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桑濮去国经年，音信杳无，最近突然发出信息：“此地固穷，然而万般皆正常。身处正常社会、正常人群中，我也开始正常了。”古语说：“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我理解。桑濮的朋友却说他去泰北支教了。这话有点搞笑，到外国山区教书又不是到国内甘肃、贵州穷乡僻壤，怎么能用充满正能量的“支教”解说？桑濮随波逐流，任性而行，避凶趋吉，断不会无故自蹈绝地。真实情况是：桑濮追随他敬重的友人去了东南亚。那友人真性情，有良知，有真知，见桑濮无意作文拱火，知他心性在民间，于是介绍他去那所龙人学校。而在桑濮，因为龙人学校是邓丽君遗泽、因为华人社会、因为需要、因为艰难，无一不合他的性情，便慨然应允了，是他的个人选择。还有一点不为人知，桑濮年过七旬，无所用心，万般索然，渐次有了修行意，行生平所未行，修夙昔未竟之修，有些李叔同赋“长亭外，古道边”的意向了。为此，什么贫穷、荒凉、野蛮、人生地不熟、乃至薪资待遇、都不在话下，径直独自驱车去了。桑濮从教一年，公平的社会，淳朴的山乡，本色的民间，忍苦无怨的人民，愚昧只是浑朴却没有混账，没钱就是没钱贫而不贱，没有题外话，没有言外意，这让他无比振奋，孺子可教！虽语言不通，念在同族，他尽心竭力输送华文精华。他穷尽财力、人力，赌上性命之忧，险死还生，帮助“一个二个”值得帮助的人，带动远方有良知的朋友一起援助那学校，助那些自助者。一年间被需要、被爱戴，天涯孤旅，明月问心，前所未有。他完成了自我救赎，脱胎换骨，功德圆满。桑濮有了新境界，不再仅仅跟人摇旗呐喊。

   正文：小公主普普那天突然信誓旦旦说：”桑濮是个好同志。”显得她对此人知之甚稔。普普是四维校长千金，79级入学四维，年轻时长相甜美，天真活泼，却是禁脔，无人敢求。一生养尊处优，各个阶段都有贵人罩着，人生道路平铺直叙走得没有一点波澜，到如今依然一派天真，不甚明白世事。人样儿居然不变，满头青丝跟着她也蒙不白之冤，因而她入不得本传。她保留着上世纪话语，“同志”在这里是“革命战友”的意思，大公无私，正派到不包含任何私情，语气肯定是赞赏的。她说这话当时就唬我一大跳，小祖宗，你是忘了还是根本就不知道桑濮当年？你把他当作箱笼细软？普普说这话是因为她读到了那篇记述桑濮在泰北山区龙人学校执教一年的事迹，那事迹充满了纯粹的善行和牺牲。书写者是个女士，畸零人，至今还留在龙人学校课童。普普感动了。 

不由回忆起桑濮当年。见过突围出来的人生么？见过性情中人高歌猛进任性驰骋么？见过当代游侠么？

桑濮一出场就另类，卓尔不群又和光同尘。不群是他做的事别人做不出来，同尘是他做的那都是些什么事啊！下九流。当年李庄交通极不发达，不通公路，只能乘轮船抵达。78级报到那天，唯有桑濮不是坐船来的，他到学校有点辣眼睛。桑濮的出场带点草头王的喜感。首先探进寝室的是一只硕大谷箩，箩筐里塞满了铺笼帐被衣物，乱糟糟一团，散发汗臭；随后跨进来一双宽厚赤脚，一个彪悍农民跨进屋，大大咧咧喊一声“老师些！”算是打招呼；随后另一只箩筐顺进来，同样塞满衣物杂什，箩筐上还趴一只肥母鸡。紧随其后嗖地窜进来一个农家小孩，七八岁，猴精一样，扛一把高背竹椅，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你们……”有人正想问他们是不是进错了门，一声咳嗽，桑濮身披黄色夹克衫，打甩手，捧茶杯，写意地在二乡民身后跨进寝室，四顾说：“这就是七八级中文班寝室了？闹热！”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自来熟。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对二乡民说：“我就在这里落脚了。你两个回去吧，找得到了，二天空了过来耍。”然后满脸堆笑对我们说：“我叫桑濮……”

后来才知道桑濮不像我们，四维师专这地界对他一点儿不新鲜，77级中文班有他一个初中同学，半年来他常来常往，跟77级中文班同学早混熟了，那些人没少吃他带来的罗汉甘蔗、炕花生、沙胡豆。他本来在生产队活得自在，就因为不忿同班同学能上大学才毅然走进考场，最终也着落到这所学校。他认为不是战之罪，是宿命，证明了他与他那个同学确是一丘之貉。学校离他当知青的生产队几里路，一担箩筐就搬来了，行头把子不用换，知青摇身一变大学生，神龙摆尾的功夫。他箩筐里那只鸡就是上次来玩应77级同学之约抓来的。

