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记忆 羊子一家
作者:王玉权
和我家前屋碰山的是陈家兄弟合住的三间泥草屋。西间是老大哑巴陈二仁的纸扎铺。东面一明一暗两间住着老二陈二义一家。
我家前屋较后面主屋矮了一截,而陈家的屋比之又矮了尺把。
那辰光,除了大地主顾庆涛家是青砖到顶的瓦房外,通庄人家都是清一式的土墙草顶。灰黄的土墼墙,灰濛濛黑溜溜的麦草顶。为防风雨,墙外都有两三道糊得严严实实的草帘子。
农家的屋基一般都有齐膝高的砖头,至少也有三四层。以上垒土墼,再用泥糊上几道护帘。陈家的墙基仅垫有两三层砖头,且光土墙上无护帘。从这也可判出这家的贫富程度以及对待过日子的态度。
陈家的屋,外墙没护帘,经风雨剥蚀后,像张大麻饼,露出当初泥墙时拌在泥里的稻秕子,惨白色,老远就看到了。麻饼上面有密密的螺蜂眼。(我们那里把土蜂叫作骡蜂子)这种土蜂比养蜂人的蜂要大几倍,专喜土墙打洞。一到春天,到处嗡嗡响,真多。
有护帘挡着的人家,骡蜂子没法打洞。陈家墙上没设防,前前后后的墙上满是眼,成了我们小时候的乐园。
在陈家墙上掏,没人干涉。哑巴陈二仁有时会哇里哇拉地摆手,或者抽出根扎冥房用的芦材杆子吓我们,伢子们不怕,还向他扮鬼脸哩,弄得老哑巴也笑了。
高处够不着,就搬来凳站上去,如果被主人陈二义看见了,他不但不斥责我们,还扶我们上去掏。别的大人见我们这群伢子就讨厌,骂我们五王八猴的,不许接近他们家的墙。陈二义和气,特别偏爱我们男伢子。
陈二义小名羊子,补锅的,忠厚人,没脾气。三十好几了,没儿子,只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儿,叫小雨子。天天挑副补锅担子走四方,早出晚归。
羊子女人没见她有正经事做,游手好闲地到处白相,到饭点了,才见她匆匆归家。她看到我们在她家墙上掏啊捣的,没眼看。
小丫头小雨子文静,只跟在我们后头看热闹。特别爱跟在我旁边,因为平时我们常在一起玩,我也不像其他伢子闯王似的,天生合得来。
我们小时,什么玩具也没,虫子就是我们的玩具。逮蜻蜓、捉田鸡(青蛙)、粘叽溜(即绞大蜘蛛网或面筋做成三角套捕蝉)、抓蝴蝶、拿猴子(天牛,这东西头上有两根黑白相间的长鞭,似舞台上武生的雉鸡尾,威武。)
最爱干掏螺蜂子。螺蜂屎(蜂蜜)呈固态粉状,甜津津的,可解小馋虫们的馋瘾。这家伙力气不小,从洞里捣出来,常常逃出我们的魔掌。要是捉到了就赶紧放到小瓶里玩,听它嗡嗡的响声。那会,家有小瓶的很少,大都是用洋火盒装。
洋火即火柴。那时,吃的穿的用的,好像什么都姓洋。洋馒头、洋面粉、洋纱布、洋钉子、洋铅丝、洋胰子或叫洋碱(肥皂)、洋红(颜料)、洋油(煤油)等等。连骂人都带上“洋”字。如放洋屁,洋杂种。窝囊透了。
我好不容易掏到了只骡蜂子,小雨子欢呼雀跃,赶忙装进洋火盒里,放在耳边听它在里面挣扎,发出嗡嗡的叫声。可惜看不见,刚拉开点点,这家伙力气好大啊,嗡地一声飞出去了。小雨子吓得瘫坐在地上。我忙拉她起来,安慰她,不要紧,我们再捉。
要是有个小玻璃瓶就好了,可她家空空如也,找不到。
我们这班细猴子,有了虫子相伴,这童年才有点滋味,有点色彩,有点寄托。没有虫子的童年,对于农家子弟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老哑巴陈二仁,无田无儿无女,鳏夫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穿不起洋布,一年到头黑土布裤袿,闷声哈气的,好像庄上没这个人,无存在感。
羊子家倒有二亩高田,本可一年稻麦两熟的,可收了麦后,无力沃田插秧,只好用锹挖挖,点豆子种芝麻等旱庄稼。省事倒省事了,但产量低,收成有限。
如果是正经种田人,二亩田一季麦能收五六百斤,一季稻收小一千斤。田埂地头点豆子,加上菜园里的瓜果蔬菜,基本可以解决一家三口的口粮。加上羊子的补锅担子,好歹算是个手艺人,比之单种田的,手头应当活泛得多,日子应该不比人家差。可现实是这家人过得紧紧巴巴桀桀纣纣的,常常断顿揭不开锅。
问题出在哪里呢?原因很多,主要是他家田太瘦。二亩麦子稀稀落落的,仅收二三百斤。秋豆草盛豆苗稀。羊子女人懒得下田薅草,能收个百来斤就不错了。
通常斤粮五斤草,他家麦秸豆稭都收不过人家,当然不够吃不够烧了。真要命,连烧锅水喝的柴都缺。
田瘦因下肥少。农家肥来源主要有二,一是猪脚灰,二是河泥。
过去农家户户养猪,不养猪的人家还叫种田户吗?豕,六畜之一。家怎么写?无豕不成家,古人造字,不仅形象而且深刻!农家子弟的童年,谁没有打猪草的经历?
