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童年
陈玉龙
我妈生于一九三二年。在我的观察中,她是我见过的最后一批缠足女人之一。饥饿、痛苦和恐惧是她童年的全部。
先说痛苦
我妈的饥饿与她们同龄人的饥饿是一样的,不必赘述;痛苦却不一定完全一样。且不说缠足的痛苦,光是遭人嫌弃就给她留下终生残疾和隐痛。
我妈10岁的时候,我姥姥因病服用洋烟过量而早逝,那年我舅舅才5岁。我姥爷给一家亲戚当长工。为了两个没娘孩儿活命,我姥爷就请求这家亲戚收留下她们姐弟俩,跟亲戚生活在一起,姥爷继续给亲戚当长工。姥爷一无所有,这是他唯一的出路。照理说这家亲戚应该不会嫌弃他这无娘的一双小儿女。
但人世间的事没有“照理”,亲戚掌柜子越来越看她们不顺眼,平时吃饭或者在外面玩耍就经常无缘无故遭到掌柜子的呵斥或责骂,吃饭有时还用筷子敲手背。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天吃饭,掌柜子又开始数落,给我妈留下巨大伤痛的是“瘦驴瘦马养得,这瘦人可养不得”。听到这话,我妈正在嚼着的饭左嚼了右嚼,右嚼了左嚼,怎么也咽不下去,用了好大功夫才强行咽下,但碗里的又不敢剩下,又逼迫自己吃完。自那以后,她就留下了应激反应,饭场上只要有人发生冲突或有骂人的,她就咽不下饭。
一天晚饭,掌柜子又开始指责,我妈又是咽不下饭,再强行咽,终究还是吃完。她想哭,又不敢,便面朝墙无声地躺下假装睡觉;其实是哭了,哭了好大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真的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她的眼睛雾蒙蒙的看不清东西。姥爷也无辙,就那样雾着,没有恢复的迹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妈13岁那年冬天,一伙孩子打雪仗,我妈的后脖子被打了一雪球,一只眼睛便疼得睁不开,我姥爷用旧布条给罩了半个月,这只眼睛便更加朦胧。那个时候的医疗条件,一是没钱,二是附近没大夫,所以压根儿就没有求医;也没想过追究打雪仗小孩家长的责任。
后来,我妈的另一只眼睛也受到影响,视力逐年下降。从我记事起我妈就视力不佳,直到我成家后才给寻医问药,大夫说眼根坏了,没治了,配眼镜也不能,只好任其发展。直到临终前只剩光感了。
吃饭遭骂和哭完睡觉是我妈的终生大憾,所以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有两条规矩任何人都不能破:一是吃饭中任何人不能责骂孩子或让孩子边哭边吃饭;二是孩子哭完不能立马睡觉,要哄着逗乐了再睡,或者自然恢复了情绪再睡。我们姐弟至今都这么执行着,坚定不移。
再说恐惧
我妈出生在清水河县王桂窑子村。由于生活不下去,在她8岁的时候,和我3岁的舅舅随我姥爷姥姥长途跋涉,投奔四子王旗前面所述的亲戚。路经呼市住在一个大店,东西两盘大炕,她们睡西炕,东炕上围着几个人啃骨头。我姥爷说那是墓虎鬼啃人骨头了,看乃胳膊和手!舅舅尚小不懂事,我妈根本看也不敢看清楚,吓得钻进被窝里险些窒息和脱水丧命。前几天我们姐弟谈论此事,我突然醒悟:哪是什么墓虎鬼、人骨头,肯定是猪牛羊之类的骨头,那是姥爷残忍的爱和无奈。试想,假如我妈想啃骨头,姥爷张不开嘴,这该怎么办?假如我妈缠着要,人家就是不给,姥爷又该怎么办?啃骨头的谁知是些什么人。这老头一句话险些把我妈给吓死;更笨的是我妈在世的时候我怎么没想到呢!
一年夏天,我妈一个人在耕地边上挖苦菜,不知什么时候离她很近卧着一条狗,见它舌头拉得老长,呼吸还“哈哈哈”的,眼角的苍蝇攒了很多,它的眼睛还一挤一挤的躲避苍蝇的叮咬。突然,远处锄地的人大喊:看狼……看狼……,快跑……快跑……。此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这是狼不是狗,便没命地往家跑,锄地的人们也从各个方向朝她跑来。当她回家后,三寸金莲也血肉模糊了。
事后人们谈论说,那天是狼的锁口日,否则我妈一定进了狼嘴。民间传说,狼是吃一天锁口三天的动物,老天爷就那么给它定了的;否则,那还了得。
某日,她和舅舅在家,突然狼来了!这回认定不是狗了,可怕的是这狂徒两只前爪搭在窗台上瞅家里,让人毛骨悚然;随后听得清清楚楚从外屋门槛下挖土,不一会儿就瞅见伸进一只爪子。姐弟俩惊恐万分,又不敢出声。情急之下,到底还是男儿胆大,我舅舅把外屋放着的铡草刀从刀床上悄悄卸下来,由于年幼,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提起来劈向狼爪。不知劈到没有,反正这只狼再没有挖洞。那年舅舅顶多七八岁,我妈坐在里屋抖作一团,向外屋窥探。停了好大一会儿,村外有人瞭见她家屋顶上蹲着一只狼,才又惊动众人赶走。
那个时候的狼很多,社会也很乱。一天,突然来了一群当兵的,进家喝了一气水。这一个个生面孔让她们很害怕,身上带着枪更加恐惧,她们紧绷的神经松弛不下来。
我妈的童年经历了数不清的创伤与惊吓,导致她一辈子身体单薄,经常闹病,遇到可怕的事就浑身瘫软。
姥爷是个老疲人,这样的境遇实在撑不下去,就在我妈14岁的时候,也就是打伤眼睛的第二年,把她从乌兰花北的农村嫁给了大约相距二百里地的武川县苏计村的我爹,做了童养媳。在当时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
既然已经嫁人,那就意味着成年,我妈的童年宣告结束。她在饥饿、痛苦和恐惧中度完了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