——这个你就不对了！桑濮你已经归队，你是堂堂78级的人，见面礼怎么可以送给77级？

当天晚上这只肥鸡母和两斤李庄老白干就把我们寝室融合成为一个坚强集体。

这是我第一次领教桑濮的侠气、匪气。不久熟悉了，才见识到他真正的彪悍。

桑濮工人家庭出身，纯正红五类子女，妙不可言。那岁月，人无论什么位置，有这一条便可以左右逢源，只需顺杆爬，不费吹灰之力，功名利禄手到擒来。若再配上不俗的才华，凌空拿云也非不可能——当代白衣卿相不是个例。他偏不，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明明学校新建，老师们自田间、工厂、中学集中而来，校园、校史乏善可陈，四维师专最缺乏的就是肃穆典雅的大学气象，亟待建设。桑濮偏就是那一粒能坏一锅汤的老鼠屎，屡屡糟蹋学校在建形象。桑濮1．75米个头，好皮囊，玉树临风，他偏不珍惜，不修边幅，胡子拉碴，衣服不扣，敞胸卖怀，终日手中捧个茶盅，开口闭口满嘴糙话，哪像个新时代大学生？倒像个社会混混。学校忍无可忍，学生处兼班主任杨干事屡次找他严肃谈话，甚至宣传处长、学生处长都召见他了，要他注意形象，他当耳边风，我行我素，屡教不改。

桑濮读书学习也不走寻常路，不肯好好听课，嫌进度慢，没新意，逃课。睡懒觉，当刺头。他浑不以考试成绩为意，认为小道，壮夫不为，真才实学才值得努力。平时结交豪雄，那几年又有79级、80级入学，他一视同仁，读书多的、谈锋健的、思想不羁的、酒量豪的、社会习气重的，不问年级不问身份，但凡臭味相投，争相与人交往，争较一日短长。他犯学校大忌了，蹭蹬如影随形，从此靠山山崩、靠水水竭，生生把天赐资源糟蹋光光。“烂七八”本来称整体，有了他这个标本，带挈得个体们也都不正经起来，道路以目。桑濮毕业分配连城市都留不下，直接发配到乡镇中学，他的舞剧给学校争那么大光都不起作用。这是后话。

 “寇准背靴”说的也是他。

筹建校篮球队的时候，桑濮在列，论实力桑濮可以进校队主力阵容。要说不足，那就是坝坝球出身，个人英雄，需要磨合。但那是所有人的通病，技术越成熟习气越重。

我和桑濮是78级中文班篮球队绝对主力，桑濮弹跳高强，单手摸圈，球技娴熟，最拿手“泥鳅翻肚”单手上篮，能从人头上得分，极为漂亮。学校篮球比赛，我俩配合默契，大、小“霸王”基本包办全场。他一见我后场拿球，撩开长腿便直奔主场篮下，我奋力一个长传远吊到位，他凌空接球，落地三大步，倏然泥鳅翻肚，球入篮筐。如此漂亮干脆的进攻，最后败在自家人身上了。本队队员见贤思齐，拿球不再传，个个英雄虎胆，单枪匹马干全场，干不翻别人就干翻自己。四维师专78级中文班论篮球技术最高，逢正式比赛输多赢少。

校篮球队初建，桑濮行为有所收敛，小胡子剃度干净，衣服扣上了，茶盅放下了，可见他珍惜这个荣誉。他是热心人，学校买来回力球鞋发放给队员，他自告奋勇到李庄印号码。十几里河滩路，他回来时几十双球鞋（男女队）挂在脖子上走得热汗淋漓。正巧球队训练结束，见他的狼狈样子，77级小师兄周跃立便嘲他“寇准背靴”，引得大伙儿群嘲一番。这本来没什么，桑濮也没放在心上，可是后来球队正式组建，十二人名单里出人意料没有他，周跃立嘲他的话成了谶言，人人心里似乎都明白了什么，沉默无语。

桑濮几乎暴走。他从此再没与学校和解。直到临毕业参加四川省大学生文艺汇演，他创作剧本、作曲、指挥的舞剧《弈秋》为学校挣回来一个银奖，他才扬眉吐气扳回一城。周何停心明眼亮，为桑濮不值：丢了西瓜拣芝麻；又不齿学校所为：小肚鸡肠。

