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道新的诗歌
李道新是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著名的电影学者,也是知名的诗人和散文家,其诗歌代表作《大地的方向》由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以其运用汉语进行的纯粹言说,建构了其诗性言说。一如诗人自己在“后记”中所说:“这个时代的精神症候,会在那些欲罢不能的诗性写作中存在。”
1.三个维度
这“欲罢不能的诗性写作”,大致在三个维度上展开。一是文化之维。诗歌将对历史文化的哲思,凝聚在诗意丰瞻、具有悠长气息的文化意象上。由“胡马”、“越鸟”、“狼烟”(《饮酒》)、“碣石”、“沧海”(《大火依然动人》)、“汉宫秋月”(《长吟》)等建构起来的“物象序列”,由“浣衣女”(《大鹏》)、“大将军”(《长安古意》)、“在烈火中端坐的人……羽扇轻摇”(《大火依然动人》)、“渔樵”(《饮酒》)等编织起来的“人物形象序列”,将历史诗化,剔除其丑陋晦暗的成分,留下丰腴而诗性的部分。而浸透着诗人审美意识和人生体验的人文西北,具象化为“陵墓……这亲切的土堆”(《亲切的土堆》)、“夕阳下的古塬”、“大老碗”(《父亲的大地》)、“长安古意”(《长安古意》)等,绘出独特的诗歌版图,凸现卓著的文化地理意义。可以说,这充满“古意”而又饱蕴现代感知的“西北”“长安”,成为诗人想象“文化中国”的重要载体。
二是神性之维。从神的视点呈现神的光照:“神的滚烫的预言/向深邃的方向奔走”(《大厦将倾》)。从人的视点呈现人的祈愿:“祈求风/然后祈求雨/让我们长久跪拜的额头/被河流与幸福占据”(《被河流占据》)。再是人与神的双向呼应、灵魂相通:“我们手捧泥土喃喃自语/祈祷的灵魂/在很高的云端/与神灵息息相通”(《手捧泥土喃喃自语》);人与神、人性与神性的叠合:“我如耶稣悬空于十字架上/向广漠展示骄傲的/利刃和伤口”(《悬空》),这样的神性书写为渐趋日常化的、琐屑化的诗歌写作,树起一个精神的、神圣的向度。
三是存在之维,呈现依托于艺术(音乐)形象的诗性生存:“音乐从金属的表面/慢慢走出来——些质地优良的彩纸在飞/一些措辞优美的语言静卧”(《吹黑管的女孩》),“民谣在飘舞的苇丛中/黄雀一般升起”(《民谣》);呈现依托于爱情的诗性生存:“独坐如石/水便于你之侧/迤逦而去/天空的心境/是云的聚散/如鹰/如雁/邀约旷古的清音/吾爱/你请弹奏”(《独坐如石》);呈现依托于童年(时间向度上的追溯)和故乡(空间向度上的追溯)的诗性生存:“回到我们的家乡/爱人/油菜花正在金黄/小牛犊偎在黑水牛身边/渠水清澈见底/大堤曲折蜿蜒/男人们耕地/女人们泡种”(《无缘无故的爱情》),音乐、爱情以及相对纯净的童年与故乡,都是诗人摆脱物质异化、突围个人困境的精神庇护之所,是诗人想象“诗意存在”的载体,借这些美的事物找回被日益膨胀的物质欲望所遗忘、所遮蔽的诗性存在。
2.三种诗学
