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停来从高县。高、珙、筠是宜宾地区南面有名的山区县,地接云南,民风强悍特异。现代高县出过辛亥草莽罗选青,出过文豪阳翰笙,出过总理李鹏,高县人何停走进四维时一样胸襟开阔,刚愎自用,不同凡响。1978年何停参加高考,四川文科成绩390几(录取线285,这成绩可以进北大),更平添气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何停高调进校。倒不是他有意高调,他没那么浅薄,是情势使然。先就有风声,78级中文班有个总分390几分的学生要来报到了;其次,何停报到迟了一学期——不是不甘心高分低就,那年月老三届在农村吃饭都成问题,谁敢挑三拣四?本班已有360分学生在读,他落榜了,申诉半年才得到入学机会,跟所有人一样的心情,庆幸多于不平;第三,他不被录取的原因,据说是“文革”参加造反派有不良表现,说不清楚,招办宁缺毋滥。岂知这番就近入学,老天早又给他做了安排,他开罪过的本县领导调任四维师专校领导班子,在这里等着他。他从老家带来的草莽、文人、政治家禀赋,眼睁睁就要展露锋芒了——很快就有了第四,有同学看见他和学校老师一块喝酒,吆五喝六,哪像师生,情同手足,原来是故交。有这几条,他想低调可能不?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
何停对这一切均无感,既没有倨傲也没有胆怯,我行我素。他倒是对同学、寝室哥们的态度十分在意。都是浩劫中走过来的人,谁没见识过文攻武卫,批判走资派?至于高考成绩,哦哦,还是算了吧,背书狠能算本事?何停在同学中没有自高身份,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学生价值观与老师不同,同学就是同学,意味着一般高,多点少点无所谓,这帮学子没人拿他真当回事。鲁鱼豕亥,吃过亏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要说起来,对何停这人自带的光环,同学三分敬意是有的,这是个怪物。说到底还要看他的学问人品,待人处事。走着瞧。
接着就发生了“刖”字公案(参见本 “向后看齐” 专栏《我的大学》),老天仿佛就是要他高调,塞给他一个机会。事实摆在那里,对老师猝然临之的考问,全班有准备的只有何停。他在高调老师面前娓娓道来,不卑不亢,完满回答,高下立显。全班同学扬眉吐气,对他从此刮目相看。本班小女生——后来影响到本校小女生,眼里从此装满了小星星。

高县名胜丹山
何停的“文革”劣迹大家不久也就知道了,没甚么了不得,就是使气任性,将走资派斗到粪坑里去了,有点儿过头。他不是造反派头头,至多喜欢做个狗头军师,使些鬼蜮伎俩。他由知青起来,当了多年代课老师,在“文革”中崭露头角,仗一身文采,教书、任事,小觑天下,在他来的县里博得重名,“何人不识韩荆州”之类。他好名重信,宁触霉头不舍意气,一路蹭蹬跌进四维师专,否则他哪里会是池中之物?