粉墙黛瓦

在校期间，桑濮颇引人注目，一言以蔽之就是走霉运，少见他那么霉登项的人。选入校篮球队，辛辛苦苦一场，明明技术全面不弱于人，还遵章守纪，临了被除名，校史传说留下个“寇准背靴”笑谈。做学生，读书是天职，桑濮跃跃欲试，与最强大脑何停扛上。何停高六七级底气，多年向学、下过苦功，博闻强记，古诗、古文张口就来；桑濮初六八级底子，胡乱读了些书，厮混在李庄坝。何停熬夜他熬夜，何停睡懒觉他睡懒觉，何停喝酒他喝酒，何停不听课他逃学，何停自修他打篮球。到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何停稳居三甲，他勉强及格，政治科补考。他不服，声称58分是政治老师有意刁难、作怪，“剪我眉毛”。桑濮拼命背诗书追赶何停，人都瘦了，非要与何停论一日短长。不料开始不久便无端惹上本班另一个更年轻、背功更好的阿辉，发起狠来与他扛上，拦在桑濮马前，声称“要挑战何停，先胜我。”阿辉来自筠连，古属南蛮，蛮勇无倆。筠连方言保留入声字，现代汉语难题根本难不住他。桑濮不惧何停却没兴致与“小子”较劲，怏怏退却。其实桑濮入学便文章锦绣，写作老师选为范文评点。又辩才无碍。而何停的长处是读书多，用功精深，应考轻松。口才和文章却平平。

桑濮的校园爱情之路更是悲喜剧，阴差阳错，瞬间便滑入歧途，一腔真情只能日后点点滴滴闪耀出来。这事又不得不从庸常的“吃”说起。进了四维师专，最大的好处便是从此食无忧。我在《饥饿的大学里》有过交代：“我们这些做梦一样就进了大学的所谓“学子”，师范生包伙食，这件事在那个时代给我们的印象不亚于实现了共产主义。一步踏进共产主义是什么感觉？进校之前，我们无一例外都被衣食所迫，半数人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应该补充一句，女生不在此例，她们基本无感，她们有比饱暖更急迫的事要操心。有些人家庭特殊，除了师范生17﹒5元补贴，家里另有供养，使钱就有点挥霍的意味了。桑濮属于钱多任性的人。

桑濮父母有收入，父母离异，他跟着父亲过。几兄妹意外出了他这个大学生，分外稀罕，生怕在外委屈了他，争着把钱给他花。桑濮不为己甚，充分利用这个优势，从不缺钱。我替他算算，他一个月的花销至少也得三、四十元。那是个大数目，二十三级国家干部月薪可以拿到这个数，这钱可以养活四口之家。桑濮在校由此可以打两份肉吃，而且每天可以吃两顿肉。学校早餐供应稀饭馒头就咸菜，没有肉卖。他干脆不吃早饭，留着空肚子中午、下午吃肉，欠下的一顿下晚自习上小酒馆切烧腊与何停一干人斗酒。这就是一天三顿肉了。倒错了阴阳，早上醒不来，早自习自然也不去了，甚至睡到日上三竿。被杨干事、许主任从被窝里揪起来训育家常便饭。

饱暖思淫欲。桑濮开始想女生了——说他想女生，没说他追求女生，事情就是那样。他只会想，不会献殷勤，不会主动追求。他又没读过《少年维特之烦恼》，不耐烦写信。要说人材，他身躯挺拔，玉树临风，身上多金，谈锋甚健。远的不说，绿漪就在本班，全校为之蜂拥，君子好逑。桑濮未必没有想法，可他就是没有动作，相当自若，依旧挺着小胡子，捧着茶杯子，游子一般球场、酒馆抛洒青春，社团活动，私密活动，高谈阔论，十处打锣九处在，自我感觉良好，自信“天下何人不识君”，好整以暇单等佳人垂青。他又不是鸟儿，光开屏有什么用？不要说绿漪未必看得上他，就算看上了，明白他这想法还不被他活活气死？

校园时间就这样一天天混过去，同学纷纷成双成对了，连已婚的何停也有了文学女长随，颇不孤寂。独有桑濮，爱情无影无踪，荷戟独彷徨。四维师专有的是嗅觉灵敏的女生，就没有一个嗅到他也在散发荷尔蒙？这事对自视甚高的桑濮影响如何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他一定为此烦恼。而他的应对超乎寻常。

古人说“食色性也”，最为自然。这话当下说，客气了！没问题。但在当年，色于中国人，减了几分人性，多了海量社会属性，没那么自然，没那么幸福。失去了人性的自在、自由，性是中国人躲不过去的“殇”。不信看新闻、看文艺、看案例，多少高官、豪杰、文人雅士，也还有多少蒙昧人，以性为最高福祉，以日之多寡为荣耀，留存阴毛的，保存内裤的，制作视频的。多少庙堂之臣魂断于这非自然之性？最不济的便径自行强奸、猥亵甚至杀人奸尸。色已经不能与食相提并论了，被道德、伦常、家庭、法律、纪律、金钱、权力绑架，分外妖娆。性成为中国人生活中不能承受之轻。极而言之，性已经浸入不少国人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漫长的人生岁月，性成为头面文章，人间不是节欲就是性瘾，甚至手术阉割。愧对生物，愧对动物，愧对天地，愧对造化。桑濮独步四维，他不落窠臼，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色”之一字，生平无憾，可与老木匠白石比肩。而他自然天性的发轫就在四维师专。