农谚云,养猪不赚钱,回头望望田。猪这东西嘴泼肚大,一天到晚吃不够,睡不够。人们形容有睡福的人,睡得像个死猪似的,真羡慕。猪八戒,猪八戒,起码圈养八个月以上,才肥,才杀。
年初农家捉只猪崽,菜脚子锅脚子就能养活了,叫耷小猪。一年到头难见荤腥,年尾杀年猪,迎大年,成了农家的盛大庆典。苦日子里注入油水的亮色,人生方添加了香甜的滋味。
羊子家连嘴都糊不上,收点麦,连麦麸子都吃下肚了,养什么猪呢,成了空圈户,田越种越瘦,日子越过越穷,恶性循环。
过去,农家收了麦后,是舍不得吃白面的,吃一种全麦式的食品,叫水糊子。就是把麦淘洗浸泡后,上磨子磨,流下浓稠的麦浆就叫水糊子。
水糊子大致两种吃法。一般用来汆粥,下在菜汤里。我小时,喝了太多的水糊子粥,醋心泛泛的。二是摊烧饼或发酵涨烧饼,那还可以。过去穷人可怜,粮食太当事了,一点不浪费。
穷有多层次。一般农家享有杀年猪的乐趣,羊子家无缘,馋得口水砸到脚面上也翻不起泡泡。
过去有副经典的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 勤俭人家庆有余。
勤和俭是农民的本色,发家致富的法宝。陈家两样均缺或不够,羊子补锅也够辛苦的,但花在种田上的工夫太少了。
说点题外话。现在农村见不到一个猪圈了,河里也没人罱泥了,连船也少见的。村巷里见不到鸡飞狗跳了,连人也少见。干净倒是干净,可失去了农家味。餐桌上的肉,多为人工速成品,再无天然滋味。不闻鸡鸣,不见炊烟,哪有什么田园风光。
羊子和许多手艺人一样,如声言包医百病的游方郎中、哐当哐当卖铜勺铲子的铜匠、卖淘箩篮子各种竹器的篾匠、磨剪孑戗菜刀的、敲锣卖糖的、压黑压蓝的、摇泼浪鼓小卖的、箍桶的等等,羊子一年到头大部分时光挑着担子,边走边吆喝“补锅噢一一”,都是充军的命。
这些行当中,补锅的最脏最苦。到一个地方,卸下担子,支起风箱,小炉子。团个小草把子,打火加炭,顿时浓烟滚滚。待炭火红了,小坩锅中的生铁片熔化成了铁水后,用钳子夹着小勺子,从坩锅中舀出一颗圆溜溜的火红的铁豆,放在事先敲好的铁锅破处,底面垫上厚帆布,布上有冷灰,嗤拉一声,冒出滚烫的热汽,双面掩平。如是操作,视破处长短,直到用铁豆子填满为止。然后磨磨刮刮,尽量磨平整,但补痕较周围凸出点,色泽灰白些。
我们可以想象,几百甚至上千度的高温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火中取栗”,舀那铁豆时,就是这种滋味。
补锅匠的手,满是茧皮,双手脸面乌七麻黑,永远也洗不干净。常听奶奶责备,你看你脏死了,活像个补锅的。羊子就是个标准的受够了烟熏火燎的黑人。为了生计,赚点小钱养家真不易。
那年头,老百姓手中鲜有活钱,大部分人用一升半合的米面支付工钱。家常过日子刚需的竹篮淘箩铜勺铲子以及香炉烛台,女人蒙发髻的网子梳头油等等,均是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
补碗则轻巧多了。把破碗用细绳捆紧,务使破处严丝合缝。如果缺了碎片,还需事先选用相同或相近颜色的瓷片,用钳子按破处形状一点一点地剪好。然后用小金刚钻在破处正反面对应地“吱咕吱咕”钻小洞,用小锤敲上小钯钉。沿破缝特别是钯钉处搨上膏状的白瓷粉,用布片反复擦拭。松开绳,一只破碗便补好了。