三个维度的言说建构起三种诗学,或者说,诗集是在三种诗学的光照下完成了上述三个维度的言说。一是对话诗学,由大量的古诗词化用、互文手法的运用建构起对话结构、潜对话结构,古代诗人的大量词汇、意象、典故等等,经由引用、转移、浓缩、强调抑或戏仿等方式,作为他文本、前文本、隐文本运行或潜行在诗集的各处,跟诗集的此文本、现文本、显文本相互依赖、相互指涉、相互作用,构成互文本对话。《记忆打湿故乡》一诗,“皱紧眉头/叹息在冬夜凝结为霜/长安和洛阳/都是一些亲切的名字/灵魂被遥远地放逐/所有的记忆都打湿故乡”,“血红的钟声响起/风吹草堂”,“鸟语混乱/花香疯狂/大厦孤独地被支撑”,仿佛是杜甫诗的集结、转换,《坚硬的目光》则似移用并集合了王维的许多诗句:“诗人驾一叶扁舟/渡过/愤怒的南山之巅/温馨和静穆的光芒/在无边的村舍茅檐下闪耀”,“诗人坐在石上啜饮归隐/童子和牛的意象永不消散/竹林风声挥之不去”。 而《饮酒》一诗则以“饮酒”作为核心语素浓缩、串起众多的古诗词意象和古代诗人:“行至江上/傲岸之士泣涕难禁/问天或者问渔樵”(屈原),“胡马舔净忧思/越鸟在南枝筑起田园”(“胡马依北风/越鸟归南枝”),“采摘野草加香草/望一眼南山”(陶渊明),“举杯饮酒/佳人隔河无言以对/出没青楼与画舫/听不断的亡国之音”(杜牧或柳永),举杯/与明月同醉……持酒在花间独酌“(李白)。如此等等,对李道新诗集的阅读是一种双声阅读,其诗歌文本是一种“复数文本”,是传统汉诗在当下的“回声”,是古典诗境与现代生活的融合,而在这种“互文本对话”中,是古今诗人灵魂相通、命运相映的“互主体对话”。
二是模糊诗学。李道新似乎特别衷情于“含混”的、不确定的表达,这种表达有时是顺向的,即以模糊表现模糊,如大量无定代词的运用:“天命以谁和谁的言语/笼罩谁和谁的肌肤/在谁和谁的祭坛上/谁和谁相约”(《言不尽意的苦痛》),“在十米开外凝视我们的/是谁 在十米开外向我们召唤的/是什么”(回眸的姿势》)“谁在眺望乐园/谁要唱歌子给船/谁是千里梦寻的伊人/谁为你建造城市和语言”(《大鹏》);有时却又是反向的,即以精确来表现模糊,如大量精确的数量词的运用:“通向我出生的庄子的路有六条/三条在地平线上横亘/另外三条在我的脚下延伸”(《每一个季节都在眺望》),“椭圆形的头颅持续滚动/歌在上升/五十八个意象被悬挂”(《微笑击中桥梁》),“十二座石狮惯于夜间行走”(《被河流占据》)等。不定代词“谁”、“什么”的运用,模糊了个别事物的特指性、确指性,从而扩大了意义的普遍性,获得了更为开阔的含义空间;而上述精确的数量词在诗里显然并不表示精确的数量意义,它也是汉诗的一个传统,确数实是概数,确指实是虚指。无论顺向的不定代词还是反向的确定数词,两者都传达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审美体验,营构了一种朦胧的、充满韵致的意境。
三是张力诗学。事实上,上述两者即体现出张力诗学——古诗词文本与当下诗歌文本的相互作用,用精确数词表现模糊语义的悖论式表达。类似的悖论式表达、矛盾性修辞在诗集里俯拾即是:“被称为诞生的事物/同时也被称为毁灭/被诅咒的人/在同一天的同一时辰/被同一首歌颂赞”(《五月的地球》),“刀在花丛中闪耀”(《潜入文字》),“我的亲爱的生命之爱/也是我经常的生命之痛”(《亲爱的生命之爱》),“以静默面对生/以舞姿面对死”(《长吟》),“死亡的气味/在仇恨的蒸发之中/麝香一般可爱”(《太阳之火》),“壮丽的残垣断壁/和温暖的炮火硝烟”(八月十三日》),“太阳冰冷”(《坚硬的目光》)……相互对立、相互冲突、相互排斥的元素或矛盾并举:生与死、爱与痛、刀与花、诅咒与颂赞;或悖论修饰:壮丽的断壁、温暖的炮火、冰冷的太阳、可爱的死亡,在矛盾、对抗中达到一种动态平衡,在差异性交汇中产生新质,达成出人意料的语义、意境,生成了一种充盈之美。
