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光辉 画
病房里的老人
病房最里面的那张床上靠坐着一个老人,
每个下午都用手机横屏播放足球赛,调成静音,
不需要任何解说。也许在他看来,
这些球赛的关键不是竞技,而是运动本身:
那些灵动的线条——健美的身体的轮廓,球的弧线。
在他的记忆中,短暂地替代掉,影像学的波线、折线
和平直的长线。运动员背部隆起的肌肉,
在白色球衣下起伏,仿佛即将诞生的一个天使
就要长出双翅。十一个门徒①飞行在漆着白线的草坪,
老人靠着病床喘息着,胸腔里隐隐传出
一个人在割断绳索的声音,速度越来越快,
似乎他身体里的天使也将要撑开翅膀,
十一个白衣的天使环立在他的周身,
他惟愿自己不是有罪的那一个,用祷告的口吻说,
请让我成为你们的一员,你们的十分之一。
①十一个门徒指的是足球赛里一支球队上场的十一个队员,这里也有可能是指耶稣的十一个忠实的信徒。
在地铁站,电离子的伯特利②
地铁月台的灯光因为干旱亏电而显得微弱,
照亮了视野同时也微妙地映射着我们的疲倦。
通往出口的扶梯如此陡峭,仿佛要从幽深的地洞
径直走近上帝的身前。当我踩上移动的梯级,
在上升时,我感觉到它在一瞬间颤抖着,
颤抖着仿佛一个壮年劳工在结冰的运河上拉纤腿肚却突然抽了筋。
在这座扶梯里,无数个电离子
忘我地奔跑着,通过电流的语言交换意见,
它们是否也会像倒下的那个劳工重新站起来,
因为内心的一个坚强的意志?
是否也在密谋着一个新文明,甚至构筑起
一架雅各梦中的梯子?但它们还在等待着更多的
诱惑和启示进入空洞的磁场,发明它们的生活。
许多绝缘的物质将我们割离开来,请原谅我
还不能试着用舌尖的词预兆你们手中的磁。
②伯特利,雅各在梦见天梯之后拿起他用来当枕头的石头,把它当作柱子,并将油倒在上面,把该地方命名为伯特利,意为“上帝的家”。
纪念我的某个邻居
只有那天夜里,他忘记关紧卧室的门和窗。
一股股寒冷干燥的气流跃过窗子冲撞着
空心的门板,哐当哐当,仿佛有人敲响了手鼓。
他梦见自己的床漂浮在海上,同时不断地下沉,
仿佛一块战兢的铅。沿岸种着棕树,
在他溺水的时候它们又变成了绿色的水泉。
他醒了过来。还不是春天。窗外的荒地
稀落地沾着露水,闪烁着海床上的圆状光亮,
一群毛毵毵的鹌鹑趁着夜色降落在这儿。
他最后看到的是夜空,恒星们没有争斗也没有歌唱,
黑壤的田野撒满了白壳的芫荽子。
他最珍爱的拐杖来自另一个乡村集市,沾着泥点儿,
和一条冬眠的冻得僵直的蛇没有两样,
现在它就睡在他旁边并且渐渐苏醒。它会吐着信子,
蠕动长长的身体,直到他前方的盐海被垒成水的墙垣。
医院奇遇
毫无预兆地——她手里的卡片和收款码
占据了我的视野——没有任何解释。
她用指尖敲打着介绍信般的硬卡纸,
以此提醒我阅读上面的信息:
她的身份,一个残疾人,聋哑人。
随后是“美好的世界”“光明”“得到”
诸如此类的词语。但我忽略了这些
煽情的铺垫部分,它们具有强烈的蛊惑性,
蛊惑着我走向一个令人生疑的陷阱——
这些字眼更像是博取共情的商业手段,
倘若她的生活已经绝望到了需要我们
一群陌生人为之众筹的地步,
情感性的解释似乎就会显得她并不那么诚实。
刻薄的猜想很快又引起了我的反思,
我如此揣测她是否太过冷血?
