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礼帽
谢广森
每年农历的六月六,农村人几乎都要晒一整天的衣服。
这晒衣服不是把刚洗好的衣服拿来晒,是将家中所有的衣服都要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晒,而且要足足晒上一整天。
母亲说这天的太阳是苦的,经它晒过之后,那衣物,虫子就再也不敢蛀了!
这天的太阳到底苦和不苦?小时候面朝从老屋天井里射下的一缕阳光,我曾张开嘴巴,伸长舌头多次地尝试过,却总也屡试不果。但每年这天晒衣服的时候,我就能看到我母亲摆在木箱上,木箱放摆在天井旁的一顶礼帽。
这顶礼帽是用灰黑色尼料做的。帽内一层银霞色的丝绸上还有一块小商标——“上海光華鞋帽廠製造”。礼帽是崭新的,样子很好,很有文化气息与民国范儿的品质和内涵。其实它与我家同时晒出的各种农民衣服一点也不般配。因而每每看到这顶礼帽时,我们的眼睛都会灿然一亮。
记得有年母亲晒衣服的时光,我顺手将礼帽拿起往自个的头上戴了一戴。母亲发现时便叫我立即取下。她说:“你头上有汗气的,这礼帽不洗就放不牢了!而洗过之后又不好看了!”于是我赶紧摘下,见母亲立马放下手里纳鞋子的活儿,连忙取来热毛巾绞干后在帽子内,小心翼翼地抹过一阵之后,又重新摆在木箱上晒了起来。
我还真不知道,我们家怎么会有这么一顶雅致、高级别的礼帽?经过多次打听,才知这顶礼帽是父亲与母亲结婚时光,父亲特意托人从外地买来,是用于接亲、拜堂的行头。
我不知道我这农民父亲当年戴上这顶礼帽,穿上长布衫与母亲,在泥墙老屋里拜堂时是否很酷?我也不知道我这厚道质朴的农民父亲,当年怎么也有这样洒脱的情调;也会想到去买这么一顶高级的礼帽,用来接亲、拜堂?
我只知道这顶礼每逢农历六月六这天,母亲都要拿出来晒。并不肯晒在阳光充足的院子里——有可能是怕被人顺手牵羊了去;或让风刮了去;也许是怕被多事、多口舌者看到后生出什么事端来,怀疑父亲解放前做过特务、汉奸什么的。因此它总是晒在天井旁,晒在木箱上,晒在家人的视线之内。
这顶礼帽年年都要晒一回,但我却从没有看到父亲戴过一回。直到80岁的父亲去世,这顶礼帽还是崭新、崭新地放在箱子里,箱子也撂在老高老高的大衣橱上。
我推算生于1919的父亲是1937年与母亲结的婚。
结婚后,18岁便自个当家作主的父亲,自添了一个个孩子之后,他肩上那为父之担子就一年比一年地重了起来。因而这顶礼帽与日复年复身穿土布、土衣,腰间系一条汗巾,头戴笠帽、身穿蓑衣,时儿风中雨里、时儿田头地头,如牛似马地劳作的父亲,就越来越不相称相等了!加上历史老人又翻过了民国的那一页,也就再也没有戴它的机会与场合、场境了!
尽管这顶礼帽父亲不再戴它;尽管这顶礼帽已被历史淘汰。但我母亲依旧年年将它取出来晒晒;依旧翼翼小心地摆在木箱上晒;依旧晒在天井里、晒在家人目及的范围内,并先后晒了60多年。
我父亲早母亲两年驾鹤西行。
父亲去世后,已中风失忆,并瘫痪在床的母亲,每当农历六月六这天到来,她仍然记得要晒这顶礼帽。并一早就嘱咐照料她的我们:“要摆在木箱上晒,要晒在天井旁”。而骨瘦如柴半躺半坐在老屋堂前竹椅上的母亲,却会不声不响地凝望、守候着这顶礼帽;守候着她与我父亲在这老屋里曾有过的——那带着泥土、庄稼芬芳的真情真爱;守候着她们结发夫妻63年里最为美好的回忆与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