时几乎找不到正规的医院。陈嘉万般无奈之下,请了个土郎中来医治。郎中用树皮作夹具,找些草药,七上八下,也不知施了如何的法子,错了位的关节复位了。之后,经过七八月的恢复,伤处也愈合了。但从此,这个腿伤就一直跟随着黄友葵,遇上阴雨天,或有所不慎,腿脚伤痛便会发作。
一九四六年,黄友葵和陈嘉双双回到了南京,二人同在当时的中央大学任教。此时,合家四人,总算团聚在一起了。全国解放前夕,国民党逃往台湾,其时,有各种面目的人不断找上门来,威逼利诱,要求他们离开南京。但是,均被他们一概拒绝。陈嘉仍然留在原来的学校,只是校名改了,叫南京大学。黄友葵没有随当时的国立音乐学院去北京,而是留在了南京,因院系调整,在南京师范学院音乐系任教。
新中国给他们带来了从未有过的生活体验。他们很快适应了新时代的节奏,融入了全新的工作环境中。家庭、孩子几乎无暇过问。他们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热情,工作出色,成就突出。
一九五六年,陈嘉和黄友葵双双加入中国共产党。他们分别担任了南大外文系和南艺音乐系的系主任。他们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繁忙的工作,悄悄地伤害着他们的身体。陈嘉的听力渐渐在下降,而黄友葵曾经受过伤的腿也开始萎缩。但是他们从未向组织伸手,要求一点儿照顾,始终如一地奋斗在各自的工作岗位。
“文革”一声炮响,天地突然颠了个个儿。当时的南大老校长匡亚明被报纸点名、揪斗之后,陈嘉、陈瘦竹、钱静人、吴伯陶、周邨等六位著名学者,也作为江苏第一批“反动学术权威”被“揪”了出来。陈嘉,这个一辈子与世无争,循规蹈矩的老知识分子,莫名其妙地成了“阶级敌人”。他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好端端的国家怎么会弄到这般田地?直到他和匡亚明在一起“劳改”,老校长请他用英语教自己《毛主席语录》时,他的心里才“忽”地亮了起来。他对中国共产党的信心才恢复过来。他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相信,这种日子决不会持续很久。与此同时,黄友葵也被学校隔离。她的女儿正在南京工学院工作,儿子则在北京上大学。一家四口,各执一方。
“文革”进入揪斗“走资派”之后,“反动学术权威”因无人看管而有所放松,黄友葵、陈嘉得以少许自由。当然,若想全家团聚,还是相当困难的。有一次,造反派“开恩”,让黄友葵回家。她立即赶往陈嘉的住处(住在工人宿舍)。谁知,一批红卫兵正在批斗他。她不敢久留,结果连家也没有回,就匆匆回到隔离点了。他们这个“家”直到“文革”结束才重新组成,但是家里的一切几乎都被抄尽丢光了。唯一令黄友葵欣慰的是,那架跟着她几十年的旧式钢琴还在。
这以后,他们并没有因为“文革”结束而真正安定下来。他们一直没有一个住处,“家”无定所。可能大家都难以想象,这个中国顶尖知识分子的“家”竟然一直是借用女儿中学同学家的一间房。女儿生下了女儿,需要有人照顾,一家人挤在一个仅十五平米、又湿又暗的屋内,这一住就是九年。后来,虽然有了住房,住上了四楼,但却是在两年中无水供应。若不是有一群爱载他们的学生主动承担挑水的活儿,这两年的生活简直难以想象。最后,还是原江苏省委主要领导同志亲自过问,才得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尽管生活如此不堪,他们却毫无沮丧之气,如同五十年代忙于新中国的建设,热情满怀。
改革开放初期,他们不顾年迈的身躯,不计病痛的困扰,重又投入到浩劫后的建设之中。陈嘉教授一人带了八个博士研究生,五个硕士研究生,并致力于英文教科书《英国文学史》(后获奖)的撰写工作。黄友葵则升任南京艺术学院副院长,并坚持每日半天给学生授课。陈嘉的听力迅速下降,不用助听器已无法与人交谈;而黄友葵的双腿已萎缩得身高都明显降低了几厘米。然而,他们的家里却始终充满着欢乐。不管是住在黑漆漆的小房间,还是住在无水的四楼,抑或住在新居,黄友葵的家里总是歌声琴声不断,欢声笑语不断。他们对来客总是说:“我们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知足了,知足了!”