何停这种性情,很快就和本班另一个任性、蹭蹬的桑濮合流了,一样的倜傥不群、一样的诗酒人生。区别在何停有底气目无余子;桑濮将心比心以英雄自诩也以英雄诩人。两人虽然惺惺相惜却偏偏意气相向,讲谈必生口角,合流不合拍,貌合神离,闹出许多风波,注定了两人今生际遇不同。这是后话了。
何停长相面团团,白皙细腻,男人女相;走路细摇慢摆,徐徐向前;何停说话慢条斯理,铿锵有力不容置疑;何停性情一往无前,当仁不让;何停为人意气风发,不屈不挠,神鬼辟易;何停好结交朋友,学生中拥趸众多,各个年级都有,名气很大,有魅力,甚至一些老师暗中也服膺他。
何停来了,挟风带雨,搅动校园。他多年好学不倦,其实自修功夫了得,博闻强记,学风严谨,坐得住,高人一筹。他常常逃课,但晚自习 总是最后离开教室的人(与红拂差堪)。他不听课并非虚妄,往往因为青年老师备课还不如他自习所得,因此纵然不听课考试从来难不住他,成绩总在前列。他却无意中带坏头,误了几个年轻同学,不明就里,以为读书真个容易,跟着他睡懒觉、喝夜酒,闹得上课时间被教务主任从铺盖窝里拎起来听训话。何停嬉皮笑脸,心中笃定,总是最先脱困。别人就不那么容易了,被谈话,写检查,狼狈不堪。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学大繁荣,何停撺掇写作科老师,四维师专随之创办了一份文学刊物《浪花》供师生发表作品。请来一位青年业余作者担任主编,青年姓廖,部队转业,正规刊物发表过两个短篇小说。何停则成为《浪花》的责任编辑。廖姓青年只有小学学历,何停虽然没有发表过作品,强在博览群书,文学修养深厚,做编辑更加得心应手。当廖姓青年目迷五色,热衷利用身份接近文学女青年的时候,何停借助编辑事务,与《浪花》指导老师成为酒肉知己。等到廖姓青年遭遇失恋痛苦的时候,《浪花》已经成了何停囊中之物。廖姓青年铩羽离去,何停成为校刊实际主编。
校园里,体育能抛洒多余激情,文艺能将激情诗化,是大多数人避免走入危险境地的遁途。何停不屑于此,他不体育不文艺,动口不动手,杯酒释怀,谠论惊世,以他不俗的学问根底,远交地区名流,近为女生们释疑解难。他将校刊《浪花》办得风生水起,身边蒐集了大批文学女生,除了77级自高身份不予,从78级到80级,众多粉丝。何停飞扬跋扈,“三年之痒”哪里拢得住他,早就破甲而飞了。马尾、曼青、青罗、紫尘几个少女成了他的长随,赶李庄、滞留教室、漫步江滨,他身边总有一二倩影,整天泡在温柔乡偎红倚翠,把眼四维师专古往今来一人而已。何停是已婚青年,爱护、保护小师妹、小小师妹似乎没什么嫌疑。他的可恶无趣是不肯带携近旁兄弟共享温柔,独占春光太不仗义,因此他在同学中拥趸虽多却少人缘。须知那年月大多数人经年累月跟女生连句话都捞不着说,他竟暴殄天物!
他的错失是动了真情。本来天上人间通不管他,散仙一个,红翠环拥,草头为王,日子过得滋润。忽一日他挥刀剁下一根手指,谎说是误伤,同行师弟却说他早准备下止血包扎药物,又备下一个医用玻璃瓶儿,生生要将断指保存,显见就是自戕。为何自戕?逃不过一个情字,情为何物?呕心沥血宰指姆,他必是为情所困了。不久事情也就明朗了,有妇之夫恋上了小他十几岁的青罗,没有了局,何停自苦之下毅然断指明志自醒。能谋亦能断,把眼四维师专古往今来也一人而已。他的恋情终无结果,他的行事却证明了他就是他,无论穷通,独立不羁傲然自足一以贯之,为人是可以俯仰无愧天地了。

河岸青青江水平
最后一学年了,何停等到了一个展示他高县籍人物政治才具的机会。
生活漾起一朵浪花。校园张贴通告:所有公民,无论师生,凡有师专户口或临时户口的,都可以竞选南溪县人民代表。何停得风气之先,最先明白了这事情了不得的底蕴。他衡量形势,思虑周详,自己历史有污点,不好踊身而上,决定鼓动性情刚烈、急公好义、激情澎湃、声音洪亮的本班同学冯二哥出来参加竞选,何停自告奋勇担任幕后策划。冯二哥经不住何停晓以大义,反复游说,最终同意了。他俩分工,演说文稿,竞选策划,组织事务都出自何停,冯二哥只管利用何停的人脉、到各系科、各班级、各教研室、各种场合公开演讲,争取同学和老师的支持。冯二哥的竞争对手是学校副校长。何停又一次成功与台上人物扛上了。一番热热闹闹,投票结果冯二哥胜选,成为新一届县人大代表。然后,再没然后。冯二哥仍然做他的学生,除了到县里开几次大会,听人作报告,没人让他干政,也无从过问学校行政。同学倒也不以为异,本来大多数人就没把这事当成大事。半年后毕业,冯二哥分配回到他来的区县,户籍迁出,也就自然失去了四维所在县的人大代表资格。一个萝卜一个坑,很快就沉没在教书育人的汪洋大海之中,无暇他顾了。
