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木里的苏轼
文/雷金贵
好多年了,我把闲散时光沉浸于《苏东坡全集》,漫步于气象万千的文化风景里,见得苏东坡躬耕于大地,灵动中国山水。
绍圣元年十月,苏东坡由北而南纵踏北宋,历时半年到抵惠州。“久忝侍从,囊中薄有余赀,深恐书生薄福,难蓄此物。到此已来,收葬暴骨,助修两桥,施药造屋,务散此物,以消尘障。”(《与南华辩老》)谪官苏东坡散去财产,只得借王参军半亩土地,自觉回归少年本色,种植菜蔬,饱肚果腹。岭南多瘴毒,他在小园里也种植人参、地黄、枸杞、甘菊、薏苡,用以“合药”验方,预防瘴毒。“伏波饭薏苡,御瘴传神良。能除五溪毒,不救谗言伤。谗言风雨过,瘴疠久亦亡。两俱不足治,但爱草木长。”(《小圃五吟·薏苡》)谪居而不摆烂,黄州开垦东坡之地,惠州自耕一方小园,生命的根系在土地里坚韧挺进。谪居黄州时,苏东坡结交聋医厐安常,练就“合药验方”手艺,此后留心“合药”,验证无数药方,《苏沈良方》传承至今。“新冠”爆发后,有人用苏东坡在黄州、杭州救治时疫的“圣散子”疗治病人,颇有效。
耕种土地,遂生牵挂,风雨阴晴,关乎菜蔬死活。“梦回闻雨声,喜我菜甲长。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雨后行菜圃》)满园生机,蔬香扑鼻,妥妥的老农心情。日子的目光过进菜园,苏东坡与百姓已无两样,却能咀嚼出菜蔬之本色滋味:“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梁肉不能及也。人生须底物而更贪耶?”遂作《撷菜》答谢菜蔬:“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苏东坡种菜有方,今日今时的眉山乡亲,拓展他的蔬菜食用,津津有味的“东坡泡菜”,从一家一户的泡菜坛里升级蝶变,以规模化、科技化、工业化为链条,联通田间地头和餐桌舌尖,鲜活了海内外无数味蕾。
扶犁耕种,苏东坡受益于乡风民俗和家风传承。“岁二月,农事始作。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壮,耘者毕出。量田计功,终事而会之,田多而丁少,则出钱以偿众。七月既望,谷艾而草衰,则仆鼓决漏。取罚金与偿众之钱,买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乐饮食,醉饱而去,岁以为常。其风俗盖如此。”(《眉州远景楼记》)他自小跟在祖父身后,栉风沐雨,练就终身受益的种植手艺。“蜀中人接花果,皆用芋胶合其罅。余少时颇能之,尝与子由用苦楝木接李,既实,不可向口,无复李味。”(《接果说》)贬谪黄州惠州儋州,前后十余年,苏东坡一大家子人能获得自由自在,就靠他从小炼成的自耕自种的农人本色。
熙宁五年通判杭州,苏东坡受命循行属县,于潜县古刹里的万竿修竹,给予他无穷慰藉,“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于潜僧绿筠轩》)好友文同善画竹子,苏东坡越过画技的浅表层,悟出“胸有成竹”,抵达治世治事和为官为人的真理之岸。他被关押于御史台,目光越过铁窗,与钟爱的竹子互相凝视,“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御史台榆槐竹柏四首·竹》)在黄州的风雨里,苏东坡手持竹杖,脚步铿锵,“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千年以来,苏东坡钟爱的竹子,葳蕤为蜀中乡村风景线。
元丰三年正月,乍暖还寒,贬谪黄州的苏东坡一路奔走,越关山,踏湖北,入境麻城县,歇息万松亭。十年前,麻城县令张毅植万松于道周,以蔽行者,且以名其亭。十年后,松之存者十不及三四。“十年栽种百年规,好德无人助我仪。天公不救斧斤厄,野火解怜冰雪姿”(《万松亭》)他自注“好德无人助我仪”云:“古语云:‘一年之计,树之以谷;十年之计,树之以木;百年之计,树之以德。’”刚出牢狱,人在贬途,苏东坡寄情青松,赞张毅有心植松,叹松树惨遭斧斤,针刺世事紊乱,托事以讽之心依然浓烈。
歇息万松亭,苏东坡的目光越过万水千山,落在西蜀眉州之岷江东岸的富牛山,那片葱茏的松林里安眠着他的父母和发妻。嘉祐二年三月,母亲病逝眉州,苏东坡在依制守孝三年间,与弟弟围绕母亲坟墓种松万棵,“我昔少年日,种松满东冈。初移一寸根,琐细如插秧。二年黄茅下,一一攒麦芒。三年出蓬艾,满山散牛羊。不见十余年,想作龙蛇长。”(《戏作种松》)诗篇即是种松要诀,如老农一般精炼老道。十多年风霜雨雪,当年手植的松树已郁郁成林,为父母、发妻遮风避雨。熙宁八年正月,王弗离世十年时,密州的苏东坡与发妻梦中执手,相聚“短松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不是千古绝唱的悼亡词,它是青松般常青的爱情诗。
