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诗歌40首
老刀，1964年生，中国当代著名诗人。2005年，获首届徐志摩诗歌奖，2003年，获《北京文学》新世纪首届文学奖诗歌奖项，2014年，获《诗潮》最受读者欢迎新诗奖，2004年，获广东省作家协会第十四届新人新作奖，2023年，获第六届十佳当代诗人奖。被著名诗人、《人民文学》杂志主编韩作荣称为平民诗人，韩作荣先生认为，老刀开辟了一条自己的诗歌道路，是具有独特性的诗人，是为数极少，具有重要性的少数诗人之一。
大雪之后
父亲让我
扶他去厕所
扶着他的胳膊
我的心一路往下沉
父亲太轻太轻了
他的胳膊
瘦得像鸟的翅膀
感觉稍不留神
他就会从
我手上飞走
2018.12
水井
水稻收割之后
稻浪消失了
你看见田埂
看见一群麻雀
在垅里起落
它们将禾蔸子
从这丘田
筐进那丘田
从那丘田
又筐回这丘田
你无法看见水井
水井一年四季清澈
倒映着天空
冬天冒着热气
有几丈高
就站在离你
不远处的泥土里
你的目光
并没有矮下去一截
电子手表
一块电子手表
旧、安静
就凭它比一瓶
止咳的糖浆
还要便宜
走时就
必须准确吗
关于母亲周利华
１
母亲说她不管了
她要去广州和她的大儿子一起过日子
万里涛心里明白
母亲是在生他媳妇的气
当万里涛把火车票放到母亲手上
母亲的脸黑了下来
母亲一声不吭走出柴门
在菜园里转了一个圈
用手背摸了摸她的白菜梆子
径直来到橘子树前
撒上一把谷子
她站在鸡和鸭的中间
久久不肯进屋
万里涛连夜赶到山外去退票
母亲才回到屋里
２
每次回到猴冲村
放下行李，
我总是先上后山坡
在楠竹林里闭一会眼睛
我喜欢植物腐烂的气息
我爱静听头顶上
竹叶和竹叶相拥的回声
这个时候一只斑鸠
从竹林深处扑翅惊飞
整个山坡在一身冷汗里微微颤栗
母亲知道我回来了
两脚挂泥
三步并成两步赶回家中
她说今天有意多下了一把米
早上煮饭灶膛里的火
就发出了笑声
又衰老了一些的母亲
柚子一样笑着
她的白发上
别着一块金色的泥浆
３
在樟桥村
一说起我的童年母亲就流泪
一个十岁的孩子
赤脚割过风雨寒霜
每天清早必须割好一筐草
才能去上学念书
那头犄角快抱成一团的老水牛呵
在我割的草中
如果嚼到一些泥块
希望你能够原谅
我割草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４
亲友找我弟弟借1000块钱
我弟弟拿不出来
母亲硬是将积累了59年的私房钱
以我弟弟的名义
送到了亲友的手上
家里却连煤也舍不得烧
煮饭一直用油茶树的叶子
母亲做饭的模样几十年没变
翻几下菜
转身去添树叶
将头埋进浓烟滚滚的灶口
用一根打通了节的竹管吹火
看母亲做饭
我总是不断擦眼睛
母亲的泪已被熏干
她清贫的脸上
除了几星烟尘
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５
天已经黑了
屋子里炉火熊熊的
我们忘了母亲
还在雪地里拔萝卜
突然一声啪
一粒火星从火里炸出来，
一圈人站起来
围绕火堆抖裤管
炉火到了要用铁钳划动
脱去一层灰衣
才能看见的时候，
邻居起身走了
母亲从厨房忙完进来
填补在空位上
在暗淡的火光里
母亲倦了困了
头越来越低
她趴在自己的
膝上睡着了
６
假期临近
我陆续收拾行李
母亲就开始不吃饭暗暗流泪
必须起程了
我背着行李出门
母亲默默跟在身后
送到生产队
不再关牛的牛栏屋前
母亲拧过身去
2000年5月
美丽的太阳花（给女儿）
一
女儿睡了。
