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之夜
谢广森
父亲已直挺挺地躺在黑色的寿材里了。
黑色的寿材摆在老屋里的上堂前。寿材前是一张橘红色的小方桌,那小方桌是我们一家人先前吃饭用的,而现在摆在上面的是烛台、香筒;烛台上分别插点着两支粗大的蜡烛,那蜡烛一边亮着也一边淌着泪滴;香筒里插着飘着袅袅青烟的黄香;而小方桌下,是糊着黄裱纸的一只破竹篮,那破竹篮是我小时跟在父亲的后面,放牛、放羊时常带去采猪草的,这补了又补的破竹篮,而今罩着的是,一星豆光似的一盏青油长明灯。
今晚是我给父亲守灵。
守到后半夜我觉得身子很冷,我不由地披上了父亲生前穿的那件大棉袄;拉过一条四尺凳,默默地坐在父亲的灵枢前,我呆呆地守着我敬爱的父亲。
夜深了,整幢老屋空荡荡、黑漆漆的,显得格外地宁静和肃穆。
这没有父亲的日子。这没有父亲让我一直担心和恐惧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想起从今往后,在这老家、在这老屋里,我再也没了敬爱的父亲。一种人生如梦的痛楚,和骨肉分离的伤感之情,浸泡着我的整个身心。
我一会儿点香,一会儿燃纸钱,一会儿又走近灵枢,情不自禁地掀起盖在寿材上的被单,从寿材盖的缝隙中去望望躺在里面——其手背青筋隆凸,手心老茧一层层迭加, 如今已一动不动的父亲。
望着、望着,父亲生前的一些往事,不由地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
还是很小的时候,常跟在父亲身后放牛、放羊来回的我,冬天里常看见父亲已冻裂的脚后跟。父亲那脚后跟上冻裂开来的伤口,如同一张婴儿的嘴巴。扛着锄头或木犁从山坡、田野劳作归来的父亲,他总是一拐一瘸地。从父亲脚后跟伤口里溢流出来的,那殷红、殷红的鲜血,于星光、月光下,一滴滴地滴在他的身后,滴在乡间小路上的那一块块的鹅卵石上……
寿材里安详闭着双眼的父亲,那只左眼是瞎的。而我们知道父亲眼瞎的时间,却是在父亲眼睛瞎了的15年之后。
那也是一个冬日的深夜,父亲起床小便,摸来摸去的他突然跌了一跤。母亲下床扶起父亲,父亲说他两只眼睛一只都看不见了。第二天我们用人力车把父亲拉去医院。医生用电筒照照他的左眼,又照照右眼对我们说:“你父亲右眼是患角膜炎,而他的那只左眼原本就是瞎的。”
父亲的左眼是瞎的?!在我们怀着凄恻的心情追问下,父亲才说出眼瞎的经过:“有一年秋天,我和社员们在馒头山拔黄豆,拔着、拔着,一茅草尖突然刺伤了我的左眼。那时候你们5姐姊一个个都还很小,家里也没有钱。我原以为忍一忍就会好的。忍呀忍,后来这只眼睛就看不见了。”
父亲又说:“瞎已经瞎了,对你们说说,除了一家人日后对我多些担心和牵挂外,又有什么用呢?”。性格内向、做人忠厚的父亲,在生产队劳作中被茅草刺瞎眼睛,队长、社员们都不知道;心细善良的母亲这么多年来都不知道;而我们这些子女也就更加不知道了!
那还是大前年的一个春天,我携妻带女回老家休假。患脑血栓的父亲行走时已十分艰难。但一见我们回家,父亲仍笑眯眯、笑眯眯地很是高兴。他拄着拐杖瞒着我们,一步步蹒跚着去3里多路远的镇上为我们买菜了。
父亲喜滋滋地拎着一篮鱼呀、肉呀往回走的时候,走着、走着的父亲,实在走不动也站不住了,他身不由己地一屁股坐在了马路边。一位邻居从父亲身边走过发现是他,便将我父亲连人、连菜背了回家……
如今父亲走了,而我这80岁的老父亲是自缢西行的啊!
重病在身的父亲,也许已知自己生命的油灯行将熄灭,他深恐自己也会像我已瘫痪在床上已一年多的母亲一样:一天24小时都要子女们轮流服侍---会雪上加霜地拖累名下的这些子女。
父亲从前来服侍他们的——我姐姐的谈话中得知:当前农村农忙已经结束。前天晚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就用自个生前种的诸麻,偷偷搓成了一根麻绳,从容坦然地套上了自个的脖子…
父亲认为长痛不如短痛。
父亲不愿让病痛折磨自己,更不愿让自己的病痛,而一一害苦了名下的这些子女。
父亲临走时,也不忘为我们撂下一腔沉沉的父爱。
我这样一个慈祥善良、厚道坚毅的好父亲,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人生!在我这个名为前山排老家小村的天空下、山坡上、田野里,从此便再也不见了,他那亲和的笑容,和个子矮矮的身影!
我默默望着这躺在寿材里(像睡着一样)如今已一动不动的父亲,在极其痛楚和愧疚的同时,我多么希望这人生会有来世。人生若有来世,我们以后一定要找到他,跟随他,仍然叫他再做我们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