竞选活动中途有一个插曲不能不提。冯二哥拎着暖瓶去伙房打开水被学校菜车司机打了,面目淤青回到寝室说起这事。桑濮一听就怒了,欺负残疾人?欺负我同学?欺负未来的人大代表?跳起身就向外冲。何停趁势鼓动:冯二哥正在竞选人大代表,这件事不那么简单,背后必有阴谋。本班男生本来已经倾巢出动,别班同学义愤之下也轰然跟随。一听何停这话,个个人精,哪有听不明白的?许多人停下了脚步。桑濮没有停下,说:老子不管那么多,狗日的敢打冯二哥,老子就要教他作人!桑濮带领本寝室五六个人直冲司机寝室去了。
这个插曲是一个写照,写照何停与桑濮的情谊,两人深心里有默契,谁也没料到两个人的意气之争竟然会延续那么多年。在校,两人臭味相投,我行我素,敬天地不近鬼神,游戏人生,眼高于顶,任性使气,撞了南墙不回头。两人违纪也都差不多,小酒馆的夜晚,两人是常客,斗酒是他俩的日常功课;睡懒觉比日头高低;见面必抬杠。在校方看来,两人都调皮捣蛋不好管教。桑濮调皮在明处,何停调皮在暗处。当然,其实两人都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哪里是调皮概括得了的?校方一厢情愿罢了。

岁月遮蔽中
78级中文班毕业的日子终于到了。这帮早已成年,各有悲苦,心事老成的社会人,因为一场历史误会,钻进套中假面舞,极其勉强凑出三年朝夕与共的大学生活,直到分手这天。回首三年来点点滴滴,这些人猛然间体会到了纯粹的同窗情谊,那是中学毕业以后从未觉醒过的纯净意识,人间有真情,同学有真性情。意识到同窗共读再难承续,伙伴从此星散,再难聚首。后悔已迟,很多人眼眶湿润了,纷纷购买笔记本,留下各自三年中从未向对方说过的肺腑之言。这个本子,许多人珍而贵之保留着,时间越久,留言越发让人颤栗,轻易不敢翻开。
何停毕业之后回到高县,高县变了,经济社会不再赞赏“韩荆洲”,何停变化更大,眼高于顶,不屑庸常。于是他开始全面走麦城。何停长于读书、治学,实在眛于事务,一事难成,这一点直到多年后我才看明白。偏偏当年我们都信奉“读书之外皆百日之功”。何停尤甚,心雄万夫,他犯了聪明人常犯的毛病,聪明误。自恃过高,以为无所不能,眼高手低。那时社会风气已开,赵公元帅升帐。何停也明白没有钱要继续任性万万不能。本来教书这个行当他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在他的县里无人不敬三分。他嫌钱少且慢,开始不安分。做生意嘛,写小说写剧本嘛,皆小道耳,“读书之外皆百日之功”。道理是不错,也得要你有那眼力、毅力、潜力、笔头、天赋。何停一个读书人,实务无案可稽。他贸然下海,结果可想而知,输得精光。凡是信了他的人,一体输得精光,包括他毕业以后续弦的小夫人。人家本来小本生意做得好好的,信他,深陷债务。
走投无路之下何停找到桑濮,此时桑濮已经渐入佳境。桑濮摸爬滚打多年,什么道理不懂?一听就明白了,一口答应为何停“解扣”,让他“丢丢心心去耍”。“扣”怎么解的我不知其详。不久桑濮联系我,说何停的麻烦已经解决,但无法在当地安身了。他考取了律师证,要到重庆做律师。不久桑濮陪同何停夫妇到了重庆。我出了微力,帮助何停在重庆一间律所安顿下来。
何停做律师,开始意气洋洋,不久就消沉下来。听律师界的朋友说,此公好龙,高谈阔论,显露不俗的学养,赢得同事尊敬,但于律师业务却不见起色,时好时坏,日子过得有点艰难。何停做律师,不久就结识了西南政法大学法学泰斗,却是以诗文而非法学,他向我们出示过泰斗为他写的书法作品。实际上泰斗也为他的业务不吝惜出力帮助,不知怎么还是不见起色。何停考律师不费吹灰之力,案子却总不见长进,口碑积累不起来,泰斗背书也不行。刑事案他没有关系接不到,民事案都是些人精,他是文人,有所不为,怎么争得过?