其实一开始并非这样。我曾经描写过一段四维青春糗事：

某，今日脱落形骸者，那时整个一青涩，终其大学生涯竟没能博取一片芳心。快毕业了，有人介绍山区护士，见面，某不喜，然而女子动心了。假期，某与我、刘乃见三人相约游峨眉，一路放歌，下山路上万年寺外林子里吃茶歇脚，某忽缩首嗫嚅：她来了！我莫名：哪个？某：她，对面。我举目望去，护士坐在丈外，美目盼兮巧笑晏兮注目于某，一时还没有决定过来。说巧不巧，护士几个也相约游峨眉，上下之际不期而遇。某：咋办？我笑言：天作之合撒！某哀声：忍看我做肉包子乎？乃见说：跑撒！一、二、三，不等护士拿定主意，三人撒腿就向山下窜去。这一跑，不言不语，埋头苦干，逢坡冲坡、逢坎跳坎，直跑到报国寺收腿，回望来路，小护士没有追来，或者追来也被我们甩掉了。三人长出一口气，软瘫在地。这一趟我们跑了40里，第二天游大佛都成了瘸子。这等糗事今天只在歌词里出现了，“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以某今日俊爽当年尚且如此迂阔，余情可以想见。事后渠公有诗为证：小护士美目盼兮，三汉子抱头窜兮。

“某”就是桑濮，当时故隐其名，因为他还在窠臼中，没有性解放。

天有不测风云，桑濮的神仙日子有点过不下去了。他家里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敞开放水的钱闸缩紧，他的好日子被釜底抽薪了。多年以后桑濮坦言，家里断了他的供给之后，他辗转上了一个学生食堂厨娘的床，由此解决了囊中羞涩好日子难以为继的困窘，能得继续他两份肉、顿顿肉的神仙日子。我愕然，这也行？他睥睨：有何不可？我乐意。桑濮初露峥嵘便不同凡响。我那时还看不清他，虽知道他霉运缠身诸事不利，但大学生恋爱而上半老徐娘的床，种瓜得豆，这事也太霉运了点吧！独孤求败？破罐子破摔？又不得不佩服他行事果断，我行我素，对自己狠得下心。当然，到他给我讲这故事的时候，厨娘早已是过眼云烟，他千里不留行，翩然起飞，已经阅尽人间春色，非复吴下阿蒙了。桑濮的变化在于，遭遇厨娘之后，他一生不谈爱、不谈性，只谈情好合欢。这也是后话。

校园求偶不得的桑濮，突然转向，积极向组织靠拢，要求加入共青团。其时桑濮27岁，离共青团的年龄上限只剩半年。组织被他雷到了。一则注意到他的家庭背景如此优秀，极有希望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二则惊异他如此好出身竟然自暴自弃至今还是白丁！组织随即惊喜，这样调皮的学生也向组织靠拢，说明什么还用细想吗？桑濮是一个极好的典型，证明了四维团组织的吸引力，连这样调皮的学生也向组织靠拢了。组织决定改造桑濮，培养他，让他半年时间达到入团标准。班级团组织、党小组立刻行动起来，各负其责调教桑濮同学，并指定老共青团员阿辉做他的入团介绍人。以下事情就不用详细了。桑濮转眼间从弃子成为班级宠儿，事无巨细都有人精心照料，妥善处理，组织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义务劳动阿辉会为他扛扫帚，写决心书有组织的人为他念经，他只需照着写就行了。再没有人轻视桑濮，说他怪话，说怪话的人的人立刻会受到组织的严厉批评，“怎么能阻挡一个积极向组织靠拢的人进步呢”？组织的人对他说话都轻言细语，像对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小心，包括绿漪，她是团组织的委员。不明就里的同学一个个惊讶得圆睁怪眼，桑濮这是搞的哪一出？我猜想，如果这时桑濮向组织吐露他在校篮球队的委屈，会是分分钟妥善解决的事，说不定有人还要因此写检讨。如果他再适当表现失恋愁容，老大姐们一定会努力为他转圜，让他如愿以偿——书生之追绿漪成功，其中就用了此计。可惜桑濮觉悟没到，他也没有确定的恋爱对象。况且他那时极有可能正暗通厨娘，精神物质双丰收，无比快活，哪有耐烦谈情说爱？

