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济南》系列作品
李攀龙白雪楼的两个“想不到”
侯林 侯环
济南,一座享有盛誉的山水名城、文化名城,然在众多描述济南的作品中,真正从审美的立场和角度,对其山水、人文进行分析、把握的却所见不多。许多年里,笔者沉潜于济南文献之中,每坐雨煮茶、窗绿正午,于桑梓之独特美质,辄有相顾、会心之处,不觉将辑成《审美济南》一书,今在《风香历下》将其中篇什与读者诸君共享之。
这世上有些事情,如果你不是亲历者,那发展结果与隐秘真相,是你无论怎样开动脑筋也想象不到的。
近日,笔者在济南文献上有两个重大发现,明代李攀龙(字于鱗,号沧溟)的鲍山白雪楼与湖上白雪楼,便在历史上分别发生了两件今人根本“意想不到”的事情,这确实是让自己大吃了一惊。然而,白纸黑字,由不得你不相信也!
之一:李攀龙鲍山白雪楼后属许邦才
怎么样,看这题目便忍不住了吧。你会说,这怎么可能呢?鲍山白雪,那是李攀龙的心肝宝贝,他怎么能舍得?

李攀龙塑像
明嘉靖三十七年,李攀龙为了反抗其顶头上司、粗暴颟顸的陕西巡抚殷学的气指颐使,毅然辞官,拂衣东归,次年居家济南,筑鲍山白雪楼。
白雪楼,楼名取宋玉《答楚王问》一赋中“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之意,李攀龙正是以此高雅的“郢调”,表明自己孤高自许、不同流俗的生活态度。
李攀龙筑楼之后,杜门谢客,独与其髫年好友殷士儋、许邦才(字殿卿)在楼中饮酒赋诗,由此,李攀龙执天下文柄,名声日隆。据《明史》本传:
“攀龙既归,构白雪楼,名日益高。宾客造门,率谢不见。大吏至,亦然。以是得简傲声。独故交殷、许辈过从靡间。”
因此,其时名人咏歌鲍山白雪楼之作不胜枚举,李攀龙对白雪楼更深爱之,亦有众多咏歌之作,并有李东昌君为白雪楼绘图作画,其楼与人一时名满天下。
人楼一体,楼便不再是其自身,它彻头彻尾地染上了李攀龙清高与反抗的色彩与气味,它成为了李攀龙的象征物。
如此一座给李攀龙带来舒适享受与赫赫声望的白雪楼,他能舍得送人?

鲍山今照
然而,事情总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
人们都知道,李攀龙在鲍山有白雪楼。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在白泉附近还建有别墅白泉精舍。(见侯环考证文章《了不起的白泉》)
李攀龙作有《夏日袭生过白泉精舍索赠》诗(见《沧溟集》卷十一)。
袭生,即袭朂,字懋卿,章丘人。以岁贡生官江都训导,转威县教谕,再迁开平卫教授。有《袭懋卿集》。袭朂从李攀龙游,以古文辞显。袭朂与李攀龙交谊深厚,来往密切,他有《寄李于鳞》(二首)。
此番,袭朂来到李攀龙居住的白泉精舍,向他索要一首赠予自己的诗作。热诚仗义的李攀龙感觉义不容辞。
白泉精舍是李攀龙除了鲍山白雪楼外,在济南东郊的又一别墅,而且在其盖成之后,李攀龙打算将白雪楼赠与好友许邦才,这一雅事,藏身在李攀龙给许邦才的信中。
在《与许殿卿》书中,李攀龙写到:
“不佞与殿卿老矣,所愿杖履夙夜无相逢也,初拟以白雪楼为赠,不佞营白泉而比邻焉,恐伦有别业猝未他委,至今未敢献。”
句中提到“营白泉”,指李攀龙营建白泉精舍,他是想将白雪楼赠与他的亲家和好友许邦才。二人都日渐年迈,渴望能够比邻而居,相伴生活。
许邦才最后收下这份“重礼”吗?笔者当时认为:“因许邦才也许有别业,最终没有做成。”
如今,这结论要改一改了。
近日,笔者翻阅明人刘敕所纂《历乘》(崇祯六年刻本),在卷十九发现许邦才的两首诗,称鲍山白雪楼主人为“我”,其一《白雪楼夜赋》:
坐我白雪楼,翩然解朱祓。
仙去犹懒从,微官是何物。
问我平生欢,有如此夜不?
忍脱世上名,与易杯中醁?
其二《得屋字》:
秋风百尺楼,百壶酒初漉。
那将千里别,骋此千里目。
腃我青云士,兴文满瑶牍。
故围翳蒿莱,萧然杂松菊。
霜空鸿雁宾,寒原草木熟。
白发保穷交,侠气逊弟畜。
去后属何人,足音复空谷。