这期间桑濮不断有接济到来。何停高傲,不谈钱事。他的新夫人却难以保持沉默,告诉我:桑濮重义轻财。
大约何停来重庆第二年,桑濮来渝,我陪他到何停寓所,人去屋空。我俩多方打听杳无音讯,何停不知所踪。一时同学间沸沸扬扬。半年后桑濮来电话,说何停找到了,回了高县老家,在乡下写长篇小说。那终归是个拗相公,不信东风唤不回的角色。
后来我才知道,桑濮助何停,除了直接为他债务顶缸,料
理金钱麻烦,安排他一家妻儿老小,护送何停赴渝发展外,还包括为他照料前妻留下的一个半大儿子,带着做生意,抚养长大成人,更替那儿子成立了自己的经贸公司。扶危济困,从不惮烦,绝无借故推诿。三十余年,直到何停此生玩完,桑濮是何停的坚强后盾,做得漂亮。
同学们赞桑濮重然诺。我以为那个不得要领。只没想到何停与桑濮,两个在校无尽厮杀的人却是本班最坚固的堡垒。桑濮在校的蹭蹬似乎总与何停关联,桑濮总是垫背那一个,被何停压一头。两人就如一场篮球比赛,前半场,何停全胜,桑濮难免灰头土脸;毕业以后,球赛进入下半场,形势就此大变,何停大败亏输,桑濮则不为己甚,竭力抚慰何停。当然,这只是一个比方,谁也不清楚两人间的真正关系。在校何停没有践踏桑濮,桑濮也从未服膺何停,携手共犯比比皆是;走向社会,桑濮从未拒绝帮助何停,更奇妙的是何停对桑濮援手安之若素,绝无愧怍。这时候大家才恍然明白,这两人并无龃龉,其实彼此信重,相知、相待,生死不渝,竟是现实版管鲍之交。两人都是豪杰之士,天赋不同,各擅胜场,既有争斗,更多扶持。他俩纠缠大半生的情谊,已经见出了内里肝胆。
何停一生好为人师,即使后来半瘫住进养老院,还在为女护工们喋喋不休讲解古诗文。实际上他的长处就是读书,教书,钻研故纸堆。他如果能专心致志,或许能成为学问家,做陈寅恪那样的人。

此地空余黄鹤楼
何停已逝多年,同学们对他的感怀却日见深厚。何停在生时,热心组织川、渝同学会,每年总有一次、两次聚集,同学间温情脉脉,与日俱增,成为险恶世道中一处宁静的港湾。何停去后,才知道社会没有粘合剂,没人有心、有能力筹措此事,校友会已成一盘散沙,从此一蹶不振,才知道何停个人魅力究竟有多大。记得何停六十寿辰,举办宴会邀集同学聚会,言明不受礼金。那时他生意不见起色,身体也每况愈下,举动艰难,却仍然精神洋溢,百无禁忌。已经多次脑梗,“就是要吃脑花,要双份,谁敢阻我”。那是四维师专川渝同学会最好的时光,何停是惟一的脊梁,灯塔,星月辉耀天空,不觉其爽。还嘲笑他土气,少见识,勤于安排交际却只识重庆那两家“餐馆”。
何停已矣!四维师专校友中恒久流传他的大气磅礴,智计甲、学问甲、意气甲、自用甲、酒量甲……诸甲之上,男女之思、男女之情也数甲,出类拔萃,此记少不得他。此记杀青,渠公四维往事再无可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