我无法把书抚平。
我的手一松开，课本的角儿又卷了回来。
我打开她的数学作业本，手不停地颤抖，
涂改液反复涂改的一道应用题，
依然空着，
我知道女儿遇到了麻烦，可我帮不了她。
一个黑点，那是她用力摁断的铅笔芯。
涂改液还湿着，
我仿佛听见女儿伏在作业本里的哭声：
“爸爸，你怎么每天这么晚还不回来？”
二
我一直怕女儿看见我的手，
从不敢去摸她的脸，
它粗糙僵硬，只适合在铲子的柄上来回。
我埋头挖掘，劳动并不伟大受人尊敬，
关于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出来，从城市的眼睛。
应用题说起来尴尬，不是一铁锹泥土再加一铁锹泥土，
剩下一块石头用手搬走。
妻子告诉我，放学回家女儿一进门就哭了，
说数学只得了八十九分，爸爸会打她，
整个晚上她很乖。
三
女儿上学去了，
我从她的笔记本里睁开眼睛，
看见她的日子里生长着一颗太阳花：
她说美丽的太阳花，
有一根吸管一样的茎，
用手摸上去很光很滑，
开着两片细碎的花。
她尚未起床，花儿已经开了，
她放学回家，花儿已经轻轻闭上。
当我读到美丽的太阳花，
我会永远喜欢你，
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
我在家里寻找着太阳的踪迹和秘密。
我明白女儿已经懂了，
城市再好，不是我们的家，
过不了多久，
我们将回到落满野花的乡下。
2001年
敌 人
我与你不同
你强大到没有敌人
我的敌人很多
多到多一个
少一个无所谓
多到我要到
敌人中间
去寻找朋友
多到一天不见敌人
我就会孤独
钉子
我笑了。
缝隙敲入木头的声音是那么慢。
我要感谢你啊我的敌人！
如果你不够狠心，
我又怎么能发现自己的坚强？
怎么能听懂这夜的呢喃？
如果我不曾受伤，
胜利又怎么会将我召唤进她的怀抱？
我要向你致敬，狠心的敌人！
缝隙将钉子敲入木头的声音，
还是慢了一些。
庆幸我没有散架吧。
我要向你致敬啊，伟大的敌人！
如果你不够骁勇，如果你技不如人，
如果你突然心软手下留情，
我早就成了缝隙的囚徒。
今天我心甘情愿把玫瑰的牢底坐穿。
钉子已经没入木头。
我要深深地祝福你呵我的敌人！
你不可能是别人我的敌人，
你只能是另外一个我。
我相信你刺伤我的那把剑，
是天底下最红的一枝玫瑰。
2008-10-30
关于父亲万伟明
1
万里涛摸了摸右腹
说父亲经常这里痛，我心一沉
突然领悟到母亲捎信叫我回家看看的意思
一直没能回去
那只剩下一棵枣树的山冲
离广州不止是八小时火车
再加一段需要摸黑行走的路
2
万里涛将湖南的酒带过来
说父亲已不再喝了
我记得父亲起床有喝一杯的习惯
干一会儿活，
进来喝一小杯，饭前一小杯
不像我们就着菜敞开嗓子喧哗
父亲喝酒很快，赤着脚，裤管也不用放下
站在酒坛子前，
脖子不用仰起就喝好了
他说下田前喝一小杯酒
再咬骨头的水都不冷
3
二十三年前的大年三十
父亲拔掉一颗牙
病了十多年
我在他去医院留下来的路上
将谷子挑到山的那边去
碾了米从万伏冲再带回来
十三岁的眼睛
望着不敢哭出来的夜
在茶树林中的山路上小歇
父亲六十岁掉这两颗牙
已经不痛了
一颗感到有些动摇
手伸进嘴里一提
牙就在指上了
还有一颗吃过饭就不见了
4
今天我才明白三十五年来
为什么一直害怕青蛙
浮在坝子里，坐在口子旁
跪在田埂上瘦
它像我的父亲
瘪着大嘴不爱说话
5
万里涛回湖南了
不知医生检查出了什么
我呆呆地望着
窗前的榕树就走动起来
穿一双只能当拖鞋的解放鞋
一步一步
发出节奏单一的啪啪声