据说那一小罐膏状物是用极细的白瓷粉、铁粉用高盐卤拌和成的。
补缸则是大动作了。锔钉也大,要用大金刚钻钻眼,用大麻绳捆紧。沿裂缝处敷上铁粉和盐卤调成的膏状物。氧化后,形成道道略突于缸体的锈色疤痕。
我以为补锅的颇有艺术家化腐朽为神奇的功能,慈善家弥合破裂的善举。金刚钻“吱咕吱咕”的声音,被人们巧用谐音,成了句“金刚钻,自顾自”的熟语。“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话自诩,颇显自负;他用,则有讽刺某人没本事的意味。
如今的人是难以理解补锅补碗补缸的举动的。生在物质丰富的当下,很难体验物力维艰古训的真谛。破了,买呗。虽不破尚新,但不时尚了,丢了亳不心疼。手头有两个钱啊,发烧发昏了!那辰光,人们穷,穷得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买不起新的。
记得小时候上锅盛饭,奶奶最不放心,生怕我把补过的锅弄坏了,忙不迭地替我去盛。
家里难得请客,要向东邻西舍去借,才能凑齐一桌好碗筷。一旦不小心打破了碗,是会遭一顿臭骂和胖揍的。哭,有什么用,大人恨犹未消,你去咳长斋子去吧,懒得管。(很形象的方言,长哭的意思)
羊子就是有点补锅的能耐。种田,不来事。当家,连女人也管不了。处世,窝囊。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一世庸庸碌碌,灰色的人生。
和灰头土脸的羊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羊子女人,白白胖胖的,就是懒。一头长发弛毛弛空乱糟糟的,蓝大褂子脏得不见布眼邋里邋遢的。好白相,宁可一站半天,和人家有说有笑的嚼白大闲,就是舍不得腾点工夫打理打理自己。
从不见她拿过扫帚,空空旷旷的两间屋脏乱得像个狗窝。堂屋里一张摇铃哐啷的小桌上落满了灰尘,粥疤子都翘起来了。锅盖上也是乌漆麻黑的。哪里是抺布啊,分明是一团散发着异味的黑球。
东房间挨北墙用土墼搁的床板上,胡乱地放有一床黑不溜秋的棉被。一只盛米的小瓮,一口盛水的小缸。这点家当够寒伧可怜,居然也把日子过了。
那辰光,农村妇女一式打扮。姑娘梳长辫,大婆娘小媳妇梳螺螺髻。中老年妇女光额,小媳妇额前留有一排齐眉的似缨络般垂下的短发,叫留海,蛮好看的。
为了打理睡了一夜后蓬乱的长发,女人总比男人起得早。懒婆娘最被人看不起。她们起身解手后,第一件事是把马子端在腹前一摇一摆地搬到屋后的茅厕旁。待扒灰刮锅烧早饭,扫地喂猪洗衣裳后,拎来一小量(桶)子水,刷马桶。几乎是同一时间段,从庄上四周传来“哗啦哗啦”有节奏的高分贝的刷马桶的交响乐,响遏行云,旧农村晨间一景。
生在农村的女人苦。一大早有许许多多的琐事,有小孩则更繁杂。
最耗工夫的数打理一头长发。梳啊,篦啊,球成一团的落发,是我们伢子的外块,可以换糖吃。打盆膛罐里的热水洗啊,汰啊。甩干后,抺刨花水或搽梳头油。顺溜溜油光光地一齐披到脑后,添假发,总成后绕几道,盘成一个大螺螺髻,插上簪子固定。
女人们会相互欣赏,称赞某人说,你头发就多好啊,这么大的螺螺髻真漂亮!