一衣带水

经过一场又一场杠精，桑濮发现了阿辉的可爱，大大认同。下馆子，走李庄，社团活动，江边散步，豆棚读书，到哪里他都带着阿辉。阿辉比他小好几岁，比何停则几乎隔代。阿辉原本跟何停，何停有时兴之所至呼阿辉“幺儿”。桑濮事事杠何停，看阿辉顺眼以后，接过来，也便口口声声称阿辉“幺儿”。阿辉也不再杠桑濮，两人联合杠何停，实力大增。两人亲密无间。何停无端失子（此处指围棋），莫名其妙。突然间关系逆转，阿辉由“幺儿”变成了桑濮入团的思想督导，他倆的关系变得有趣了。表面上，桑濮那段时间规规矩矩，放下茶盅，剃度胡子，烟也戒了，酒也戒了，还积极参加义务劳动植树，阿辉陪着他扛着扫帚打扫球场，给足了组织面子。只两人道路上走着阿辉仍然跟从桑濮后面，就知道实际情形未必如此。不管怎样，桑濮在阿辉督导下，居然一路顺风，按时、顺利抵达共青团部，举手宣誓，领到了证、章。

拿到团证的当晚，以庆祝为名，何停纠集各年级几个混世魔，包括阿辉，陪桑濮醉倒在小酒馆，烟蒂扔了满地。不到一月，桑濮向组织递上退团申请，他的大限到了。退团一周，前共青团员桑濮故态复萌，又捧起茶盅，敞胸卖怀了。伙伴们欢呼桑濮回归，团支书卧病三天。桑濮慨然：我档案上有这一笔就够了。

在学校师生眼中，桑濮社会习气重，油盐不进，朽木不可雕也。其实学生中真正的社会油子另外有人，他们老于世故，是不会显山露水的，一副憨厚相。老油子心里明亮，看得清楚，桑濮混成这样正说明他不谙社会，太幼稚！他那年龄，还嫩，够不上油条。

翻开桑濮的简历确实如此。桑濮下乡以前住戎城，周围都是城市平民，没见过多少世面，没什么社会阅历，思想单纯。家里大人没时间管他，小时候一般的跟同龄孩子打架雷猴，有些调皮，看什么都新鲜。浩劫中他连红卫兵都没当过，充其量红小兵，见过的肮脏丑恶并不多，他是无法与一干老大哥比社会历练的，假老练。桑濮十七岁下乡当知青。那是个危险的年龄，“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孃学跳神”，很容易学坏。偏偏广阔天地没有人管教他了，天高任鸟飞，任何人都会一时失重。坏就坏在公社念他根红苗正，表现好，肯上进，让他管理全公社的氨水池。那时氨水是宝贵的生产资料，可以代替大粪促进农业增收。桑濮陡然间就拽起来。他哪里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危险来临毫无知觉，还以为周围的人变好了。他自然一心想把氨水管好，不负公社重托，争取表现好招工。事情就坏在他缺少社会经验。别人有啊。这得说说李庄这地方了。李庄在今天的人眼里，受《南渡北归》蛊惑，史语所、营造学社、同济大学，中央图书馆，流风所化，以为必定是个首善之地。无奈桑濮到李庄的时候，时过境迁，已经没有傅斯年、李济、梁思成、林徽因了。李庄早已恢复了它本来面目，那就是一座破落市镇。上有宜宾市，下有南溪县，这座曾经建过县城，市容繁华的城镇，作为南溪县一座乡镇被彻底抛弃，没有产业，居民无从就业，全镇人游手好闲。无恒业者无恒志，长期以往，人心险恶，滋生的罪恶远近闻名。从另一个角度想想，抗战中敢以一镇之力延揽同济大学、营造社、中央博物院等上万人入驻，可知李庄的底气有多强横！底蕴有多深！鱼米之乡，社会富庶，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民风强悍。那是在全民抗战、同仇敌忾，不愿做亡国奴的感召下。一旦进入寻常岁月，李庄镇那么大的格局，那么厚重的底蕴、底气，人的出路却只有眼前一座乡镇，为四乡农民提供几天一次的场期。在那格局下，李庄人眼里的桑濮无疑就是一块砧板肥肉，谁都想磨口水把他吞了。糖衣炮弹从各个角落向他进攻，无非是要从集体的大池中放点氨水。桑濮性喜结交，根本不设防，他很快就交到众多或真或假的朋友。在此过程中，公社的氨水池迅速见底。结果可想而知。

桑濮的不俗表现出来了，对撤职回乡他不以为意，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他仍然整天浪荡在李庄镇上，结交三教九流，迅速塑造了自己不羁的形象，抽烟、喝酒、端茶杯，敞胸卖怀，满口子曰日妈，以豪杰诩人并自诩。桑濮就这样带着李庄坝的深刻印痕考入四维师专，改弦更张做了大学生，你还能期望他什么？再不需要什么推荐好评了，他一生的审美取向已经定型。

1981年上半年，四维师专78级中文班进入毕业季。人心变得躁动，花蕾盼望结果，生命力寻找契机。绿漪和书生确定了恋人关系，出双入对，共同备考。社会也在大步前进。

做学生，桑濮处逆境坦然而行，暗地里用行动叙写他自己的故事。毕业以后真正踏上社会，他的霉运也走完了。一个人欲横流的世界为他摆下盛宴，他将用身体在大地上写出他的那个“人”字。