父亲穿过他一直都看不起
摆在稻田旁的两桌麻将
径直来到他的菜地
放下闪着白光的锄头
一个黑点
在辣椒树中浮动
把山沟里的孤独连成一片
难得一次探亲假
我不主动过去父亲已不像我儿时
非得叫我蹲在他的身边
父亲的肩膀上散落着一层白白的头屑
我伸出手拍落的不仅有禾毛子
还有广州的热泪
大运河
那不是一条河
你站在公园前 486 年去看
你站在一千多年前的隋唐时期去看
那是成千上万头牛
那是一条两千多年的纤索
大山是它的肩膀
地球是纤夫脚下小小的泥丸
20230923
晚钟
一只倦了的鸟，
在我的指间收拢翅膀。
想到她飞过的四月，
一些情绪和想法，
就桃花李花一样纷纷开放。
实在是太可笑了。
我想象她是一只鸟，
而她却是一个人。
我想象她是一介商女，
四月却雪花满天。
我想捧起爱情，
她却化作了命运。
2012-07-16
秘密
这个世界
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放倒一棵树
一些鸟就会露出翅膀
土地和小草
就会拥有阳光
2002
孤独
真正的孤独
是一个人
与自己频频干杯
劝自己喝酒
是一个人
行走在雨中
留出一半
走出两个人的感觉
梦访杜临观孤独
真正的孤独
是一个人
与自己频频干杯
劝自己喝酒
是一个人
行走在雨中
留出一半
走出两个人的感觉
我一路风尘仆仆，
从草堂一直追寻至杜临观旧址。
这些浅水、野花，
这些白得发亮的时间，
让我的脸上
有了遥远而又敬仰的泪光。
这才叫好雨啊，
我固执地认为，
这打湿我的，
还是当年的雨，
拦在我跟前的水，
还是当年留你的小河
我在此驻足，
长久地凝望。
一代盛世，
你的唐朝已经成为历史。
这有什么呢。
这是规律，
只有黑白交替的时间才叫日子，
只有能够死去的时间才叫做生命。
不是吗，
石头没有生命，
刻上文字也没有。
盛唐不在了，
可山河还在，
雨水还在，
花和草还在，
杜临观旧址还在，
你写下的诗篇还在啊。
站在这儿，
我分不清时序。
我不像诗人，
更像是你写下的一行诗句。
在一滴滴雨水，
一块块石头，
一丛丛野草中间，
我站着不动，
雨往地上浇洒，
水流向远方，
杜临观和我的小村一样，
美丽、坚忍
贫穷而又难言。
2012/12/1
远方
巨大的针眼。
历史。野草。威胁和死亡。
树叶坏透了，果实仍在灌浆。
喧嚣晒热了大地。
沉默仍在流浪。
开不出处方的疼痛。
痛苦。假设。早产的希望。
是谁躲在叶子下面
不敢回答我们？
是谁重一刀轻一刀，
砍在这些无辜的树上？
2013年
老狱医
这是一个老狱医
他在我们的旁边低着头
一心一意给歹徒检查身体
老狱医检查了很长时间
他摸摸歹徒的伤
拿起电筒照歹徒的眼睛
在看守所工作了
三十七年的老狱医
手有些迟缓
头发已经花白
他耐心地记录着
歹徒的每一处伤痛
甚至有一些蔑视我们
老狱医替歹徒松开绷带
慢慢解歹徒的上衣
当老狱医得知歹徒是在
抢劫一名怀抱婴儿的妇女
被市民打伤时
他苍老的手一抖
歹徒的上衣分开成两半
我们只听见钮扣
从墙壁弹落到地上的声音
老狱医一言不发
歹徒的胸毛
在剧烈地抖动
2008年
枝
一位民工将一根树枝往垃圾堆里拖
他没有在意枝后跟着一只蜻蜓
一只蜻蜓想在他拖动的树枝上停下来
几次都失败了
我像遇见自己一样难以平静
2002年
飞越大海的蝴蝶
白色的小精灵，
她太小了，
她像一个点，
在我前面飞翔。
她飞了很长时间，
终于飞离了自己。
她消失了，
看不见了，
只剩下无边的海浪，
在厮打咆哮。
她放弃的岛屿，
迷人而美丽。
是什么让她不顾一切地离开?