簪子质地大有讲究。荆钗布衣,荆钗即指用荆条做的簪子。木、竹、铁、铝、铜、银、金、玉,贫富贵贱,小小簪子即可判断。
然后蒙上发网。发网有线丝之分。还要用镜子再调查研究一番。左照右照,前照后照。用梳子这里抿抿,那里刮刮,满意了才罢。打理好的一发乌发,光彩照人,精神,俏正,好看!
姑娘们则精心梳洗编弄那长辫子,以拖到屁股后为荣。系上红绒绳或蝴蝶结。
这是女人天天一大早必做的功课。她们终年终身乐此不疲。女为悦己者容,也是女性自律自尊的表现,她们的恒心和毅力令人敬佩。
和女人比,男人则显得委琐和马虎。梳子和篦子似乎和他们无缘。五指钉耙在头上三划两绕抓抓就算了事,胡子拉碴的也懒得刮。大部分农村男人都不修边幅,得过且过敷衍了事。难得一见油头粉面的奶油小生,人们叫他们小开、二流子。
羊子女人起初也是勤力的,不知后来怎地如此不堪。后来病了好长的时间,老喊心口疼。那辰光的人不像今人娇贵,稍有点头疼脑热就往医院跑。农村缺医少药,小病都扛着,长斋子病都忍着,抗不过去的大病才撑船动篙的去镇上请坐堂郎中看,开些中草药回家去煎服。人吃五谷哪能不生病呢,就这么轻描淡写。天命难违,就这么无力无奈。
羊子女人得的可能就是这种长斋子病,发作时很痛苦,平时也就是感到浑身不适难受。我自责同情。
美女西施可能就有心脏病,但仍不辍浣纱的劳作,以娇美的妆容呈现在世人面前。西子捧心的病态美引得“东施效颦”,成就一番佳话。我们祖辈,土中刨食,苦死累活,哪个身上没有几种病痛。劳苦大众的极限忍耐、坚韧不拔,令人动容。
羊子女人过分迁就了自己,我怀疑自己的同情,又固执地维持羊子女人懒的成见。即使是有病吧,羊子家日子过成这样,作为主妇的她是有责任的。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饱得撑,饿得哼,斗米富。连个咸菜也不会腌,一家子经常搠筷子头。农人都把田当个命,起早贪黑在田头苦。羊子女人难得下田,望天收,能有什么好收成。
羊子女人不但农活干不来,女人的针线活也不来事。钉个鞋底软里巴叽的。我奶奶教她滚鞋帮子,教了好多遍也学不好,粗针大马线,鼓鼓囊囊的难看死了,真笨。
羊子女人懒归懒,拙归拙,有一样好处是从不偷鸡摸狗的,尚有点穷德。今儿跟你借升米,明儿跟他借点面。今儿向东家要把菜,明儿向西家要撮咸。尽管犯嫌,但在明处。事后还记着还。一时还不上,仍在嘴上念叨,欠甲多少,欠乙多少。至于借勺油、捏把盐,这些小小不云的更不计其数。左邻右舍自认倒霉,不去计较了。我奶奶心善面软,被揩的油海了,谁教我们是紧邻呢。
羊子女人在人们眼里是个既可怜又讨嫌的人,她的女儿小雨子却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嘴甜手勤,聪明能干。
五六岁吧,我们常在一起玩,小雨子总是哥长哥短地叫我。我从小就肌瘦,小雨子长得胖嗖嗖的。奶奶老说我不长肉,人家小雨子喝水也长膘。我们轮换着骑在身上爬,学小狗叫,玩得好有兴致。
羊子女人对我说,小雨子把你做马马好不好?我说,好!小雨子不干了,说,我也要哥做我马马!惹得在一旁看的羊子和羊子女人哈哈大笑,我们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
有时随小雨子去田里寻野菜,她比我知道得太多了。我只认得荠菜子,菜园里那种青青的叶子上有锯齿状的那种。她拿着矮趴趴的瘦小的灰红色的荠菜说,这也是荠菜,这我就不识了。还有什么黄黄子(苜蓿)、灰灰菜、马兰头、蒲公英、车前子等等名目,我一无所知。
我们家也穷,但没吃过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几乎顿顿菜粥菜饭中的青菜是园里长的,这片掐了那片又长了,轮流掐,像割韭菜般吃不完似的。农家都是掐菜叶子吃,不像城里人吃整棵的。小雨子家菜园就在我家北边,她家青菜供不上,菜叶揪光了,菜根发红,所以要寻野菜搅锅填肚子。寻野菜成了她童年生活中的主要内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见得这么早吧?
