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养
文/刘海宗
——致敬弗朗茨 卡夫卡,堪与莎翁比肩的伟大作家,现代文学之父。
自我一天早上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很明显,这不是他的房子,他熟悉的一切——亲人、摆设、家具,等等,全部不见了。
他顿时从床上惊醒,跳了起来。现在,他头脑里有千万种的情绪和问题,但都被眼前的景象所淹没。自我的一切都湮灭了,小时候他在科教电视节目里听闻这个词,那是正反物质碰撞后,发生的一种彻底的、毁天灭地的消失——破坏后的消失。儿时,他听长辈开玩笑地说过,如果他非常调皮的话,就把他送出去。现在,这个噩梦变成了现实,他现在确实被领养了。自我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他到处摸摸、看看、听听,但这里是没有其他人的,自我一个人在这里。房间里没有门,窗子也无法推开,他走到桌子前,看见上面有个纸条,写着:你被收养了。
自我陷入了更多的情绪和问题中。他极力梳理了一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谁收养了他。他知道,这件事——这场灾祸迟早会发生。首先,在小时候他的父母说过,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如果你以后太调皮,我们就把你送走,回忆这些年来,自我不仅是调皮捣蛋,而是表现很差,他的各方面都差强人意,他太清楚那种风暴中心的平静,好几次,当家庭发生重大变故之前,并没有什么征兆,或者说这些征兆、信号被巧妙地掩盖、抹去了,他知道那种如梦方醒的感觉和神秘的压抑感——回家,一切照旧,唯独是气氛有些沉默,在一次堪称偶然的谈话中才得知整个生活已经不再如故,他记得父亲酒后那种压低嗓门的咆哮——你母亲做了……然后……你知道她的性格……历来……其次,这些年物是人非,巨大的变化让他已经失去了很多,包括自己的爱好、底线甚至灵魂。最后,父母年龄越来越大,身体衰弱是肉眼可见的,很有可能是他们也觉得实在无法支持现有的生活方式,当然,父母也挣扎过,难受过,他们努力过,但最终败给了时间和不确定性,父母曾经笃定地发誓要爱他到海枯石烂,绝不离开他,他们尽了全部努力要维持他们这个比较特殊的家庭,但很遗憾,所有的努力,都归于乌有了。
父母是什么时候走的?是怎么把他送到这里的?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大音希声,也许真正的悲痛和彻底的分离,并没有告别的台词。自我的心里想起了贝多芬的“悲怆”,那个彷徨无助的第三乐章和祈祷哀怨的第二乐章,混合着悲壮呐喊的第一乐章,同时响了起来。好在父母背着他安排了什么,他当然不喜欢被人背着他行事,先斩后奏,但矛盾的心理在于,他有点欣赏这种收养,这种比让他直接面对葬礼,或者把他直接扔到大街上,好。现在,他至少在一间房间里,房间巨大,有吃有喝,有水有电,可以遮风挡雨,还有娱乐设备,这不好吗?
自我看看房间,成设是一应俱全的。只是一切都不是原样,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原风格。自我也打开播放器想听听音乐,放松一下。他本来是喜欢古典音乐的,但打开后却传出了连续不断的艳俗音乐,他赶忙把播放器关了。不是他不喜欢这种音乐,而是这种曲调提醒他,他已经身处另一个时空,最爱他和他最爱的人已经不在了,消失了,离开了。没有一声告别,没有留下什么遗产——物质或精神的,甚至没有留下一封完整的信,就彻底地消失了。自我从小被教育和浸淫在古典音乐的世界中,这种艳俗音乐是对他信仰和整个教育的巨大冲击,他仿佛被一桶冷水浇到头上:他现在被另外的人们领养了,收留了,这些人到底是谁?没人知道。但很显然,他们的音乐和他的音乐不一样。音乐是一种语言,世界语,但现在他不仅听不懂,还很反感。幸好,收留他的人不是什么坏人。他们并没有恶意,只要不喜欢,他可以关掉音乐即可。自我想起他以前经常厌弃的钢琴,那个笨重的大家伙,黑白相见的钢铁机械,他突然有点想念这个老朋友,以前练琴总是被迫,但现在艳俗拙劣的旋律歌词让他烦躁不安,他觉得,他的世界整个降格了。钢琴再讨厌,毕竟是学术性的,而现在这些调调,有点诲淫诲盗——至少是酸腐的。这些唱腔、伴奏提醒他,他身处一种市井小市民的环境中,他仿佛被卖菜大妈、拉车大爷包围着。他们身体的热量足以将白雪融化。