是什么让她用柔弱的翅膀
与大海对抗?
2007-8
海啸
阳光笼罩万物喑哑
是什么突然拿走了海的声音
你可以视而不见
我的血液里万马在奔腾
2015年8月3日
草地
——昨天那个民工就躺在这儿
我学着他的模样躺了下去
这时，一群蚊子嗡过来争夺我的脸
我明白了，民工躺在这儿的时候
为什么不断抽打自己的嘴巴
2003年9月22日
下辈子
如果可以选择，
下辈子，我愿意做一只蚂蚁。
做一只蚂蚁多好，
一条缝隙就可以是我的家园，
一颗小树就可以是我的祖国。
不能做牛，不能做马，不能做青蛙，
读过一首诗后，我发现最不能做的是狗。
一条狗，可以被主人随意捕杀。
被捅上一刀之后，
狗可以挣脱，可以逃跑，可以远走他乡。
一条狗你说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逃到你的家乡是野狗，
逃到我的家乡是丧门之犬。
怎么也逃脱不出狗的命运。
我总是觉得，
我就是那条被命运捅了一刀的老狗。
我看它挣脱了，
它在村子里一边逃跑一边痛苦地叫喊。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拉它。
它跑着跑着放慢了脚步，
它跑着跑着又回到了村庄。
朝一只手藏在背后的主人，
摇起了尾巴。
南湖（怀念刘洋）
从这儿望过去，
那点满灯盏的地方，
就是我们的南湖。
我每天眺望
或者不愿意眺望的地方。
我不知道压在
水面的那一层黑是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是。
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你。
他们看见我抽烟，
看见我踱步心事重重；
他们不知道一辆熟悉的汽车，
把你从我心里撞走了，
留下了一个人那么大的窟窿。
2007年
我看清了汗水的全部
我看清了生活的全部
但我看到的只是一根白菜梆子
我看清了树的全部
但我只看到一片叶子
我只看到马甩动的尾巴
但我看清了一只牛虻的全部
我只看见民工的小半边脸
但我看清了汗水的全部
我没有看清天空
但我看见一只鸟儿
已经从窗口飞过
2002年
河流
我的青铜之心
还搁在怀里
还放不进
泥土、树木
阳光之中
还不能放下
将风合进掌心
还残留有爱恨情仇
还做不到在沙滩
捡起一只卵石
放下一颗心
一节一节
文化成河流
我已经五千岁
已穿不动
白天和黑夜
一路跌跌撞撞
船有多重沉
我就有多光荣
她环抱天地
不舍昼夜
阳光都是泪痕
英雄
小的时候
父母打我时
奶奶就在一旁骂
你是头猪啊
打你都不会跑
我就是不跑
我不是猪
我是刘胡兰
黄继光、董存瑞
打算得了什么
他们连死都不怕
我要让父母打
看他们能把我打成怎样
我要让父亲
打到手软
让母亲打到自己痛哭
抱着我认错
拆墙
民工们赤裸着上身
站在一截墻壁上拆墙
他们抡起大铁锤
弯腰砸向脚下的墙壁
我们看不见墙壁
在他们脚下剧烈地抖动
只听见大铁锤砸在墙壁上
发出嗵嗵的响声
只看见早起的太阳
从他们双腿叉开的胯下
一锤一锤升起
20000212
登高
人生求索
向上苦苦攀爬
生命临风向远
不登上峰顶
又怎么会知道
高处什么也没有呢
今夜我是你的好兄弟
让我醉吧，趁着今夜我把自己赶出去了。
我会用一生来记住这瓶二锅头。
我一直太清醒，活得太像人。
我不想再看一眼这些装模作样的面孔。
请把空着的杯子满上，
让我痛痛快快醉成一摊泥，
让骨头重新回到肉里。
任苍蝇爬过，
让我吐自己一脸。
今夜，我倒在什么地方，
都是一堆垃圾。
今夜，我倒在什么地方，
都是你的好兄弟。
2003年
金丝楠阴沉木
无意中读到一篇关于金丝楠的文章
文章在抱怨
