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小胡都是心事重重,他想着彩民分三六九等,路子野的也大有人在,于是有意无意之间,向彩民打听老张的来历,想进一步了解下他,也好拿定主意解决问题。偏偏这老张就像天外来客,无人相识。小胡甚至想过,去童年时居住过的地方打听,又知道那里早已物是人非,动迁改造成高档小区多年了。因此愈加丧气。
第二天是周日,艾玲说,你脸色太难看了,今天还是我去吧。小胡说,没准儿那个精神病今天还会去,你对付不了他,我去!结果呢,这个让人揪心的老张一整天都没去彩票站。岂止周日没去,随后的一个多星期,他似乎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样,再不见踪影。一些了解情况的彩民也觉得不可思议。小胡揣测,难不成他旧病复发,被他的家人送进精神病院了?果真如此,那可真是烧了大香了,托苍天的福了,解除他的心头之患了。当然,小胡还想过,也说不定这个老张真是想讹奖,见在他这里讹到的希望不大,转而去别的彩票站,故技重施。这是不能排除的可能。现在的人,只要能发财,能得到或多或少的钱,管他毁什么三观呢,照样有人做得出。在钱上犯糊涂,你看吧,到处有人在,熙熙攘攘,来往的就是个利嘛。
虽然暂时轻松下来了,小胡脑海里却始终犯疑,总要问个为什么。工作时,总担心老张去彩票店闹了,总担心艾玲会不会受到伤害。有同事悄声问他,你最近怎么了?好像不怎么开心啊。小胡急忙掩饰,连小胡自己都觉得掩饰得太虚假、太做作。那天开会间隙等领导,有同事建议小胡给大家讲个笑话,解解闷。小胡摆手说不会,大家怎么劝都没讲,弄得一些人不认识他似的,看了他半天。小胡这才惊觉,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和人开玩笑了,甚至别人开起玩笑来他都下意识紧张。小胡知道自己搭错了神经。
搭错神经的当然不止小胡,老张也是一样,他在一个周末的中午突然出现在小胡面前。那天彩票站里的彩民很多,小胡忙得不亦乐乎,猛抬头,就看见了老张一张高深莫测的脸。他的嘴巴紧紧咬着,使他不多的胡须显得分外夸张地翘着。他死盯着小胡看,小胡不知打招呼好,还是视而不见的好。犹疑之间,老张突然把手指向了小胡,你欠我的钱到底给不给?
小胡知道躲不过了,他手里忙碌着打彩票,一边紧张地说,张伯,你等我一会儿,咱俩的事儿一会再说。可惜老张寸步不让,不行,你今天得给我说清楚,就现在!小胡一面表示无奈,一面继续抓紧打彩票,老张上前一把拿开他手中的号码纸,粗暴地说,你装什么蒜!快点儿给我个说法!言语之间又把头扭向惊愕不已的彩民说,大家看清了,这是个超级大骗子,大家不要上他的当。看他人模狗样的,彩民中大奖了,他就想私吞奖金,拒绝给兑奖。他是无赖,他是流氓,你们怎么连这样的人也信呀?
事情僵持了,彩票站无法再经营,小胡气坏了,他站起来据理力争,老张也是疯了,他一把揪住了小胡的脖领子,把他揪离了电脑,你出来,出来给我说清楚。慌乱中,小胡不忘叮嘱彩民,给我看着点儿电脑,看好钱箱。有人赶紧用小钥匙关闭了彩票电脑机,又锁上了电脑机上装钱的小抽屉,交给了他雇佣的那个女孩子。女孩子早吓傻了,半天才想起给艾玲打电话。两人来到门外,街上行人很多,见到两人剑拔弩张的架势,猜测可能有好戏看,于是很快围上一群看热闹的人,个个脸上呈现出巴望早见结果的神色。小胡问老张想怎么样,警告他别得寸进尺。小胡想,这人和人之间真是有缘分,从小与老张相识,一直相安无事,其后断绝音讯多年,再见面,因了彩票这根线,变得亲近起来,又由于彩票,两人可算撕破了脸皮,红脸相向。你说,这人生的大戏,怎么就这么有意思呢?
看热闹的人越聚集越多。老张一脸凛然,反复念叨的就是那三万五的奖金,要小胡给兑现,还要小胡给他道歉,要小胡向众人坦白他就是个大骗子,把个小胡气得吸气少,出气多,脸也涨成青紫色了。多个回合后,两人没分出个高低,那边儿老张先急了。他抓住一个空隙,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围观的人高声尖叫,不知是叫好,还是受到惊吓,反正声音很骇人。小胡感觉头皮那儿一阵阵发麻,现在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虽然做过最坏的打算,真发生了,他还是一时难以相信,想着怎么就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两人怎么就僵到了这个份儿上?非得刺刀见血?不过这也似乎说明了老张的渣,试想,有这样的弱势群体吗?动刀行凶,那是什么样素质的人做得出来的?
小胡一面高喊报警,一面试图用手夺刀,怎奈老张体格壮硕,他根本掰不动老张手腕,后背不由冒出冷汗,知道再这样僵持下去,那刀一准儿会扎进他的胸膛或肚子,他连作证的机会都没有了,连喊冤的机会也没有了。看来跑是唯一上策,等会儿警察赶到,你还能怎么样呢?还能这样穷凶极恶吗?
