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蜉生往事三则
赵远智

一
寒无炉,暑不扇,风行草从,黑黝黝的枪口却指向了脑壳……
1976年盛夏时节,在县党校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培训学习。
一日,公社秘书匆匆赶去党校,径直来到长椅前,拽着我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快跟我回去,上边有急事找你!”
一路上,我思忖着,这么急的事还是第一次遇到,还暗自猜测,是不是第二次知青返城的好事又来了?
商河距省城济南近二百里路,一个发电厂、一个化肥厂、一个百货店、一个公交车站,即便蓬门荜户、兀兀愁年,这点捉襟见肘的家资,也当是整个县几十万人口的全部家当了。
商河县是鲁北地区的一个贫困县,盐碱地遍布,远远望去,让人生出揪心的凄凉。有农谚语:
“春天白茫茫,夏天雨汪汪,十年九不收,糠菜半年粮。”
在盐碱地上企盼好年景,几近奢望;小麦一亩地年产仅有二三百斤,距离国家亩产六百斤跨黄河指标相距甚远。更有甚者,洪涝、旱灾、蝗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村上人将烧柴用的树枝砍伐的精光,冬季还未到,地垄旷野已早现了凋敝萧杀之气,一株小树前,覆盖了数不清的脚印,能活到打春季节的,凤毛麟角……
商河县可耕地奇缺,加之缺少农副产品补充,当地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据说当年接待知青下乡,百姓们的嘴噘得老高,仅一个16人的知青小组安置,就让村里扒了一层皮。好在吃喝拉撒国家管了一年,窝头、咸菜、白开水的箪食瓢饮才有幸没与知青们终日相伴。
困苦贫馑的日子雪上加霜,依然记得,漫长冬夜煤油灯的使用也有不少学问的,灯芯挑的太高,烟灰就大,反之,光亮就不足。无论大或小,翌日一早,鼻孔处轻轻一抠,一团黑乎乎的不明物便随即而出。寒冬腊月、呵气成冰,门框里的积雪有半尺高,偌大的窗棂上连遮挡夜寒的旧报纸也没有,只好看着摇曳的火苗扑闪着,渐渐沉入梦乡……
天刚刚蒙蒙亮,出早工的社员们便三三两两来到村口老树下。两只脚轮番跺着,脚上的鞋依然是湿漉漉的;所以脚掌上时常有一道道的伤口。知青们来自城市,家境也过得去,只好一下套上两三双劣质尼龙袜御寒。冬日的农家只有两个字——蜷缩,四肢竭尽所能地蜷缩在衣袖里。唯有红扑扑的青春胸襟是开怀的;零下14多度的凛冽酷寒,仿佛刚在炉膛里取出亟需淬火的铁件,寒风呲呲作响,刚待转身,刹时前还通红的铁件,转瞬间便没有了一星半点儿温度……
游思时断时续,飘忽着,二十多里的乡路不觉间就到了。
随秘书进了知青大院的门,他便引我来到一座屋子前,其实,秘书的相引很是多余,因为我就在这间宿舍栖身横卧;只是眼下我还进不的,需要里面有一声唤方可踏入。
秘书给我招招手。
我进去门,大气也不敢喘,静候着有人发话。
六七把扇子来回扇动着,紧张、燥热的空气窒闷的让人头晕目眩。
在他们彼此会意打量的瞬间,我速速看了一眼室内的几位不凡之人。面孔都很熟悉,平时也有嘘寒问暖的问候,只是眼下冷冰冰面孔上凝结的气氛有些异样;公社带队干部、县知青办负责人、公社武装部长、村支书、面色冷峻的公安人员、腰间始终别着一把削铁如泥斧头的民兵连长。
阵势如临大敌,可以抵御一个班的顽匪。而我,形单影只,弱弱的只有听候吩咐的份。我小心翼翼坐定,两只手不由自主放在膝盖上,生怕让众人感到一丝逾越和不轨。
县知青办负责人率先开门见山说;“你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我端详了众人一霎,摇摇头。
猛然间,公安人员站起身逼视着我,从腰间迅疾抽出一把乌黑铮亮的手枪,指指我的脑壳,然后将手枪往桌上一拍,厉声说,“告诉你,老实点!我是公安局负责破政治案件的,抓紧把详情坦白一下!”