踏进黄州,苏东坡在草木里汲取正能量,谪臣之眼环顾黄州山水而诗性灵动:“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寄居之定慧院里,一树海棠,清新脱俗,凌然独立,“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海棠,故乡之花中翘楚,一定是鸿鹄衔子,飞跃万水千山,定植于黄州,等待苏东坡到来。
此心安处是吾乡。苏东坡扛起锄头,奔赴城东的废弃旧营地,披星戴月,挥汗如雨,“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之二)》)稻麦在生长,黄桑在扎根,柑橘在展枝,一门生齿,口食有保障,这是天大的事情。他感激这片土地,把“苏轼”种植在东坡之地,“苏东坡”破茧而出,“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东坡》)劳动换来收获,种植收获幸福,黄州垦荒,苏东坡言传身教,把农人本色传诸子孙,“山家为割千房蜜,稚子新畦五亩蔬。”(《南堂五首·四》)一家人回归百姓,种粮植绿,与这片土地相依相偎。
垦荒种粮,栽桑植橘,苏东坡已是黄州老农。元丰四年十二月,无意中得知北宋与西夏激战灵州,苏东坡的目光越过黄州,在东坡之地、汴京皇城、西夏战场之间,来来回回,“西事得其详乎?虽废弃,未望为国家虑也。此的信,可示其略否?”(《与滕达道书》)又有张舜民、徐禧先后来访,带来灵武、永乐惨败之惨烈,“灵州城下千株柳,总被官军斫作薪。他日玉关归去路,将何攀折赠行人。”(《书张芸叟诗》)他往返于东坡之地与长江赤壁,历史烟云弥漫其间,黄州赤壁的灵魂破空而出,“一词二赋”为黄州培根铸魂。经典,从来不是天才的创作;经典,只能是家国情怀的滋养。
黄州东坡上,橘子正当开花,宋神宗量移苏东坡到汝州,换个地方继续谪居。元丰七年十月,离黄赴汝途中,苏东坡在宜兴买到合适宅子,病入膏肓的宋神宗允许他谪居宜兴,没有平反摘帽,他不以为然,只想种橘为园,终老宜兴。“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颂》,吾园落成,当作一亭,名只曰楚颂。”(《楚颂贴》)宜兴种橘的梦想,千年后他的眉山乡亲为他圆梦。今日眉山,“眉山春橘”以跨年晚熟特性,造就一项声名远播的“三百产业”——百万亩,百亿产值,百万人受益。
苏东坡最后一次离开故乡,与前辈友人在自家老宅手植荔枝,立下誓约:“故人送我东来时,手栽荔子待我归。”(《寄蔡子华三首》)人在宦途身不由己,老宅的荔枝味道如何?它怀念在苏东坡的乡愁乡情里。贬谪惠州,他才品尝到荔枝味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惠州荔枝的味道就是家的味道,乡情的味道。一千年过去,那树荔枝依旧繁茂在三苏祠里,年年荔枝红,线上线下的品味活动,苏东坡的荔枝味道弥漫世界。
绍圣二年三月,苏东坡受邀游历白水山佛迹岩,傍晚时分到荔枝浦访荔枝园,主人八十有五而精神矍铄,他盛邀苏东坡荔枝熟时携酒来游。深夜归家,小儿子苏过正朗读陶渊明,往唔陶潜油然而生。“老人八十余,不识城市娱。造物偶遗漏,同侪尽丘墟。手插荔支子,合抱三百株……有酒持饮我,不问钱有无。”(《和陶归田园居六首·四》)一个多月后,苏东坡携酒践约。这场荔枝之约,让苏东坡深度走进陶渊明,开文坛先河尽和陶诗。陶潜至此找到真知己,他们在中国文化里互相映照。
海南盛产香料,人们以贩香为生计,不事耕种,所产粳米不足于食,只能杂以芋薯糊口,“听我苦言,其福永久。利尔耡耜,好尔邻偶。斩艾蓬藋,南东其亩。父兄搢梴,以抶游手。”(《和陶劝农(其四)》)他被撵出儋州官舍,建起“桄榔庵”,雇了三个土著人,整治土地,挖掘粪池,凿沟引水,种植稻蔬:“愿治此圃畦,少资主游观。昼功不自觉,夜气乃潜还。早韭欲争春,晚菘先破寒。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和陶赓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耕田种地,丰衣足食,苏东坡以己为范,带动儋州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