我对金丝楠阴沉木今不如昔
价格一跌再跌不感兴趣
文章提到不好看的
金丝楠阴沉木
最为珍贵
疙疙瘩瘩里
才有最美丽的花纹
令我感慨
几乎要溅出泪来
疙疙瘩瘩
那可是金丝楠阴沉木
生长时最痛苦
最难受
被伤害的地方
2016-6-13
盛大的夏天
我终于平静下来。
我蓬松的心，
像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
栖息在疏朗的树枝上。
连那根飞走了的羽毛，
都沾满了阳光。
我不再歌唱，
是我的嗓子还不够好，
不是一些好日子没有到来，
一些好日子已经在泥土中烂掉。
春天过去了，
喜欢阳光的花儿，
照样会开放。
我还没有来到你们中间，
不是我迟到了，
是我压根儿就不去了。
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重要。
我喜欢这个敲打着铁桶的乐队。
我半路改变了主意，
我决定下午留在他们中间。
我不再关心那些东西。
从今天起我要给流失的心，
找一条蓝色的河流。
我要把关闭的门重新打开，
盛大的夏天啊，
你也给我几日好天气，
让我也变得充实丰盈自在。
雷鸣
天正在闪电打雷
我顶着雷鸣闪电在风雨中奔跑
不时有炸雷落在我的头顶
我不断给自己壮胆
你害怕什么
你又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不会遭雷劈
我一边跑
还是一边担心
如果老天爷
劈错了怎么办
2017/6/24
狗市
一个人下了地铁朝熟悉的方向走。
不知不觉走进了花地湾狗市。
大多数的狗夹着尾巴躲在笼子的角落。
一只半大的狗冲着我明亮地叫了两声。
我在它的前面站住了，
学着狗的声音回应。
狗朝我叫，我朝狗叫。
狗开始是愤怒，
叫着叫着我们亲近了，
狗朝我摇起了尾巴。
2004/8
小黑螺
上班前，下班后，
我都会在水草缸前站一会儿。
仔细看一看阔叶的水草。
今天补休在家，
美国轰炸阿富汗的新闻，
被我一觉睡过去了。
我在水草缸前伸了一个懒腰。
突然，电视机里传来窦文涛的声音。
弱小的生命是没有历史的。
这时，我的眼睛一亮，
看见一粒沙子在沙子上爬动。
再看，是一只小小的黑螺。
我决定将一切记录下来：
2001年10月21日14时01分至17时，
一只小黑螺，
在芳村的一口水草缸里，
移动了两公分。
老妇人
透过一根轻松系着
却无法解开的布带子
我看见一位老人
一位被时间磨白了头发的老妇人
她坐在一个栅栏之中
正把身体的重量从左腿往右腿上挪动
她已经老得不能再往下老了
一张只剩下皮肤的脸
在小巷深处阻止住我饥饿的脚步
我在她附近坐下来
足足吸了一包烟
我不是同情她
不是想看看她的儿子到底是谁
我只是疑惑
她安详的脸上
为什么没有一丝牢骚和怨恨
2005年
月亮
一直怀念
悬挂在心中的那一汪月亮。
进城十多年，
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月亮了。
每年回一趟老家，
不是赶上春节，
就是串门，
与村民们喝酒聊天，
忘了这一伟大的愿望。
前年好不容易供了一套房子，
没有多久房价就自由落体一样往下掉，
前些天一咬牙把房子给卖了。
明天就要交楼，
今天突然想起来，
应该上天台去看看月亮。
当我醉意朦胧爬上楼顶，
当我抬头看见
月亮老老实实挂在那儿，
我伤心地哭了。
我说月亮呵，
你就不能让我一辈子，
找不到你而内疚吗？
天空没有飘逸的云彩。
月光铺开的地方，
也没有收割后的稻田与流着水的小坝。
我站在我仰望了大半生的房顶上，
前面是深渊后面也是深渊。
月亮啊，你明明知道明天我就要交房，
你为什么还要把你的柔情倾吐在我的身上?
