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村土炕
文/王宝文
晚秋时节,与几位文友一同进山采风。这时的山里,已显露出初冬的景象。褪色的山间田野寂然无声,仿佛在收割之后,它一下子失去了繁茂的词汇。
我们到了燕山山坳里的山海关区贺家村,刚进村就见一个头戴单帽的男子,唇上的黑髭参差不齐,嘴里叼着一支香烟,那是我多年的好友老贺,正在等候着我们的到来。我将文友们向他做了介绍后,老贺便带着我们走进独处荒芜的一座老屋,说这是他的老房,你们就暂住在这里。
这是坐北朝南的正房,屋顶的瓦片早已不那么整齐,窗棂也露出古旧的木色,让人看到时间的痕迹。小院安详的令人感动,院中一口摇井,几盆山花零落着,院角堆放的农具,在晚秋的阳光下熠熠发光,踏着平时常常走动的路径,透出主人生活的隐士风格。
进得屋来,屋内的家具摆设,并没有什么好奇的,而那占了一半面积的土炕,却给了我们很大的雅兴。我撩开炕席,看到土坯上,抹着一层黄泥的土炕,嗅着浓重的烟土味,感慨地说:“哎!可多年没见到土炕啦!”文友们都是久居城市楼房的人,对于土炕虽说不陌生,但也是很新奇了。于是,兴味很浓地像进了欢情场,或间问、或抚摸、或勾画、或摄影……贺家村被巍巍群山环绕着,山里的气温低,昼夜温差大,山民的居所里,土炕是山里人用来歇息和睡觉之处,也是屋内用于取暖的重要部分。取暖时,只要往灶坑里放一把火,整个土炕瞬间便热乎朝天了,所以在这里土炕不仅依然存在着,而且多户人家还都有,远远未被雅化为民俗风景。
老贺面容慈祥,瞅我们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听清了我们说的意思,便说:“那你们就享受一回吧!睡一睡山里人的土炕。”
老贺和媳妇屋里屋外地为我们张罗起饭菜来。他们家的灶台在外屋,灶台与炕体紧密相连着。老贺媳妇是位干活很麻利的人,一会儿就为我们准备好了一桌子极为家常的小菜,什么清蒸土豆酱山野菜、黄瓜拌豆皮及小葱生菜蘸酱等,清一色的农家土特产。尤其是老贺媳妇一把把的向灶坑里填着山柴、秸秆、玉米棒……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灶坑里的火苗很旺,红红的火焰映照着她俊美祥和的面容,她手持炒菜的铲子在铁锅里舞动,“小鸡烧山蘑”等几道热菜也很快出锅了,随之铁锅里沸腾着香喷喷的“猪肉粉条炖干豆角”,她又在锅裙上,贴上一圈儿金黄黄的玉米面饼子……炊烟和菜香绕梁飘溢在屋里,土炕也热了起来。
我本身就是一颗被土炕煨熟的果实,是土豆、地瓜、大豆、玉米……总之是与土炕息息相关的那一类果实。坐在山村老屋的土炕上,竟丝毫不觉陌生,仿佛是一个在此生活了许久的人,回忆着在这背景下曾经闪动的身影,回忆那些新生儿的啼哭和那些源源不断的幸福和忧伤。
我来到世间睁开第一眼看到的是土炕,母亲是在土炕上生产了我,她的产床,是身下的一层厚厚的绵绵土。母亲说虽然我是她的头生子,却没感到疼痛,因为土炕被烧热了,那奔窜的热力,因身下绵绵土均匀而持久的传播,让她感到了彻骨的温暖,她把自己全部舒展开了;同时,绵绵土又把恣肆而出的鲜血无声地吸收了,没有让她看到骇人的血光,所以其心也静……
我的童年是在嫩江江畔度过的,那里的冬天极为寒冷,但我却未曾受过一次夜寒,这缘于母亲总是把土炕烧得暖暖的。北方的土炕,炕体里有一个网状的火道,炕沿或锅台及地炉子都紧紧地连在一起。无论是烧柴,还是烧煤,均能在提高室温的同时,把土炕烘热了。而绵密的土层具有极强的保温性,室内的温度已降下去了,土炕却仍然如火如荼。土炕上不用铺垫被褥之类,只铺着光光的一领篾席,我常赤裸裸地躺在土炕上,或耍、或嬉,温暖着,也快乐着。
