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诗哲
菲利克斯·费雷是个外表机械刻板,内心狂野、敏感多情的男人。生活上的刻板表象体现在“丝毫不改程序地洗脸,从左到右,从下到上。”“丝毫不改程序地刮胡子,先右脸,再左脸,先下巴,再下唇,再上唇,最后脖子。”他有六件深色西服、一长列白色衬衫,以及一套领带。当他照应他的画廊时,“把穿戴得无可挑剔作为自己必守的一条规矩:衣着讲究甚至刻板,像政客或银行经理那样。”他和他的太太苏姗娜“差不多隔一天就要吵一次嘴,然后在二十三点熄灯。”他的多情体现在,一旦走出婚姻围城,迅速且自然地邂逅罗兰丝、薇克图娃、女护士布丽姬特、香水味极浓的女邻居艾森曼等有名有姓的女人。这个浪漫的法国人似乎总在采集艳遇!
与太太“程序化”生活五年之后,终于在一天,费雷说:“我走了,我要离开你了。”于是,他去了一趟北极。在那里,自半个世纪以来,埋葬在大浮冰中的宝藏在等待着他。
当读到如上所述有关主人公的描述与故事引子,谁能不在心里窃喜?这是一本多么迷人的小说!《我走了》是法国新小说派作家让·艾什诺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讲的就是发生在主人公菲利克斯·费雷身上的引人入胜的故事。
《我走了》法文版在法国午夜出版社出品后,得到读者认可与推崇,好评如潮,很快斩获1999年龚古尔文学奖。其中文版由傅雷翻译奖评委、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余中先翻译,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是“午夜文丛”系列(高品味、小众化、探索性图书)之一种。
小说以“我走了”开始,以“只喝一杯,我就走。”结束。这个小说的前半部分由分两条线交叉展开,主人公当然是同一个菲利克斯·费雷。一条线是回忆线,以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主人公离开妻子苏珊娜那天)晚上九点为起点。这条线是虚线,并非完全顺从时序展开,交待了主人公的一些情感纠葛和人物关系脉络,由一些散乱的、大小不一的事件珍珠组成。另一条线是实时展开的探险之途,以“六个月以后,同样是十点左右”为起点,这条线则依循时间的向前推进,将所发生的一切进行记录。故事演绎到一定阶段,以一个叫本加特内尔的神秘人物在德拉艾(费雷聘用的能干但邋遢的情报收集员)的葬礼上突然出现,两条线渐渐重叠在一起,为后面故事的起承转合打下伏笔。一个峰回路转,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新的曲折的叙述之路:艾什诺兹将故事完全围绕着宝藏获得、宝藏失去、宝藏失而复得徐徐展开。而有趣的是仍然由两条线叙述:一条当然是跟踪主人公的;另一条是跟踪本加特内尔的。就像中国过去的说书人“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而无论回忆的还是实时发生的,主人公的奔跑、漂泊、寻找,都紧紧牵引着阅读者的眼睛和心弦。大概到了整个故事快结束时,一个大大出乎读者意料的喜剧性包袱抖开了:本加特内尔就是改头换面的假死的德拉艾。
在阅读过程中,我有一个强烈感受,艾什诺兹的叙事风格,受到其同胞前辈作家福楼拜很深的影响。福楼拜认为“叙事的姿态应该是没有呐喊,没有激动,只有深思的目光盯着前方。”当我读完小说,再阅读附录的访谈录时,艾什诺兹亲口承认福楼拜是“一个我常常重读的作者”,我知道我最初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在《我走了》中,艾什诺兹不动声色,娓娓道来,说着别人的故事。因文笔干净简洁,行文优美流畅,读者读来毫无冗长迟滞之感,反而能获得阅读的爽快。当我在读到一些风趣幽默、清晰、传神,甚至妙语解颐的段落时,常常忍不住击节称好。当然,这与译者高水平的译笔密不可分。而这部小说对于细节的描述和处理可谓高妙之极,臻至化境。这些迷人的细节是最扣人心弦、直击人心的,将读者深深带入作者的描绘之境,让读者融入进去,获得在场感。
我想特别指出的是,《我走了》(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11月第一版)附录的布雷阿尔对艾什诺兹的访谈文章,不可不读。这是一枚打开艾什诺兹小说的钥匙,让你知道他创作的秘密,他是怎样构思完成一部佳作的。艾什诺兹不承认“神启灵感”,他认为“机械学和美学远远要比信息重要得多。”对艾什诺兹来说,写小说就是制造机械,美学是其中重要环节,新奇与愉悦是他对自己作品在读者心中造成效果的期待。他让我们了解到,一部好小说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写,“一天接着一天构建而成的”。他的结论是:“写小说就是一种工作。”
“总而言之,我是从一种渴望出发……”“渴望”一词在此处的能指与所指是多维度的。“既落实在地理之点,又落实在想象之点”。可以是一些地点、也可以是一些人物、一些情景……另外,艾什诺兹对于字词的选择讲究甚至超过诗人。他说:“……在形式质地上,音质上,响亮度上……作为字词的一种质地,一种形式上的特殊魅力,超越于意义本身。”这的确是可资借鉴的小说创作课的生动教案,想必对立志于小说创作的中国读者都有所助益。
行笔至此,除了向“午夜文丛”的策划者陈侗、鲁毅两位先生的文学情怀及湖南文艺出版社的担当深表赞许外,就是对让·艾什诺兹——因叙述一个出走故事,让一个中国读者完成一次阅读上的灵魂探险,表示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