自我想喝杯水,一宿没补充水分,他十分干渴。他拉开冰箱,看到里面全是小包的素菜和养生草药之类的,冰箱的门栏有一小块猪肉。自我曾经梦想有个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里面五彩缤纷地陈设着冰爽甜蜜的饮料和鲜美大块的牛羊肉,他看到那块带有软骨的猪肉就有点害怕。小时候吃饺子、抄手、包子、乃至肉丸子都害怕,因为一口咬到软骨、脆骨之类的半硬不软的东西,十分恼人,儿时他脾胃不好,吃到不喜欢的东西会马上开始干呕发作,弄得大家又尴尬又担忧。他后来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用门牙慢慢试探,咬到稍微硬一点点的东西,马上吐出去,这得到了双重的讽刺和严重后果,首先是父亲认为他这样是挑食,饺子是完美的食物,方便有营养,便宜又美味,饺子这种食物可以同时包含蔬菜、肉类和主粮麦类;而母亲认为乱吐是不礼貌的,怪异的行为,然后他的门牙基本毁了。很明显,领养的这家人根本不喜欢吃他喜欢的那些食物,也不喜欢那些饮品。这下可好,今天得吃小饭菜了。“老人家每日小饭菜,想也可怜”当年读书时吴敬梓这段话就那么出现在脑海里。
领养我的人是谁?自我不停地揣测,焦躁不安,他们是老年人还是素食主义者?是身体衰弱的人吗?自我喜欢那种强壮俊美的东西,就是尼采的“我教你超人”的那类说辞。很明显,现在他必须变成大力水手啵啵。以前在大众中,他是不能表现得喜欢强壮俊美的东西,他必须表示同情弱者,而且得拿出手帕,帮别人讲鼻涕擦干净,以示证明。他不喜欢做这些事。
自我有些崩溃了,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正在消失。他曾经,用点滴细微构建了一个独特的世界,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现在,领养他的人用点滴细微在拆毁、分解他的世界。他强迫自己喝下一口热茶,里面不知名的药草味道让他不禁捏住鼻子。小时候他最喜欢吃板栗、土豆、玉米和红薯,但这些东西供应都不足,水分过头的大米是他的主食,而现在,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小时候那种无助的,没法购买,没法决策,没法命令大人们的感觉。为什么喜欢吃的东西总是无法每天得到呢?分明,每次他说得好好的要吃什么,家里人也答应的好好的,但一个小时后,买菜回来总会变样。这有点像射失点球的痛苦。他体会过很多次这种痛苦,他收藏的矿石,还有河边捡到的好看的石头,总是被扔掉,分明,他极力盯着,保持着清醒,但总是很快陷入午后的昏睡,醒来后就发现一切都丢失了。
自我想收拾一下床铺,儿时的记忆再次涌入“拖地、扫地、收拾屋子、打扫卫生。”这句台词是他四岁就记得一清二楚的,那是模仿父母的话,他也一边念叨着这句话,一边找到一根线,或者绳子什么的,把它拉得整整齐齐,摆在沙发的正中间,这种直线的呈现,让他感觉到了秩序感,这就是整齐。他尽然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床铺,试图找到一根线头,但根本没有。他使劲拍了拍床,有些发火,但床的回应让他火上浇油了,这是松软的席梦思,他最讨厌的一种床,他们全家都从小喜欢硬板床。实在不行,今晚把被子铺在地上睡吧。好在房间不冷。自我现在心情非常差,生活就是这样,一件件小事,集中起来,就能将他打垮。
怎么办?自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很明显,他不可能有任何办法。房间里没有通讯工具,看这个样子,也不会有人来。也许收养他的根本就不是人类,可能是外星人、可能是一个智能的房子。自我又仔细看了看冰箱,冰箱后面有个狭窄的通道,人肯定穿不过去,但这是食物等物品的传输口,定期有补给送过来。
自我又走到娱乐区,翻翻报刊杂志、看看架子上的书籍、摆弄一下各种电子娱乐品,里面的内容都是他不爱的,要去找喜欢的内容是不可能的,他无法离开房间。这里其实不差,他平时生活也不过如此,而且平时还免不了和父母拌嘴,这里的一切都不尽人意,但一切又都让他感觉满意到哭笑不得,一种难以名状的辛酸和分离感,油然而生。自我觉得他自己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一觉醒来,落入了青蛙的手中,此时此刻,就算一身荣华富贵,也无心欣赏。但自我并没有什么愤怒、他的各种情绪都在减弱,逐步消失了,他没有理由发脾气,因为平时,他的生活也就是这些,和所有的凡人一样,吃喝拉撒,没有童话,没有神奇,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偶尔去旅游、出门逛逛——诸如看看电影、去去咖啡厅、买买东西,他实在想不起自己无比平凡的生活有任何色彩。
自我,被领养了,而,现在,他甚至不想知道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自我消失在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