七八岁时,为了混口饭,替人家放老牯牛。那时,我家有头老牸牛。常常结伴一大早去放露水草。正当睡不够的年纪,太阳还未出,眼眵巴沙地被妈从床上拎起,责斥说,懒虫,人家小雨子巳吃过早饭,在堂屋里等你了。
祖父已早早地从牛汪里牵出牛洗好了,我们放牧的目的地是北大圩,要经过后桥。牛过河真有趣。在河心,四条腿不住地划动,大肚子像圆桶样左右滚动,不住地呼气。待踩到河底了,就一溜小跑地上岸,朝熟悉的地点走去,人一点不烦神。
红霞满天,青草上的露珠由白亮变成金珠,满世界的珠光宝气。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赤脚,凉荫荫的。老牛吃嫩草,总要先潽一口气。看得见草中蹦出的抹蚱(蚱蜢)、田鸡(青蛙)以及飞飞的蠓虫。然后老牛下口,伸出长舌把青草掠进嘴里,恐怕嚼也不嚼直接下肚。因为我们看得见牛食管的律动。
听奶奶讲过,牛是吃斋的,绝不杀生。大概牛前世作孽,今世变牛,出苦力,不杀生,修来世。牛吃草时,不住潽气,就是为了吓跑那些东西,以免杀生沾了荤腥。
待到太阳升高时,祖父便来换我上学了,我仅放个把时辰。小雨子落单了,可怜巴巴地目送我离去,像要哭的样子。
逢到放暑假,我们便能时常在一起了。结伴放牛的日子是幸福的。我放的是头老牸牛,她放的是头老牯牛。老牛过了性,大人才敢放心让两个七八岁的伢子去。
牛吃饱了便安闲地卧地反刍。毒日头下,我们把牛汪在河边深塘里。深塘里的水一定荫凉,牠们快活地打着响鼻潽着气。为了躲避可恶的牛虻,不住地甩尾振耳,不时把头埋进水里。两头老牛真像对老夫妻,不打架,颇友爱。
我和小雨子便仰躺在塘边平水的浅沙滩上。温热的水半浸着小身子,可见一群群如针似的鱼苗碰撞我们的肉体,痒痒的。我们侧身用手捧,捧不到。便复躺下,你膈肢我,我膈肢你,痒得格格地笑。或者相互点肚脐、小奶头,拍水嬉戏。七八岁小伢子两小元猜,天真无邪。
八九岁辰光,听奶奶讲古,印象最深刻的是田螺姑娘的故事。我竟然深信不疑。把妈妈撑罱泥船带回,养在盆里的大田螺放进水缸,希冀有奇迹出现。
那时吃河水,用明矾澄淀。大水缸半埋在土里,攀着缸沿可见田螺伸出灰褐的肉须在水缸底蜒行,好有趣,天天做着好梦。
今日三,明日四,一缸水用掉了多一半。一天早上醒来后,脸也不洗,搬张小凳。刚站上去,被奶奶发现了。立刻将我拉下来。问,大清早的,你做奚啊?(奚,文言疑代词,仍活在现代高邮人的口语中)我说,奶奶哄人,田螺姑娘怎么老不来?奶奶哭笑不得,轻拍了下我的屁股,说,傻东西!你真信啊?话音未落,水缸对面突然冒出一个小姑娘的笑脸,我不是田螺姑娘吗?原来是小雨子,祖孙三顿时笑作了一团。
小雨子家不但常常无米下锅,即使有点米,烧草也成了大问题。她家收的那点草,顶多烧半年。缺吃少烧成了一家人的心头大患。小雨子除了寻野菜,就是划草。普通农家,缺吃是常态,可缺烧是少有的,羊子家是少见的例外。
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柴排第一位是很有道理的。少个草把子锅也不得滚,是要急煞人的。那会儿烧穰草,拔草回来一路遗落的,人们没眼看。鸡屎东一滩,西一沰的,间或有狗屎,街巷常年脏乱差。也许只有在除夕那天,家家户户大扫除,一路打上白石灰稻囤子,才干净一天。小雨子天天东划西划,一天下来,够烧一顿半顿的。常被羊子女人骂,死丫头,就划这么点啊!再去,不然不得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才七八岁,这么早怕残酷了吧。小雨子的童年就是这么过的。
解放那年,我们九、十岁左右。自从我上学后,和小雨子接触的机会就少了。去镇上读高小,去邮城念中学,仅在寒暑假时能打打照面。小雨子仍如昔时一样,笑脸相迎,哥啊哥的,热情地打招呼。