我看见妈妈坐在月亮里
沉默慈祥，
茫茫白发上，
别着一块金色的泥浆。
椰子
不信你就摇一摇
还不信我仍爱着的镰刀啊
你就将我劈开
姿势
在城市，我一直低头行走。
有人夸我卑微，
说稻子培养了我
目光向下的好习性。
他们不知道，
在乡下时，
我可不这样，
俯身伺弄完庄稼，
更长的时间，
我在抬头仰望。
站在稻田边。
挺一挺酸痛的背脊，
我仰望飞鸟云彩，
一些与庄稼无关的事情。
进入城市后，
我才开始自卑，
先是不好意思把村庄写上信封。
慢慢眼睛不再平视前方，
具体什么时候头低成这样，
目光被什么碰弯了，
我也不知道。
陶罐
真想抱起
这只漏水的罐子
一头撞进去
将2018年1月3日
之前的日子
全部撞碎在墙壁上
水
不愿意和它们呆在一起了
从水缸里舀出来一勺
我以为我把自己
从它们中间舀了出来
2018.02
关于父亲万伟明
万里涛摸了摸右腹
说父亲经常这里痛，我心一沉
突然领悟到母亲捎信叫我回家看看的意思
一直没能回去
那只剩一棵枣树的山冲
离广州不止是8小时火车
再加一段需要摸黑行走的路
２
万里涛将湖南的酒带过来
说父亲已经不再喝了
我记得父亲有起床喝一杯酒的习惯
干一会儿活，进来喝一小杯，饭前一小杯
不像我们就着菜敞开嗓子喧哗
父亲喝酒很快，赤着脚 裤管也不放下
站在酒坛子前，
脖子不用仰起就喝好了
父亲说下田前喝一小杯酒
再咬骨头的水都不冷
3
二十三年前的大年三十
父亲拔掉一颗牙病了十多年，
我在他去医院留下来的山路上
将谷子挑到山的那边去，
碾了米再从万伏冲带回来
十三岁的眼睛
望着不敢哭出来的夜
在茶树林中的小路上歇息
父亲六十多岁了，
他掉这两颗牙齿的时候，
已经不痛了。
一颗感到有些动摇，
手伸进嘴里一提，
牙就在指上了。
还有一颗吃完饭，
牙就不见了。
４
今天我才明白三十五年来
为什么一直害怕青蛙
青蛙浮在坝子里，
坐在口子旁
跪在田埂上，
瘦，瘪着大嘴不爱说话
５
万里涛回湖南去了
不知道医生检查出了什么
我呆呆地望着，
榕树就走动起来。
穿一双只能当拖鞋的解放鞋，
一步一步发出节奏单一的啪啪声。
父亲穿过他一直都看不起
摆在稻田旁的两桌麻将，
他径直来到他的菜地，
放下嘴部闪着白光的锄头。
一个黑点，
在辣椒树中浮动，
把山沟里的孤独连成一片。
难得一次探亲假，
我不主动过去，
父亲不再像儿时那样，
非得叫我蹲在身边看着。
父亲的肩膀上，
散落着一层白白的头屑
我伸出手，
拍落的不仅有禾毛子
还有广州的疼痛
2000.03
酒醒
我从酒里醒来
最先来到2023年7月16号
古历多少号不知道
我在李子里吃到
一条比李子
还要大的虫子
我已经不喜欢酒了
已经不能够
揪住摩托车的耳朵
在快速路上呕吐
往左一甩头
将东风中路
吐在左胳膊上
往右一甩头
将东风西路
吐在右胳膊上
不羁的日子
已如黄鹤远处
如今喝高了
只能抱紧地球
我已经不喜欢酒了
但酒喜欢的人
我还是喜欢
雕塑
落日飞奔
马鬃猎猎
绿伏于大地
纷纷倒向一边
马的身上
响起了大风
多少马匹
还在翻山越岭
山峦起伏
历史与苍生
狼烟老去
这些从血肉里
牵出的青铜
四蹄翻飞
在天地间驰骋
时光黑一块白一块
在马下飞溅
煮花甲
我烧一锅水
就煮一只小花甲
下午我花三十五块钱
买了一斤花甲
菜炒好后
发现灶台背后
掉了一只拇指大的
生花甲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