也许它们只是有些冗余,却不能佐证她在欺诈。
可这些顾忌并非毫无根据,
在地铁站和商业街我也见过类似的人员,
拥有雷同的行乞形式和卡片内容,
仿佛在他们之间也存在着某种职业素养。
她似乎已经在大厅里晃荡了很久,
从第一排候诊椅来到最后一排,
在我看来,这样的工作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在弥漫着碘伏气息和焦虑的楼层,
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担心着自己和亲人的命运
充满的未知。与此同时,他们的忧愁
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爱来分担,
在这一可能的情境里,她的事业
或许能够得以继续下去。
我试图告诉她,我身上没有多余的钱。
事实也的确如此,我手机里的余额
已经是个位数。她用指尖指向她的耳朵,
同时朝我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再次证明了
她听不到我说的每句话,这让我蒙羞,
因为对她残疾的忽略似乎对她造成了新的伤害。
她看出了我的窘迫,于是那张硬卡纸
再次被她敲响——她指着那些文字的末尾:
“让我们从一点一滴做起。”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以致于让人感到
她是多么熟练,一个老猎人般的熟练,
从引诱、上钩再到捕获,不慌不忙。
她和我挨得很紧几乎压住了我半个身子,
仿佛早已预见了我逃避的可能,
胁迫般的乞讨使得我蒙受着更大的压力。
这时候我更加坚定了先前冷漠的猜疑,
我也意识到自己难以摆脱,来自她道德的纠缠,
除非她俘获了我的“善意”,否则不会作罢,
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我照做了——
让孤零的个位数变成了更加单薄的个位数。
终于获得了她的猎物,她微笑着致谢:
用双手比了一个心形,又向我竖起大拇指
反复弯曲着指关节。她的笑容让脸颊的肌肉
牵动着脸上的口罩发生了变形。
她的道谢和她的出现一样,静悄悄又诡异。
在这场可能是欺诈的交易中,她达到了
预期的目标,而我却获得了一个谜团,
当她消失在合拢的电梯门后面,
我甚至不能确定,她下一次出现
是否会是在某个诈骗团伙里,抑或是
在某家福利院简陋的房间?
如果她遇见的是一个中年人,我想,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会
用粗暴的形式回绝她——毫不客气地
扭头或者转身。只有我这样的人,
涉世不深,脸皮很薄,缺乏果决的勇气,
才能如此轻松顺利的进入她的圈套。
我感到羞愧的同时,也开始感激
这个可疑的年轻的残疾人或者骗子,
她的行动再次告诉我,我仍然没有
摆脱一个未成年人的稚气和内敛,
摆脱从未经过度量的、
无差别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善良。
从乞讨者之间走过……
我忽然发现:在道德的擂台,我的伪善
犹如一只拳套,隐藏和庇护着我内心的冷漠,
也许使我给予他们的动力并不是同情,
而是刻意地为了彰显,我的善意。
这个利己的目的令我更加愧疚,
愧疚成为了新的拳王,它更像一头野兽
行走在夜幕里,伺机而动。
因为那双笨重的拳套,我已经没有力量
支配我的双手再次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青春
我们吃富有激素的肉类,
动物身上剩余的欲望在我们体内积攒着,
但大人们还沉浸在孩子飞速成长的喜悦中,
丝毫没有察觉,他们的躯体渐已成熟,
他们的心智,灵魂的膝关节
却在脱臼。整个生命被一件乐器替代,
随着身体要求的音调越来越高,
内心的弦线因为紧张甚至绷得有些变形。
当不合时宜的乐谱里,某个音符突然爆裂,
我们才能在休止符上面矫正自己的发音。
读陶潜《拟古九首帖》
当他撇下握紧的鹤嘴锄,双手沾满了铜锈味,
他无法深究,金属是怎样获得了血腥的气息。
这使他想起少年时期活剥的那只麂子,
弄得他浑身是血——显然他不是成为猎人的料子,
更不是政治的天才。他从水缸里取出
一茎完整的雏菊,用劲地掐着花柄,
似乎想要它的汁液洗净他手指的“不洁”。
它的花盘有着玲珑的形状,
宛如朝廷的袍服上的织金衣扣——这个想象
给他带来了特殊的印记,
似乎在心理上就弥补了他的遗憾。
也许这个假想将会显得他太过脆弱,
不过他早已不屑于和他人诡辩。无论那些菊花
最终象征的是道义,还是他的失落。
如果他来到了我们中间,我们可以更清晰地想象
他的现代生活:他会套上灰蒙蒙的迷彩服,
混迹在几株柽柳和玉米地之间,让劳动的自己
机趣地融合在生意活跃的绿意中。
他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甚至命运也不再能发现他的踪迹,
但是他还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吐息之间,
让他的痛苦从他偏执的双手里挣脱出来。
车过高速,并向特德斯提问③
夜幕下的车队逐渐睁开发光的眼睛,
它们塑壳的瞳孔不会因为恐惧黑暗
而像人类那样睁得更大。我凝视着它。我
在天桥的步道上迎着风感受着它的流逝
——一种空白的陌生,仿佛
在它们的奔驰中能够察觉到金属结构的内部
有一颗心灵在抗拒我对它的观察。
当震耳的雷声从云阵之间的闪电传来,
剧变的天象触发车辆的警报,
笛声骤然鸣响,犹如受惊的马群在嘶叫,
这时我想问问我们的船长特修斯——
如果一匹马的心脏、大脑和肌肉
被引擎、齿轮和轴承所替代,它是否
会变成这公路上疾驰的汽车,而如果
我在将来的大雨中被浇透全身但等到了
雨停以后月亮出现在最高的树枝上,
那样的宁静是否会把我的记忆修改到
轻柔摆动的婴儿时代的摇床?
③注:特修斯之船(又译为忒修斯之船)亦称为忒修斯悖论,是一种有关身份更替的悖论。旨在讨论假定某物体的构成要素被置换后,它是否依旧是原来的物体。

冬千,原名刘锐,2006年生于云南昆明,高中在读。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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