接下来的画面稍显滑稽,谢顶过分的小胡围着彩票站前后跑,后面有人跟着起哄,小胡已经顾不上,他还惦记着彩票站,想着再乱也不能弃彩票站于不顾,那可是他们夫妻的饭碗,而且他相信,自己对周边地形熟悉,不怕老张突然横亘在面前,或给他来个出其不意的回马枪战术。老张体格壮硕是不假,不过好像平时也缺乏锻炼,来回跑了几圈儿,已经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把刀攥得更紧,牙关咬出声响,一副誓要小胡付出血的代价的架势。
远处传来了警笛声,而且越来越近。小胡向警车的方向跑去,他判准了方向,知道警车会从哪个方向开向彩票站。老张愣怔了一下,依然奋起直追,不肯善罢甘休。
警车终于开到面前了。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问人在哪儿呢?是谁在行凶?小胡愤然一指身后不远的老张说,就这人,他手里有刀,他想杀我!警察一拥而上,冲向了老张。老张一下被撂倒了,这一撂可是挺重,似乎都能听到身上骨头关节的“咔嚓”声。警察把老张两只手都控制住了,没发现有刀,高声质问老张,凶器在哪儿?老张脸红脖子粗地答,什么刀?我哪儿来的刀?他血口喷人!有警察提示搜身,于是小心摸了老张前面,又迅速摸后面。老张好像哪根神经被痒到了,居然“嘿嘿”笑出了声。围观的群众也笑了。警察让他严肃点儿,可是老张还是笑,笑时把眼睛看向小胡,那眼神意味深长。
没搜到刀的结果,让警察的凛然正气似乎受到影响,他们让小胡拿出确凿证据,嘀咕着不动刀你们两人这是在干吗,难道是耍猴给人看吗?老张得意地说,我俩闹着玩呢!小胡“呸”了老张一口说,谁跟你这样下三烂的人闹着玩儿!警察求证众人,有人说青天白日看到老张拿刀行凶了,有人说这人体格这么棒,老板那么瘦小,至于拿刀解决吗?没看见凶器。这模棱两可的结果是大家都尴尬。警察把老张犯人一样押着,吩咐小胡也上车,跟他们去公安局录口供。这节骨眼儿上艾玲赶到了,她急三火四查验小胡身上是否有伤,豆大的泪珠早挂在脸上了。小胡安慰她说没事,我去跟着录口供,店里你照应着吧。这个老神经不承认拿刀行凶,你再在附近犄角旮旯找找凶器,有了证据,就好给他定罪了。
小胡长这么大,平生真是第一次进公安局,感觉一切都乱得不能再乱,人太多,每个人见谁基本都没好眼神儿,空气中似乎罩着张阴森森的网,让人喘不过气来。小胡不由自嘲,堂堂一个科长,居然会被带到这里,居然要录什么口供,不是污点也是不太说得出口的经历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两个人各在一个房间,分别有人严肃盘问,盘问就是说话语气根本不在正常频率,似乎带着对满世界的怀疑,当然也指对人的怀疑,不认可,不否定,任由你天花乱坠辩解,间或会有提示,然后态度依然暧昧不明“唰唰”记录。胡诌八扯了一个多小时,两人又坐在对面了,这次由黑脸膛的吴姓队长主持,他分别批评两人,毫不客气。他批评老张贪婪,精神障碍症没康复就到处乱跑,家人失责,没有做好监护。他批评小胡不懂得尊重人,乱开玩笑,又不能合理解决问题,导致事态升级,而且存有诬陷嫌疑,老张并未携带什么凶器。
小胡辩驳,天地良心,他不带刀,我干吗要这么激动?我干吗会被他吓得满大街跑?吴队长说,那要问你自己了。小胡被他噎得没了话说。吴队长终于露出一丝笑,你会相信有精神障碍的人,会清醒到关键时刻把不利于自己的东西藏匿起来?如果他有这样的思维,那他可能就谈不上有什么病了,和常人无异嘛,而且现场我们也确实没搜到凶器。你再怎么咬定,谁来证明呢?小胡觉得吴队长分析得有理,也知自己只能吃哑巴亏了。这时老张的儿子儿媳赶来了。让小胡气愤的是,他们不是先向他道歉,而是关切地问老张怎么样,有没有受到什么惊吓,儿子甚至向小胡投来不友好的目光。
吴队长告诉他们,他们已经查到了老张的病历,他埋怨在病人没有全部康复前,张家应尽到监护责任,不能让老人到处跑,甚至寻衅滋事,没发生命案已是万幸。转身又说,也多亏人家彩票站老板文明,素质还算高,否则今天这个场子可就不好收拾了。
小胡觉得吴队长最后还算公道。公道自在人心,他也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想着那张家人应该向他道个歉,结果人家根本没那意思,及至后来被允许离开了,走到门口了,就快走出公安局了,老张儿子才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了。
小胡愣了愣,冲他摆摆手。那手势完全是下意识的,他也不懂自己那手势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