3.算是结语
借由这三个维度的言说、三种诗学的建构,诗集完成了诗歌的方向、大地的方向、存在的方向的迷惘之思与寻找之旅,在历史与人文的场域里,在人性与神性的亲近中,在诗歌传统与当下语境的交汇中,寻找以及建构汉诗的诗性言说空间,寻找以及建构存在的诗意栖居,这也正是李道新诗歌特别突出的意义。事实上,李诗大多创作于上世纪末,却到现在才结集出版,这并非只是怀旧,并非单纯是对诗歌生涯的一次回眸,而更是诗人在当下语境中、在日益物质化的年代里借诗歌旧作对时代精神的叩问,是在汉语表达日益网络化、粗浅化的情势下,对汉语诗性言说的回归与重建。
二、湖畔烟树的诗歌
湖畔烟树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现为自由作者,著名诗人。可以打个比方,诗人湖畔烟树是一个导演,有着出色的调度能力,那些词语、意象、典故之类,像演员、镜头和场面一样被她自如地调度,从而建构起缤纷的诗歌世界。顺着这个比喻延伸,可以将诗人湖畔烟树与希腊著名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作一类比,后者的电影一般都是三个多小时的剧情长片,前者的诗歌往往长达八九十行;后者的电影从古希腊神话里汲取灵感,生发意念,借用情节,演绎母题,前者的诗歌也大量征引典故,借用神话。两者都呈现出一种智性的美,一种知性与感性的张力,建立了神话、历史、现实、个人之间的普泛性的联系。
回到比喻的本体——湖畔烟树的诗歌,常常将其它文本纳入自身,以对神话、典故、童话、电影、报道等的吸纳、转换、明引、暗引、改写、扩展、变形等,形成互文性的诗歌文本。《潘多拉——星球的故事》是对潘多拉神话的征引、改写。《太阳鸟》是对凤凰传说的拟写、转换。《献给无名女郎》与电影《海上钢琴师》构成或显或隐的对话。《爱情天梯》与作为“超文本”的真实事件,以及相关报道《一辈子2008·爱情天梯的50年传奇》,相互补充,相互映证。神话原型、历史掌故、影像新闻等或切实地再现,如“雅典娜”、“赫耳墨斯”、“大祭司”、“青铜大树”等;或与现实嫁接,如将“太空实验室”、“暴力美学”、“空白护照”、“计算机”等现代物象、概念,镶嵌在“所罗门王”、“黑夜王子”、“楔形文字”、“编年史册”、“阿芙洛狄忒”等古典意象里;或以主观视角、第一人称“我”切入,以“钢琴师”的视角观照“无名女郎”(《献给无名女郎》),以“爱情天梯”事件的男主角的口吻,书写一个现代爱情神话;《太阳鸟》、《寂静的春天》等诗,也明确有一个主体“我”的存在,这个“我”既是抒情(叙事)主人公,又有诗人隐含的存在,由此,将显性的文本、知性且感性的主体、隐性(或且隐且显的)文化三者勾联在一起,接通了现实与历史、个人与文化系统,融合而又超出个体经验之上,而获得一种超越性的普遍意蕴,并使诗歌带上了史诗般的品格。互文性的诗歌文本,体现了作者丰饶的知识储备,诗人信手拈来,随意点染,即成就洋洋洒洒的诗行,与神话文本、电影文本、新闻文本构成互文,互相指涉,互相参照,使诗歌文本变成一种丰富立体的复数文本,交响着层次丰富的多重声音,使对诗歌的阅读变成一种双重乃至多重阅读。
