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 榜 作 家 王竞
古树里长出新竹,这是老屋左边竹林里酝酿多时的一出新奇。
四十年前,老屋左边是一亩见方的荷塘,立在荷塘左上侧靠山的古树是棵老株树,外实内空布满痂痕的树干,螺纹般斜向天空,像一个驼背老人吃力地抬头看天。古树婆娑的倒影装点着四季更替的荷塘。夏日荷塘的景致写满童趣:丰盈的绿伞,粉红的莲花,翻滚的暖风,富裕着成长的记忆。
荷塘东南侧靠山,山塘之间有一片坡地相接。坡地上有座土地庙,据传为三国吴王所封。古树是老屋周边唯一的一棵大树。我极力寻找着老屋、古树与庙间的渊缘,即便是长久的伫立,仍然是莫明其妙。坡地上的庄稼经不住鸡扒猪哄牛啃,乡邻们谁也不愿白劳作,以致坡地渐渐荒芜。“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堂伯便在坡地上植了两棵楠竹。植竹时堂伯导演的一幕“哭竹生笋”,让一个美丽的传说诗意地走进老屋,鲜活着我的记忆。
春上的一个阴雨天,堂伯选来两棵种竹,在坡地上不急不忙地挖着坑,无处可玩的弟弟缠着我去看栽竹,堂伯见我们过来,便赶紧挖坑,随后叫我帮他扶正竹子,随着弟弟委曲而洪亮的哭声,栽好竹的堂伯竟不理不睬地走了。
十年后,我去外地读书,再返回县城工作,偶尔回到老屋。只见挨着老屋扩建的砖瓦房挪移着塘岸。藏不住水的荷塘日渐变成烂泥洼。古树的年轮遭雨淋霉烂,被虫蚁掏空,残缺得不堪忍睹,仅剩半边的树身,毅然长出新枝。郁郁的竹林环顾着古树。近年来,竟有新竹从古树里冒出来。
故乡的这一景象形成不过四十年,每次回到老屋,油然一丝人物皆非之感。我熟悉的乡亲一个个藏进故土。老屋周围的老屋或拆除改建,或塌成荒地。不久前,烂泥洼被填成一段毛坯子村路。
记忆里,老屋周边的这方水土,由趋福避祸的土地庙掌管着,在我幼稚的心里就位列至尊。清绿的塘水像老屋眼角里流淌出的泪水,滋润着老屋周围的生命。在生命意象中古树始终是温仁的长者。“草盛豆苗稀”,根深叶茂之时,任何草木在其领地上阴影里的只能作苍白无力的生长,任何虫蚁在其躯体上枝叶间多半是无济于事的侵扰。
无言的痛在我身上涌动。每片土地上的生命给人的总是悄然之感。悄悄地生长,悄悄地消失,悄悄地变迁。我的父亲,我熟悉的的尊长,一个个成为老屋里的过客,我是父母这把弓弦上的箭,被父母拉满后从老屋射了出来,老屋里尽是不曾相认的后生媳妇娃仔。
在故乡的时空里,古树与新竹两个原本陌生的生命高山流水般的巧妙地流转融通,让我神游两极。天与地,人与物,草与木,山与水,尘与土,穷与达,阴与阳,空与色,这些意象在空朦缥缈间神秘而绚丽。时光永远是万物的拐点,尘土终将覆盖一切生命。父亲像一粒飞扬的尘土,在老屋里不知疲倦地穿梭,终被雨云裹住后跌进故土里。
老屋是飞尘留在故土上的痕迹。古树像一粒疲倦的飞尘,仍在故土上极力地注释;新竹是一粒新生的飞尘,而故土永远是飞尘温厚温存温柔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