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龙 王
秦幸福
家乡有一眼老井,井里住着龙王。这里的井龙王,不是虚幻的神灵,而是确有实物,村里不止一人见过,包括俺爷爷。
在这古老的山村,分布着四眼水井,布局好比北斗星的“勺把子”。三四十年前,应了“人向高处走、水向低处流”的古谚,原在平坦地面上的民居,被“运动”的力量驱使,逐步迁建到岭坡上,整个村庄的主体便偏离了原来的中心。其中的两眼水井暴露在旧房基改造的农田里,嫌挑水的人来来往往践踏庄稼,原本是农业命脉的设施,上部的砌井石遭拆除,下半段也就随之给埋没了!
幸好,最古老的那眼水井,还有民居拱卫,得以完好保留下来,在村里通自来水之前,仍在为大半个村庄、一二百户居民提供生活用水。
这是一条宽不足丈的东西街。街上有个不起眼的坡坎,老井在坎的上面、街的北侧,井北紧邻居民的院落,院墙垒成“凹”字状,老井便半掩在凹进去的背风向阳处。童年时的老家,是一座清朝时期遗留下来的大四合院,东西分由两家居住,俺家住东半爿的两间北屋和三间东屋,过道开在东北角,大门朝北,出门向东十几步就到井台。大人做饭时,即使锅底点上火,现去打水也不误事,极得老井的便利。
老人说,这里是“海眼”。因此,老井的水特别旺,无论冬、夏、旱、涝,水位基本保持在离井台四五尺的样子。打水时,用钩担将水桶放到水面,上头握住钩担一头,轻巧地一摆、一松,水桶“砰腾”叩进水里,顺势再一顿、一提,便满盈盈地打足了水,往上提的时候,溢出来的水,哗哗落回水面,声音顺着井筒传上来,既脆快又滋润。
老井的水质也好。村里有爱喝茶的勤快老汉,往往舍近求远,特意把老井的水,打回去烧开沏茶。每年春天,家家做面酱,这时清晨起来,趁早挑一担井水,把炒熟的五谷杂面,用 “无根水”(水桶不落地)搅和好了,放在“毒日头”底下暴晒、发酵,保准儿不发霉、不变质,甚至不招蛆。到了盛夏,身魁力壮的男人,上坡干活累了渴了,回来遇上谁在打水,二话不说,两手扳着水罐,“咕咚”“咕咚”狂饮一顿,即解渴又消暑,也没见谁因此闹肚子。
老井凿于何时,没人想过,也没人问过。井东的那片长方街,过去叫“槐树底”,是“立庄槐”落地生根之所。因此,这老井应该是立村之后修建的。据清朝嘉庆年间的族谱记载,秦姓始祖于明朝从山西迁来,“占籍沂水北鄙丹山右”“因号秦家庄”。初来乍到,一户人家三两个壮丁,恐难修建如此巨大的水利工程,繁衍一二百年之后,大概可以了吧。如此推断,老井至少也经历了二三百年的沧桑。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乡亲们还在大量使用粗陶甚至泥陶水罐,木桶尚不普及,铁桶更在其后,即便如此,井壁和井口的石头,都被磨去了棱角,可见年代之久远。
海有海龙王,河有河龙王。在乡亲们的心目中,老井也有井龙王。井龙王还与人一样有邻居,那就是老井东面十几步远的一盘老石碾。在传统文化中,石碾也是龙,是与朱雀、玄武、白虎齐名的青龙。逢年过节,乡亲们都到井台上、碾沟里烧纸焚香,正月十五照例给他们送灯。 旧时遇上大旱,便有人组织祈雨,心地十分虔诚,方法十分简便——到老井里提水,泼老碾的肚脐。想必是那青龙如同鲸鱼一般搁浅了,动弹不得,需要人类帮助他们湿润身体,然后才好腾云行雨吧。
井龙王现身,则必在数年一度的淘洗水井之时。
用时下的话说,淘井是公益事业,参加淘井的人都是“志愿者”。淘井的日期,大都选在天气已热、雨季还没到来的初夏。除了组织者年龄大些,其余都是清一色的棒小伙儿。这天一大早,他们便齐聚老井,两人一拨,一人一只水桶,使用井绳奋力向外提水,这一拨人累了,下一拨替换,如此辛苦大半天,才能把两丈多深的井水,提得接近见底。
在此之前,井台后面的人家,早已准备好大盆头,盆头里盛满井水,还备下盖盆头的大红包袱。
待井水将“干”,便有两位身强力壮、胆大过人的青年,咕嘟咕嘟喝上几口“老干烧”,四肢并用、脚蹬井壁石缝,迅速下到井底,先用麻袋把碗口粗的泉眼塞上,以减缓涌水的速度。差不多同时,一只盖有红包袱的木桶,也从地面送到井下。原来躲在石缝里的井龙王,很不情愿地露出龙颜,缓缓“步”出“龙宫”。那两位青年人,丝毫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把龙王们请进木桶,重新盖好红包袱,由上面的人提出井口,放养到大盆头里。
安顿好井龙王,淘井进入关键步骤——把沉淀在井底的淤泥,一桶桶提到地面,直到挖出井底“石瓮”,再用清水冲洗干净,淘井才算完成。
这时,与井下劳作的清冷相反,井台上的气氛要热闹许多。每次淘井时,总有一些人,伸长脖子期待井龙王“发还”自己的“奉献”——上次淘井以来,男人们在弓腰打水时,脖颈上的烟袋锅滑脱掉入井内;妇女们打水,最担心水桶、水罐“落钩”,却偏偏“落钩”,找来爪钩费力打捞,不仅没有成功,反将爪钩一起脱落;还有爱俏的“识字班”(女青年)的小镜子、顶针儿,顽童们用铜钱制作的鸡毛毽子,甚至还有老花镜、小洋钱儿(硬币)……在淘洗水井时,都会随着淤泥一起“奉还施主”,这时只要有人认领,谁的谁拿走、不用谁作证。
从早晨到日头偏西,水井终于淘洗干净。在井底劳作的人,还要履行一道程序——迎请井龙王回宫,然后才能返回地面。此后,再在井口摊上一领荻箔,箔上系条红包袱,等待三日届满,乡亲们必定先烧一刀纸,然后才揭开荻箔,像往常一样打水。
爷爷生于民国三年腊月,去世时九十六岁。在他不到二十岁时,参加过一次淘井,见过井龙王:大约有锨把粗细,一尺多长,头如蛇状,体圆无鳞。见多识广的人说,那是白鳝鱼。让人奇怪的是,在家乡附近的河沟里,并没有井龙王的同党,难道是几百年前的孑遗?
最近回老家,特意去拜访老井,井台依旧,井水还是那么清澈,只是不知井龙王是否还住在里面。
作者简介:秦幸福,山东沂水人,地质系统退休职工,中国自然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