与互文性相应,由于对神话、典故的大量征引,对电影故事、真实爱情故事的改写、扩写,湖畔烟树的诗歌带上了很强的叙事性,有事件的细致描述,有情节的展开推进:“刽子手口含天宪/挥舞至高无上的权力/妖魔不宣而战”,“一座海上浮城/八十八级舷梯连接边缘鎏金的天堂/放下装满故事的行李箱/登上拥挤不堪的观景台瞭望……细脚鸟晚餐结束/在汽笛长鸣中驶离了嘈杂的海港。”很多时候,叙事与抒情相冲突,叙事过强会冲淡抒情,有的口语诗强调对日常生活的原生态书写,甚至追求一种情感的“零度书写”,抒情性被叙事性抽空。但湖畔烟树诗歌的叙事却并没有将“抒情性”消弥,而是形成一种张力,叙事与抒情相对立而又联系,二者相反相成,相互作用。就像“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动”与“静”本相矛盾,却并没有抵消“静”,反而更加彰显了“静”。湖畔烟树的诗歌亦如此,其大量的长诗循着神话、传说、史诗、剧情长片的路径,注重叙事,人物、场景、事件、情节等叙事元素往往一应俱全,但却并没有因此抵销其抒情色彩,反而是彰显了抒情性,诗人只须在叙事中略加一点修辞或修饰,比如让“行李箱”“装满故事”,让“八十八级舷梯”连接“边缘鎏金的天堂”,以至一句场景描写:“拥挤不堪的观景台”,人物在这个场景里的行动:“登上……眺望”,如此种种,就可使笔端流溢感情,在对事件的“客观”陈述里,分明有情感的浓度。
湖畔烟树的诗歌里还运行着写实与写意、厚重与飘逸、现代与古典等诸种张力。这种种看上去相互对峙的两极,在诗里并行,在撕扯、拉伸中造成诗歌文本气韵的流动、情感的饱淀、语义的丰瞻。《爱情天梯》一诗,如实书写重庆江津区中山镇姐弟恋人徐朝清、刘国江隐居深山50年相濡以沫的真实爱情故事,客观再现刘国江倾尽一己之力、花费50年时间修成“爱情天梯”,从大的情节到小的细节都真实无误,不曾虚构,连山上的蔬菜、植物“韭菜参差”、“苞谷错落”、“浆果成熟”、“柚子枝繁叶茂”等,都是真实情形的还原。但诗人在写实的链条上,以刘国江的第一人称口吻,不断地嵌进去托物寄兴的感悟、写意传神的提炼:“榔头铿锵、铁钎连续凿击”一句如实呈现刘国江修凿石级的情形之后,紧接着一句“相依相伴,与之偕老/凝固我全部人生的奥义”,将笔墨宕开去,将凿梯的行为往“全部人生的奥义”上提升;“五十年马不停蹄”、“六千级通天石级”,两个真实的数字之间、之后,是“凿出六千行韵脚绵密的诗集”、“正如献祭般纯粹”的两个比喻,化实为“虚”,类比点染。与之相应,《爱情天梯》以及其它诗作,既有历史与现实的厚重,有沉甸甸的物象,又有飘逸、轻盈、空灵的意象;既有古典气韵的流动,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又有当代人的体悟,有现代意识的观照。
湖畔烟树的诗歌所具有的互文性和张力,使其诗歌成为包容了历史、现实、文化、个人、古典、现代、真实、想象、东方、西方等多样化内容,厚重、沉郁、空灵、飘逸、柔婉、细腻、知性、感性等多种风格,神话、史诗、典故、传奇、童话、寓言等多种类型元素的立体化文本,对其诗歌的阅读也就相应地获得一种立体化的感受和多极化的体验。
【作者简介】邹贤尧,大学教授,发表论文、小说若干,出版专著、小说集、诗集若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