书影:许邦才《白雪楼夜赋》《得屋字》诗
诗作展示了许邦才得楼后满意、自得且幸福的感觉(“问我平生欢,有如此夜不?”“秋风百尺楼,百壶酒初流。”“腃我青云士,兴文满瑶牍。”),尤其是对于自幼的贫贱之交李攀龙之慷慨赠予、侠义超越兄弟的感激之情。(“白发保穷交,侠义逊弟畜。”)
由此可见李攀龙的崇高人品,其笃于友情、豪侠仗义的人格力量何等超迈。
之二:李攀龙湖上白雪楼原为边贡楼
这更是一件匪夷所思、令人、特别是济南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因为李攀龙在(百花洲中央)湖上白雪楼(又称南楼,因其在大明湖南)樽酒盘桓、吟啸自适的诗酒风流,早已经作为家喻户晓的美谈佳话,深深镌刻在济南人、甚至国内众多读者的心目之中,如据明丁元荐《西山日记》所记载:
这湖上楼居百花洲之中央,必得有船方能抵达。楼分三层,最上层为吟咏处,中层居姬人蔡姬,下层为客厅。李攀龙高居楼上不出。俗客来,则不放舟。若有文士到来,亦先试其诗文如何,那办法是“先请投其所作诗文,许可,方以小蚱蜢渡之,否者遥语曰:‘亟归读书,不烦枉驾也’。”
李攀龙有三个最为动人的名号:“历下”、“济南”、“济南生”,他一生不知为他的故乡赢来多少声望与荣耀,而这样一种高自标置的文人清骨,实为古城济南之文化特征与流风遗韵也。

百花洲今照
济南人每每在百花洲上眼望湖水,便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赞赏李攀龙能想到于湖中建楼、湖面上起亭馆的与众不同的超越的想像力与审美眼光。
实在想不到,这“剧情”今又反转了。
近读明人王象艮别集《迂园诗集》(明万历刻本)发现,原来湖上白雪楼并非李于鳞的“原创”,它的前身——竟会是济南另一位大人物、前七子中坚边贡(号华泉)的楼观。
王象艮(1564——1642),字思止,一字伯石,号定宇。济南府新城(今桓台)人。王象春兄。万历间贡生,以明经官南京国子监典簿,知颍川、洛南二县,迁姚安府同知。罢归后辟迂园于南郭。著有《迂园诗集》。
原来,李攀龙死后,其湖上楼先是由邢侗购去,后又为王象春出重金所购(“余以先贤,故倍值市之。” 见《齐音》)此楼转购情况在王象春之外孙徐夜诗作《辛亥冬日济南杂咏三首》之一有记:
百花桥畔百花洲,东向南偏白雪楼。
三易主人犹和客,千秋风雅会同游邢子愿太仆得之,复售季木公。

今趵突泉上白雪楼
前两句说白雪楼的方位,在百花洲的东南(“东向南偏”),后两句说白雪楼后来的主人,是邢侗(邢子愿太仆)购置居住(得之),后又卖给了王象春(季木公,王象春字季木)。
王象春买下湖上楼并经修缮居住后,其兄王象艮也成了楼的常客或曰半个主人,长期在楼上居住,写有多首诗作。我们来看其《己未仲冬同邢会泉住历下白雪楼》(二首)其二:
湖上萧条景亦清,寒漪万顷入帘明。
苍黄柳色连宫禁,迢递箫声动客情。
历下有楼书岁月,华泉无裔遂躬耕。
孤悬城外华山翠,缥缈遥天一片横。
值得注意的是诗后的注:
“白雪楼建自华泉,有亲识:‘正德六年八月初十日上梁’。字迹宛然。”
识者,标志也,记载也,而且是边贡的“亲识”。

书影:王象艮《己未仲冬同邢会泉住历下白雪楼》
这不是别人,而是王象春的兄长亲历亲见,由不得你不信。
自打王象春一买下这楼,王象艮便有诗作“跟踪”,我们看其《白雪楼有感》:
构成草阁鹊湖边,犹见先生字宛然。
几易主人桑海变,诗名白雪自年年。
又如《怀季木十七弟卜居济南鹊华桥》:
欲求逃暑地,暂住鹊华东。
歌舫凌新绿,秋林待晚红。
浮云难取态,长咏未知穷。
奇绝华峰笔,高天入雨濛。
据崇祯《历城县志》,边贡宅在“德府前,内有万卷楼。”
想不到在这德府后,又有幽雅无边的湖上楼呀!

边贡画像
其实,湖上楼不是李攀龙的首创也不打紧,边贡,那是咱济南多大的人物,如此,双星并耀,那百花洲、曲水亭,岂不更为风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