“详情——?坦白——?”我支支吾吾道。
“是坦白!”公安人员说话单刀直入,“整个德州地区,写悼念周恩来这种反动言论的知青,就两个人,一个是在平原的天津知青,另一个就是你!”
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桌上的手枪。原因出自电影《小兵张嘎》那把日式木制撸子,那是罗金宝送给嘎子的礼物。对手枪的认识,我依然停留在那些红色经典故事片的认知水平。
坦率讲,当黑黝黝的枪口对着我的脑壳时,我连举手缴械的心都有了。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坦白什么,罪在何方?但还是想尽快对事情做个了断。事情太过严重,已经超出了年方二十孩子的承受力——
一切还来得太过突兀,太过迅猛,以致让人没有时间喘息思考……
1976年的那个夏日,敏感一些的知青已经嗅到了大规模返城的信息,为了找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他们频繁活动、四处出击,纷纷调离了县铁编社、建筑公司、油田、十三局,幸运的是他们大都回了省城济南,最不济的也能在小卫生院,穿着白大褂工作服,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踮着轻快的步子,悠哉悠哉向曾经的知青生活告别。他们绝对想象不到,此刻,一把手枪阴森可怖的枪口正对着我,令我的四肢在三伏天中颤栗。
16人的知青点,15人已在一年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返了城。
然而我不能……因为我是扎根农村的先进典型,又是颇为知名的知青业余作者,能在当时频繁发表文章的知青少之又少。省市知青办均有意调我去报刊做编辑。百思不解的是,谁是诬陷告密者?谁对我有如此之深的切齿之恨、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从比较心理学来讲,知青点所有人的现实处境,已经好我很多,不可能是狗苟蝇营的小人之所为。
知道此事的人应该很少,影响可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于是,我抱定了独守秘密的决心。
几年后的一个傍晚,刚下班回家,母亲便将一封挂号信,和一个盛满书籍的包裹拎到跟前。那刹我顿时明白了一切。母亲不解地问,怎么公安局还给你寄东西?我王顾左右,慌乱地说是转给别人的。
此后的几十年,我时常倒腾出当年的包裹一遍遍翻阅,从未将信息在家中透露一星半点。父亲仙逝已多年,母亲年事已高,我不能将此事再行相瞒,决定向母亲子丑寅卯说个清楚。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描淡写地将一幕幕刀光剑影,简述为觥筹交错的豪争暗斗。
母亲就坐在一米开外听我说,我的侃侃而谈,让她更多了几分警觉。坦率说,母亲对波谲云诡的实情已略知一二,掂出了其中避重就轻的分量。但母亲的老而弥坚还是让我低估了她的反应,她的一句话,让我难以招架;
“如果真在监狱里关上几年,这个家不是就毁了?”
“不会的!到不了那种程度!”我竭力开脱着。
“你说了算?”
我盯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压低嗓音,“我不算,他们也不算!”