雪花飘飞的季节,断了庄稼人的农活儿,那里的人们不得不蹲在家里“猫冬”。偎在土炕上,喝点烧酒。炕火攻心,酒热也攻心,不久就喝得浑身通泰了,便吼出一些不酸不淡的调子,感到自己虽不富裕,却比神仙还自在。温暖的土炕,不仅给了庄稼人极大的满足,也给予了他们对温暖的厮守,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两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一家人同躺在一铺被火烧得暖洋洋的土炕上,那种亲热与亲近,那种紧紧揽在臂弯里家的感受,还会有孤独吗?衡量一个庄稼人一生是否幸福的标准,就是“孩子老婆热炕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娶个老婆生下几个孩子,再有个踏踏实实的歇息睡觉的热炕头,就是一生最大的幸福。任由屋外面北风呜呜,冻僵的树枝嘎嘎作响,屋里土炕上的暖意,深深锲入了人们的心里。一盘土炕,烘焙出泥土的馨香,灶坑的烟火顺着炕洞袅娜而上,一缕炊烟,就是万千百姓人不息的梦。
我们与老贺盘腿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上,一边喝着山庄老酒吃着山菜,一边开心地聊着,他颇为自豪地说:“垒土炕修灶坑,不是谁都能干的活儿,我家的就是俺垒的。灶坑通着土炕,炕里有循环火道,火道里头有狗洞,灰烟从火道的狗窝排除屋外,以避免煤气中毒。”垒土炕怎么搭才好烧,还真的是一门手艺,它涉及到建筑学、材料学、燃烧学、热力学、流体力学等诸多的学科领域。他端着酒杯,眯缝着微醉的眼睛,又慢吞吞地解释道:俺不懂也说不好那是啥原理,但俺会干。山里人管土炕和灶台的连接处,称为“狗洞儿”。这个洞眼留的大或小,全凭盘炕人的经验。洞眼留的小,没风天气时抽力小,烟气就排的不利,灶火不快;洞眼留的大,有风天时,炕内抽力大,烟火都抽进炕内,热量跑了,水都烧不开,做不成饭。炕洞和墙体烟筒连接的地方,叫“狗窝儿”,这儿也是盘炕的关键部位。如果“狗窝儿”太深,炕内就会积存大量的冷空气。灶坑点火时,炕内的冷空气与热烟气,就会形成热交换,产生涡流,致使灶坑倒烟……不曾想老祖宗传下来的土炕,还有着如此深奥的学问。
听老贺闲叙着山里的佳话,尽情地喝着小酒儿,真的是爽快。可人们坐在土炕上,却不住地挪动身子,屁股下的温暖仿佛来自地心,一寸寸地向上窜动,全身涌起了暖洋洋的滋味,汗水也从体内浸透出来,此时不觉地天已近昏黄了……
在山坳进入黑暗的时刻,老屋的土炕给了我一个视觉,几乎触到了岁月深处延伸而来的安宁。躺在久违的土炕上,血液里竟游走着一种蠢蠢的欲望,我感受着闳阔无比的温暖,从灵魂到肉体。忽听有人不知是自言,还是梦语:“好热乎,土炕真好。”随后土炕上发出一阵阵的鼾声……
而今农村的土炕越来越少了,许多人家那种散发着杂草烟熏气息的土炕,被床所代替或改进了土炕的模式,虽显得文明了许多,但我却觉得似乎缺少了点什么。然而,土炕则留给我的是深深地美好的记忆。我怀念土炕,那是我生命的摇篮。一盘土炕,就是一个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