我惊异地发现,十二三岁时小雨子,俨然一大姑娘了,我不敢对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赶忙低下了头。自己面黄肌瘦的,同学们送了我个“八鸭子”的“雅号”(野鸭中最小的一类),自惭形秽。
在家时,我是奶奶的眼睛、拐杖。在外求学期间,小雨子代替了我的角色。奶奶眼不照,老毛病。随着人日渐苍老,眼力也一天不如一天。下河淘米洗菜拎水,小雨子每天都替奶奶做得妥妥的。
待到十四五岁时,小雨子已出落成一亭亭玉立的少女。可惜没一件像样的衣裳装裹。大夏天的,我妈见她穿件布丁摞布丁破皮露肉的短衫,于心不忍,实在舍不得她,给了她件年轻时穿过几水的浅蓝士林罩衣。
羊子女人叒叕死了,女儿小雨子却出奇地心灵手巧。这么大点人,巳显示出了剪裁的天赋。经她独出心裁的翻新,细针密线的巧缝,穿上后那么合身。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焕然一新让人啧啧称赞。胸脯微隆,曲线优美,两个酒涡里盛满笑意,美得让人不由得不驻足相看,无不赞叹这小妮子标致!古乐府中有“但坐观罗敷”的惊艳描写,无比幽默风趣,信然。
奶奶对小雨子特疼惜。常常叹惜这小丫头没生在好人家。结锅时多个一碗半碗的都喊她来吃。我不在家时,都叫她来伴宿。
邻家红菱姐凤子姐,有时打趣,说,小六奶奶(我家属王氏六房,故有此称),小雨子把你做孙媳妇好么?奶奶沉吟了一会,幽幽叹道,大狗子(我的乳名)早已订了娃娃亲,不然……一旁的小雨子听了,每每痴痴地愣神,眼里渐渐盈满了泪光。
那边厢,羊子女人对羊子说,小雨子把大狗子就好了!羊子啐了女人一口,说,做梦!人家攻书上学的,要她?
都说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我好似木头人,一门心思在读书上。正像《红楼梦》中对史湘云的判词,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真的,书呆子一个,木得很,怕是梁山伯的徒子徒孙。
转眼到了1960年,我们都十八九岁了,我读高二。过了年,正月十四,慈爱的奶奶因严重黄肿病不幸离世。小雨子跪在奶奶灵前痛哭失声,如泣如诉。她说,小六奶奶,……十年前,你讲的田螺姑娘的故事,我一直记在心里。……又转头对我说,哥,我后天就出门了(方言,即出嫁),今世我们无缘,来世再见吧。说罢,咚咚咚地碰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泪如雨下,捂着脸夺门而去。我也泪流满面,哭倒在奶奶灵前。
彼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的峰巅,死亡气息无处不在,人心惶惶。庄上已有不少人外流安𡽪讨饭。
羊子给尚未年满十八岁的小雨子,草草说了一门亲事,两天后的正月十六即出嫁。了却这桩心事后,他们夫妻也决意外流。
陈家老大哑巴陈二仁早巳去世。从此,陈家那三间又矮又破的草屋,关门上锁,再无人气。
我常想,我在外求学的那些年,小雨子成了奶奶的眼睛,奶奶的拐杖,奶奶的解忧果。我从小失怙,是在奶奶怀里长大的。长大后和奶奶聚少离多,是小雨子代我恪尽孝道。这种情,情胜手足;这种义,义薄云天。
悠悠往事,绵绵思绪。眼前五色迷离,心中五味杂陈……
【作者简介】
王玉权,笔名肃月。江苏高邮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退而不休,码字怡情。不钓名和利,只钓明月和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