事情的原委已经托盘而出,我禁不住观察母亲脸上的细微变化。纵然时间过去了四五十年,但母子间的经典对话,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母亲惊魂未定的样子,让我心痛,惊诧不已。她一句话也没言语,看得出她在竭力平抚自己的情绪。想必短暂的紧张过后才惊悸频出,突然间,她的眼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她没有文化,但有见识,枪口里射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她比我清楚的多。
“打开你的柳条包检查一下。”县公安局的命令道。
我缓缓走到炕前,轻手轻脚打开柳条包。
五十岁左右的人已经对所谓柳条包所知甚少了。它是下乡知青的标配。除了脸盆、缸子、毛巾一些生活用品,下乡所带的东西基本囊括其中了。
我确信无疑,柳条包里除了一摞书,基本全是父亲日积月累攒下的工作服。还有一个罐头瓶子,那是母亲每次见到相邻公社知青,捎给我的肉皮疙瘩咸菜。盛咸菜的罐头瓶一个巴掌大小,春节回家返乡,每次都带着足足的;三分之一要送给村上的小队长,因为经常去县城,一盒一角七分钱“灯塔”香烟,每次只能颤巍巍拿出三五支送小队长,方才可以将队上的毛驴车弄到手,然后再约上三五知己,扬着长鞭便直奔某个知青点而去。知青们只知道小毛驴能疯跑,却不明白应该给其更多怜惜,喂足饲料,耐住性子,放慢速履,小毛驴方可见日行千里之功。
可知青们没这种观念,不听这一套,他们将小毛驴当成了骏马良驹,来几次短途冲刺不碍事。殊不知,如此这般的如法炮制多了,终于就闯下了大祸。
队长的发火失态事出有因,说到底,小驴车回不来,他坐卧不宁。那天他眼睁睁看着小驴车进了村子,可赶车的知青还是不时用木棒顶小毛驴的大腿根,这时只见队长一个健步迎上前去,一下抱住小毛驴的头,让牠停歇下来,然后朝车上的知青们吼道;全给我滚下来——滚下来!
后来,村上的人对我说,小毛驴的大腿根部戳不得,怜惜牲口的庄户人家,事再紧、再着急,也从来不戳那个地方……
再后来,无论知青们再表示什么,可队长没把小驴车再借出去一回。
一个罐头瓶、一辆小毛驴车,将我的思绪带到远方。我将柳条包打开,十几本书整齐地压在箱子下面。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仍记得有《俄罗斯作家的故事》冯至《杜甫传》何其芳《文学艺术的春天》姚文元《在前进的道路上》等,一共十三册。
初次接到挂号信和书籍时,我发现书籍只有11册,比原先确认的少了两册。
《俄罗斯作家的故事》写得别有意趣,相信我国党和国家领导人当年在苏联留学,大多读过此书。作为俄罗斯作家之父的普希金,给世界文坛留下了《皇村回忆》《自由颂》《茨冈》《青铜骑士》等脍炙人口的名作。当流放中的普希金被卫兵知道身世后,纷纷鸣枪向普希金致敬。眼下,他要将一直珍存在身边的心爱之物交出去了,尽管心里有百般不舍,还是循规蹈矩将书一册册摆放到炕上。
还有一身穿旧了的工作服,我抖弄开,铺展到床上。
后来的一切水落石出。
告密者整了一位知青,政治上却所获了了。作为一位公社带队干部,他常借走访之名到知青家里混吃混喝,而家中每次都是倾其所有酒肉伺候。父亲见不得外人对自己儿子好,几乎舍弃了私塾肄业的最后一丝尊严,来给酒足饭饱的带队干部说上一大堆如芒刺背的好话。
那首惹事的诗歌,原本是与同学间的小范围唱和之作,没想用图钉摁到墙上,也没逃过他警觉的目光,他将此发现汇报到县知青办。知青办如临大敌,感到事态严重,便责令公安局当作政治案件查办。
如今,当年的挂号信仍珍藏于书橱内,那个原本可以带给人们舒畅信息的信件,未曾想到,竟给母亲带去了无尽的愁绵和阴翳。
好在莱蒙托夫的一首诗还在;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谨将当年公安局道歉信及退回的部分书籍刊发于后,以告慰同时代人:
赵远智同志:首先祝你春节愉快!
你的来信收悉,勿念。看了你的来信,我们更是惭愧,同时为你当时的困难使我们对“四人帮”更加痛恨……因我们当时觉悟不高,没有识别到“四人帮”的丑恶面貌,故在工作中不知不觉地上了他们的当,做了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其中对你便是一例。去年冬季,我们按照上级指示精神,着手落实这方面的工作,因当时没有打听到你的去向,故拖延至今。幸亏你来信,我们才晓得你的住址。我们特向你赔礼道歉。……对于那时间你的材料,去年本想退给你本人销毁,只因上诉原因故同其他材料由我局政法股全部销毁。这事情你放心,在这点上我们决然不能再去执行“四人帮”那套。……
商河县公安局
1979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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