一九八六年,在英国的音乐界和华人界里出现了一件颇为引人注目的事,中国留学生裴克在数千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被美国某歌剧院大型歌剧《卡门》选为主角。由华人担任大型歌剧中的主角,这在当时的美国尚属首次。美国音乐界对裴克的表演作出了很高的评价。著名声乐教授Conmen在裴克成功演出之后,给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说:“你有如此美妙的声音,这说明你在中国的教师一定是非常优秀的。”
“是的。”裴克回答他的老师,“我的老师就是黄友葵。”裴克是南京艺术学院的青年教师,长期受教于黄友葵教授。裴克始终铭记着黄先生的教导:“不图虚名,不走捷径,认认真真,扎扎实实。”他以自己的勤奋努力,在海外为中华民族争得了一份荣誉。裴克并没有因此止步,他将自己的演出制成录相带,从大洋彼岸捎回祖国,寄到黄先生的手中,请黄先生指教。黄友葵当然为自己的学生高兴,但是看过录相之后,她很快将自己的意见也录制成盒带捎给裴克,严师严教,仍然如初,令这位学生非常感动。
是的,记着黄友葵先生的人很多。黄友葵从事音乐教育六十年,她培养的音乐人才究竟有多少?少说有几百人。她说记不清了。如果开一张清单,一大批红遍国内外的歌唱家将跃然纸上: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培养出王福增、刘淑芳、张杰、张权;五十年代初,方应暄、王萃年、孙家馨、岑冰等一批歌唱家脱颖而出。“文革”后,则培养出顾欣、刘新庚、胡金亮、汤爱民等一批新秀。
当著名歌唱家张权听说要为黄友葵从事音乐教育六十年举办活动,心情早就按捺不住了。她接连给黄老师写信,表达了自己的一片真情。当时已经过了退休年纪的张权,仍如同当年的小姑娘一样活泼。她从北京打长途电话给恩师:“在您的庆祝会上,我不仅要说,还要唱呢!到那时候您再看看我的表现,看看能得几分?”
以严谨认真著称的黄友葵,对自己的学生关爱负责是出了名的。这不仅表现在对学生的专业上,同时也表现在生活上、政治上。她说自己对学生,就“像老母鸡照护小雏一样”。一九四八年,黄友葵执教于南京中央大学音乐系。当时爆发的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也冲击着黄友葵。她早已从自身经历中感受到历史的大趋势。她对进步学生的活动总是暗中保护,积极支持。当时学校里有个由中共地下党领导的“山歌社”,黄友葵公开给予以指导,无视白色恐怖压力。
有一次,黄友葵和陈嘉正在家中吃午饭,忽然门被撞开,一个学生匆匆地跑进屋。黄友葵一看是自己的学生,忙问:“出了什么事?”那学生回答:“当局正在抓人。我的名字已经上了黑名单,现在学生宿舍在搜人呢……”黄友葵和陈嘉二话不说,赶紧将他推进里屋,吩咐道:“你就在这儿避一下。”果然,一会儿,就有特务过来打听了。黄友葵告诉来人:“你说的那个学生刚才来过,他早就走了。他回乡探亲去了,是来和我辞别的。”特务多少畏惧二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没再多问就离开了。当晚,她和陈嘉就护送着那位学生离开了南京。由于黄友葵公开反对当局迫害进步学生,引起了校方的恐慌。学校负责人或者当面对她进行恐吓,或者派人对她加以劝阻,但都未能拦住她的革命热情。《上海歌声》编辑部杨文揆在庆祝黄友葵先生音乐教育六十年之际致信。在信中回忆了黄友葵在白色恐怖中不畏强暴,敢于斗争的精神,表达了对自己师长的由衷敬佩之情。