桑濮分配到戎城郊区一间中学。在这里，他力争做一个好老师，循规蹈矩，为自己洗刷屈辱。当然，成了老师，怎么穿衣，怎么捧茶杯，已经不是事了，无人挑剔。他在郊区中学遇到了莎莎，一个湖南女孩，父母远离，父亲是工程师，好人家子女，人长得单纯美丽。桑濮卸下历史包袱，默诵着“君子好逑”向莎莎走去。莎莎比桑濮小了十岁，湘女多情，远离父母，渴望亲情和爱情。也许是桑濮的成熟引动了莎莎对父爱的幻想，桑濮的示爱很快得到莎莎的回应，两人迅速走入婚姻殿堂。莎莎的悲剧也从此注定。因为年龄差距，莎莎恃宠而骄，习惯成自然，桑濮为他遮风挡雨，莎莎恣意享受家庭生活。妻为夫纲，管理财务，同心同德建设强盛家园，勤俭节约，积谷防饥。桑濮堕入温柔乡，彻底落入中国家庭的窠臼，直到两人有了女儿。眼看一生底定，顺理成章。桑濮除了有做个好老师的自由，一切唯莎莎马首是瞻。莎莎不了解桑濮的过往，暗自欢喜嫁对人了。她不知道桑濮对自己都能叛逆，哪里是池中物？只待觉醒之日了。

桑濮的转机来自四年后，四川教育学院开办在职专升本教学班。桑濮夫妻想调进戎城学校，专科学历是个障碍，桑濮考入了这个本科班，学制两年。

这两年发生了什么莎莎不得而知，她带着女儿在郊区中学盼着桑濮学成归来，继续为他母女遮风挡雨。她怎么会想到桑濮重新回到他熟悉的学生环境，重回他曾经失败的场景，他怎么会不想一雪前耻？他这回的同学不再是那帮浩劫残渣，那是来自全川的专科生，一帮更年轻朝气蓬勃的学子，更坚定的生活中的主人公，他们的理想和信念比四维师专的老大哥们更加入世更加积极，而桑濮这回做了老大哥。桑濮受到了影响，也成功张扬了自己，人生境界大开，他在那里如鱼得水。在这两年里获得了自信和信念，收获了友谊，有了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带着荣耀归来。很顺利，桑濮夫妻调入戎城，桑濮进入最老牌的戎城一中。与王牌教师们一道，继续谱写教书育人辉煌篇章。

莎莎盼回了桑濮，生活重回正轨，一切按部就班，心中充满幸福感。殊不知桑濮已经变了。碎裂在一次四川教院的好友远道来访时发生。好客豪爽的桑濮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摸不出一元钱来买车票，他自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种窘迫？一个问题摆在他面前了：生存还是毁灭？他没有和莎莎吵，他只是刹那间活明白了，人身自由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莎莎手紧不是主要矛盾，手长衣袖短才是问题所在。他渐渐失去了课童的兴趣，一并毅然抛弃了文学、学问，他要下海经商，不管莎莎怎么想了。他辞去了当时令人艳羡的教职，应聘本系统的教育书店，做起了教材和教辅材料生意，那时中小学教材还没有统编，市场巨大。

满目沧桑

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书店生意做上路的桑濮提出跟莎莎离婚。爱情、亲情、孩子、财产、眼泪、舆论都无法阻止他，他一意孤行，就是要离。莎莎牝鸡司晨，纲纪倒错，桑濮终究不能屈就。他对我说出真实缘由：莎莎没有过错，错在他。他背着莎莎早已经笙歌归落院，灯火下楼台。时代给了他机会，四川教院同学给了他人生准则，金钱带给他便利，他更不缺乏胆量。风月场中，他早已经是大名鼎鼎的金主。“我不想损伤夫妻伦常，我不能欺负人，莎莎不该受这个气。”“我对家庭已经失去兴致，离了，一了百了。”他没有带走一丝一帛，承诺对女儿的责任，祝福莎莎，净身出户。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什么安贫乐道，桑濮认为是戏耍人，人活一世岂能潦草！此时桑濮已经感觉自己性瘾蓬勃，再难自安。几年前厨娘的影响之巨开始显露出来，时代、教院、生意场，无一不在成全、壮大厨娘故事。性事对他已经成为日常。他决意冲破世俗藩篱，任性胡来。

绝大多数中国人能忍苦，苟且贪生，桑濮不能。世人大多堪不破金钱关，桑濮堪破了，权舆在心。其实桑濮真没有几个钱，他只是第一会使钱的主。四维师专中文七八班同学会他参加，却带个女人另行安顿，虚应同学会故事，转头就去行他的颠鸾倒凤。他还应邀主办同学会，破例不收会费，食宿全包，河鲜款待，真心诚意，并没有丝毫张扬的意思。他把女儿送往比利时留学，又任其嫁给老外，脱离红尘，给她一张从此不受欺负的脸，血脉开枝散叶到海外。比之一般人为儿女储财谋事，机关算尽怎能一概而论？四维师专七七级毕业后延续黄家坝当年故事，仍然认同桑濮，吃定他。吃饭叫他，吃花酒也叫他，让他买单，只当他经商发大财，并且继续拿他当笑料。桑濮浑不在意，每叫必到。

桑濮一生的女人是个大数目，如果他也写性日记，一班纪录风流韵事的下流坯要望洋兴叹了。下海经商以后，女人成了生意场标配，桑濮并不挑择，露水一场，无非金钱交易，绝不留情。有一次，他将自驾房车进内蒙卖酒，难耐途中寂寞，行前网上招游伴。江南女子应约来了，两人一路缱绻。中途事败，女子是个妓女，这事怎么瞒得过桑濮？既是妓女，就事了拂衣去，不堪朝夕相伴吟风弄月了。桑濮给足女子川资酬劳，遣散，皆大欢喜——他行的是赤裸裸的性爱，别致的是里面包含了仁义，他饱享女人却并不下作。如果在西方，桑濮至多被视作性瘾者，会被理解，不因放纵而被视作下流。但在我们的文化里，他公然的行径就让人侧目了。相识的人为莎莎庆幸：幸好你早离了他！莎莎无语。时间过了这么多年，她对当年的事该有些别样的理解了罢。桑濮说他尊重女人，从不玩弄女人。人皆不信，我信。

桑濮阅尽千帆皆不是，偏偏有几个女人他不肯苟且。

第一个当然是莎莎，孩子妈。如果不是厨娘在前，我想桑濮不会那么决然离婚。至少也会晚些年。他俩离婚后，莎莎遇事，桑濮仍然相帮。女儿随母，但一切用度皆是桑濮，他甚至亲身到比利时为女儿送嫁。

另一个女人不知姓名，桑濮称她包大姐，朋友言谈中也跟着称呼包大姐。都没见过人，因为桑濮从不带她出来。包大姐显然比桑濮大，她是桑濮的初恋，现在这称呼却显得尊重大于爱慕。那时桑濮还是李庄下坝刚下乡的知青，十七岁，情窦初开。十七岁的桑濮看见知青宣传队的包大姐在舞台上跳舞的样子，美得不要不要的，立刻就爱上了她。可怎么轮得到他？包大姐身边有那么多人。包大姐在桑濮入学之前招工进了川南石油钻井队。桑濮再见到包大姐已经三十年后，他做电脑生意也上路了。有李庄的旧识向落魄的包大姐介绍桑濮现在的情况并提示桑濮当年在舞台下的痴情。人老珠黄的包大姐承受多年家暴，拖着一个半大孩子来到桑濮跟前。

桑濮没有半分犹豫，替包大姐了结了一切烦恼，甚至亲赴川南气矿教训了施暴者。不管不顾将包大姐母子接到家中安顿下来。不久桑濮通告我们，他找到了初恋。朋友皆无语，明明是初恋找到你了好吧？难道莎莎不如她？何厚此而薄彼！包大姐母子从此陪伴桑濮，衣食无忧。变化是，桑濮出门衣饰整饬，像个有家室的男人了。这个，当年恃宠而骄的莎莎确实做不来，那时的桑濮不修边幅与没结婚一样。难道桑濮是为这个休了莎莎？我问过桑濮，他思索良久，说有这个因素。

桑濮把包大姐的儿子养大后离开了。没再听桑濮提起包大姐，他的生活中好似就没有这个人。又过了许多年，桑濮说他跟包大姐领了结婚证了，“这么多年了，她需要这个证。”实际上，从领包大姐进门，桑濮就未曾丝毫改变生活方式，似乎有约定，没烦恼。他仍然在外胡天胡地，他只是“筑金屋以藏包”。

还有一个金沙江畔小学教师，她是包大姐以后被桑濮用心对待的女子。这女子就是桑濮带着参加班级同学会的人。桑濮的女人，不用猜想一定是以性订交，直接入港，没有半分浪漫。这该是从厨娘时期开始的。能够被他记住的大概万中无一，这些女人也从来见不到。关于金沙江女子的佳话是：一个离婚女子，年轻，一日之后跟定桑濮，视作良人。女子乖巧，照顾桑濮无微不至，绝不干涉他的私事。桑濮没有与这女子迅速结束，过起了二人世界。女子无依无靠，彼此熟悉以后愿意一辈子做他的地下情人。桑濮拒绝了，叫她尽管过自己的正常生活，该追求的追求，该答应的答应，什么时候要结婚了，说一声就结束关系。他说到做到，令女子没有想到的是，桑濮竟然费心费力将她从偏僻的乡下调入戎城学校，安顿好一生光景，然后飘然离去。女子不舍，还要找他，原本百依百顺的桑濮再也见不到人了。女子忍泪绝了念想。