著名男高音歌唱家臧玉炎是黄友葵四十年代的学生。由于“四人帮”的迫害,从中央乐团下放到江苏淮阴。一九七五年,黄友葵已经“解放”,恢复了南艺音乐系主任的工作。她从原中央乐团团长李凌的一封来信中得知,这个很有艺术才气的抒情男高音正面临困境。如此下去,一个歌唱家的艺术生命就要完了。惜才如命的黄友葵立即回信表示,她将尽全力相助。要知道,黄友葵当时也不过刚刚“解放”,尚无过硬的话语权。而且已有传言,康生、江青曾经有意要整一下江苏的黄友葵和陈嘉,不过没能来得及动手罢了。而这个臧玉炎,据说家庭背景复杂,解放前夕还到过台湾呢。无疑,帮助这样的人是要担很大风险的。但黄友葵没有畏难却步,她对这个学生是了解的,她知道臧玉炎在艺术上的勤奋努力,也知道他当年去台湾的真正动机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人回到大陆来,有什么“复杂”的呢?经过黄友葵的努力,臧玉炎终于从淮阴农村调入南京艺术学院。这位当时已年过半百的老学生对黄先生担着风险鼎力相助,大受感动。“四人帮”粉碎之后,黄友葵又积极为其落实政策奔走。当一切完满结束时,黄友葵多么希望臧玉炎能留在南艺工作啊。但是,臧玉炎却被中央乐团重新招回。但黄友葵连半点条件也没提,让他愉快地回到了北京。
一九八九年春,著名歌唱家刘淑芳应邀来宁演出。一到南京,她即刻驱车前往黄友葵的住处。这位五十年代的得意门生始终惦记着黄友葵先生。师生相见,当然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听说刘淑芳是来演出的,黄友葵马上说:“唱两句给我听听,看看有没有长进?”当即打开钢琴,为她调音。刘淑芳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良机,马上放开了歌喉。歌毕曲终,黄友葵不客气地向她指出了许多不足之处。她对她说:“谁让我们和艺术结缘呢?一旦结上了音乐,就得真心实意地对待它。你说是不是?”一股对先生的崇高情意曲然从这位歌唱家心中产生。她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青年时代。她望着黄先生已经洁白如雪的头发,望着那双因萎缩而内弯的双腿,含泪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的,黄友葵永远热爱自己的学生,因为这是她事业的重要部分。她不仅关心着声乐专业的学生,也关心其他专业的学生。她亲自推荐了许多优秀学生出国留学。她的爱总是不断得到回报。有个春节,黄老一下就收到四封来自美国、法国的来信。学生们告诉她:“我们在外留学,没有给您老人家丢脸,更没有给我们的祖国丢脸。恰恰相反,我们给您带来了好消息:高明在美国堪萨斯大学学习小提琴,拿到学分第一名;孙建军在美国学习黑管,所有学分为A,获得总奖学金的待遇;在法国学习声乐的刘新庚在法国举办的独唱音乐会在巴黎引起轰动……”
一九八七年五月,由南京艺术学院、中国音协江苏分会、江苏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等五家单位联合主举的“黄友葵教授执授六十年䇒八十寿辰庆祝会”开得热烈而隆重。大会收到来自中国音协及各地音协,中央乐团,以及海内外社会名流发来的贺电、贺信,贺辞、题诗。中国音协主席李焕之以“乐坛耕耘六十载,誉满九州育英才”,副主席李凌则以“一代良师”表达祝贺。南大老校长匡亚明题词“秀骨青松不老”,艺术大师刘海粟则以“喜栽桃李盈芳苑,奔放精诚启后贤”书法题贺。著名音乐家贺绿汀、丁善德、江定仙都送来了热情扬溢的贺词。
之后,黄友葵重新进入繁忙的工作状态。她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除了持续教授学生,还笔耕不止,撰写大量文章,表达了她中国音乐,特别是民族唱法的创新的看法。先后发表了《我对艺术教育的点滴想法》《论声乐艺术的学派》《古为今用 洋为中用》,一九八九年,黄友葵出版了论著《论歌唱艺术》,对自己的声乐教育作了全面总结,特别提出了中国声乐的现代性与民族性主张。一九九零年,黄友葵的第一位硕士研究生汤爱民毕业。这一年,已经82岁高龄的黄先生依然工作在自己的岗位,这年九月一日,因肺心病突发,抢救无效,黄友葵不幸逝世,结束了她轰轰烈烈的音乐人生。这位中国近现代声乐艺术教育的拓荒者,以她巨大的热情与能量,在中国乐坛谱写了一曲昂扬壮阔的高歌。
(原载微信公众号《凤凰台上》,图片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