说一件有助理解桑濮行径的事。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桑濮已经下海经商，开启他胡天胡地日子。一次与朋友驾车出游发生车祸，开车的桑濮一人重伤，折了腿，事后成了瘸子。车上其他四川教院的同学皆无恙，副驾驶位的同学却坚称桑濮有意承受伤害。当时的情境，车速并不快，是对面来车肇事，桑濮完全来得及打方向盘避过己身，让副驾驶位承受伤害，驾驶员的本能也必然这样处理。那同学因此激动得不要不要的。桑濮却不认。这事无根无由，爱信则信。我信，要不然他后来的岁月中哪来那么多贵人相助，突然上运？我是见过他诸事不利，霉运缠身的。人转运总需要些契机吧？善恶到头终有报。

桑濮晚来开始卖酒，结识了五粮液酒厂勾兑师，收购一个白酒厂，自创曲酒品牌，换了一部房车，装上酒，招徕一个“母的”，一路歌哭一路豪饮一路卖酒，遍访河山，结交天下豪俊。他生意做得得心应手，无心插柳柳成荫那种感觉。然而钱决不会多，他一手图财一手散财，洒脱无比，临终恐怕还是罄尽一身。人间他没有不舍，不会留钱与谁，他不欠人，也不要人欠他。

前些年桑濮突得暴病将死，我闻讯辗转难安，突然悟到一语：求仁得仁。桑濮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当行则行，行于云深处；当撒手则撒手，沟死沟埋路死路埋。他选了自己的路，那路上只有他自己一人，那就随他去吧，称心就好，于是心下释然。结果他悠悠然然又转回来了，从此抱一身病痛，大把吃药，依然满不在乎。   

桑濮离开戎城的家重回李庄了。包大姐是李庄人，有一个闲置小院，奇怪桑濮并没有利用，租赁了个老院子，花巨资装修出“树德小院”，一个人驻扎下来。似乎有冥冥中成长的印痕呼唤他，李庄才是他真正的根。一度他还想接着岳南代言李庄，自认为最了解后现代李庄，后来终于认识到自己没那份必要的忧戚。他蓄起了长须，回归懒散随性无所事事的生活，蹀躞于古镇，或是打算就此嬉笑怒骂颐养天年了？我不信桑濮会不折腾！后来听说他天南海北的朋友果然都按图索骥来他的小院“树德”来了，整日觥筹交错。这就对了。   

要看出一个人有多大本事不难，要揣测一个人的情怀就难了。本以为桑濮这就算是盖棺论定了。谁知几年后他却给了我一闷棍，他竟然在泰北那一片蒿莱中走出了怦怦足音。有人说桑濮润出去了，我还是不信。桑濮喜读东坡，与东坡一样不忍见觳觫。东坡好友章惇履险如夷，东坡据此认为章惇必能杀人，遂绝交。桑濮有牢骚，有压抑，有不平，也有忧国忧民，但并无多余家国情怀，没有做大事的志气，毋必。他有李庄，有树德小院，有四海兄弟，生意轻松做，女人随便有，他又不跟人斗气，过自己的日子，他没有一条润出去的理由。桑濮是散仙不是英雄，他游戏人间，只需性情中人，便与往还，继续杠精。他出去，游戏而已。到后来连他生计的酒品牌也拿出来送人了，让那悲情潦倒一时的书生活得下去。                

桑濮在龙人学校的生活仍然滋润，他将国内的汽车、摩托车、电驴以及存款统统带到泰北，行善之前必须保证享受，肉食没有一天断顿。他大概是厌恶了舒适，磨皮擦痒。“树德小院” 罗列离天恨海，偏只有舒适，躲进小楼成一统，憋气；泰北则海阔天空，不染尘滓，任从驰骋，空明无所依，有多大力气就飞多高，活得真切。他情肯重归当年知青生活，自炊自饮，大自在，天涯何处无月明。他也大可以归来，但他今生大概率流连东南亚了，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因那所龙学校 “害病”，无可救药，东南亚之行让他心志陡长，有了值得安身立身之地。如今他一年期满离开龙人学校回到城市，但牵念再也离不开那平凡学校、那社会、那人物了。一朝结缘，再难抛弃。那里是他的再生之地，有他的魂。我揣测，桑濮将来如执意不回故园，那间山区学校将是他埋骨之地。

一阳复始

我们都进入老境了。桑濮还在折腾，他必会折腾到死。桑濮当年曾让我把将来对他的诔辞提前写出来，他想先睹为快。我没有理由拒绝，心许了。于是有了这篇文字。同学一场，相知一场，此生桑濮若走在我前面了，我要说的仍然是那句话：求仁得仁。再加一句：风华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