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崴(台北) 画
婺州纪行
(赠罗帆,兼示伊有喜、许梦熊、胡了了、巴赫)
你说起那个阴郁的门卫,就像说起
一个被愤怒所焚毁的天国
而在昨天,我也曾被仇恨鼓舞
一面向内翻卷的旗帜反复把自己砍伤
我们走过这堵幸存的墙【1】
一个幻象攫住我:那僭越之物
信仰的摹本,只存在于伪经或残卷
一只肥硕的蜘蛛勤于织网
为长寿所折磨,如同从一个迷乱的线团
抽取不真实的丝线,据考证
它的寿命为一到两年
但大多数时候它不值更,只留下
这不断扩张的版图
巴赫没有圣咏【2】,十二平均律
无法被不请自来的雾整除
高村没有书店,没有蛋花黄酒
婺江路36号也不在金华
走遍整条街,唯余茫茫奶茶和美食
一如浙师大诗歌史是一笔乱账
俞心樵之后的情人坡寸草不生
据说未来的文学教授只在诗歌中关注历史
他只愿意占据MINI的后座,以至
每次从车厢出来都被迫大幅度弯腰
像是向某种现实反复鞠躬
在我看来这仍然有其局限性
至少“不工作室”的咖啡机
可以是另一个维度,它以微弱的轰鸣
致力于对寂静的一再肯定
荒诞是一种手段,否定也是
咖啡是一种选择,茶也是
我们常常深陷于对自我的进退失据
天鹅是一个天上的物种
但它与家鹅为伍,扑腾于淤泥
那高亢的啼鸣不是诵经,而仅仅提示饥饿
这种深刻的误会也发生在我们中间
智者寺的乌龟保持缄默,像一枚水雷
在蹲守中隐伏凶猛的一跃
方知耻辱也在缓慢进化
在假寐中等待香客慷慨的投喂
而蜘蛛是更高明的隐士,以缓慢的踱步
消磨人世的荒凉,它洞悉
普遍的饥饿,只等待苍蝇的投奔
因此给佩索阿配锁并非戏言
既然锁匠的技艺已如此娴熟
他和我在两面墙上对视
不是戒备,而是一种必要的警觉
让我们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他的异名多过了周树人的笔名
以此躲避历史和现实的追缉
而在北鸟拍下的合影里,每一张脸
都那么模糊,这接近于一个隐喻
在历史的相框里,当我们打量自己
才发觉总是处于某种失焦之中
“不使德语变得疯狂”,阿伦特的提醒
仍然有效,就像黑暗中你带着我
寻找遗址:一个杳不可寻的天国
注解:
【1】太平天国侍王府,位于浙江省金华市酒坊巷,曾是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在浙西的指挥中心,数年前被大火焚毁,仅一堵残墙得以存留,现在的建筑为原址上新建。
【2】巴赫,前浙师大诗人,现雾见咖啡与不工作室主人。
2024.05.01
2024.05.11
在横店
(留赠陈剑,兼示东阳诸诗友)
原来月亮也有赝品,我两手空空
虚拟另一种砍伐,唯一的斧柄
被斧头帮借走,那些仿制的环形山
逼真虚无之爱,就像广州街上
行走的很可能就是香港脚
爱有时是一种真菌,它在记忆中保留的
不是锥心之痛,而仅仅是奇痒
我只能和撑伞的模特合个影
却不能拉起她的手走天涯,因为
伞尖刺破了丹顶鹤头顶的落日
运送鸦片的趸船,永久停靠在这里
高仿的海负责赠送一个幻觉
就像高速出口的白云并不免费
那些挖走的淤泥去了哪里
云里雾里的历史,用蒸汽大口喘气
今晚来到这里不会出于偶然
我们都怀抱一个愿望,那就是去领受
一个或许并不完美的角色
甚至仅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好人吗?可奥康纳早就断言“好人难寻”
恶魔吗?一切皆有可能。大多数时候
魔鬼化身天使住在我们身体里
刚刚北鸟说起他的朋友小谢
“在这里扮演古代的士兵,一小时10元”
他可以生活在任何一个好朝代
这是他享受的自由,尽管手上的兵器
已被收缴,但不影响那一身盔甲
也可以披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2024.04.29 横店国贸大厦
雨中访卞之琳纪念馆
好吧,我们带走了细雨和十点钟
旋转的雨伞有一个金属尖刺,像一座
移动的小教堂,只接纳尊贵的嘉宾
雕虫虽小技,也是一生的事业
正如你曾专注于“蜜蜂的细腿”
如何小心翼翼,探入花蕊深处
那些毛绒绒的、带着腥甜气息的花粉
像一个幻觉,受孕于最深刻的误解
只有1938年你和何其芳达到延安的
那个早晨,可以拥有同样的迷狂
或者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格律和音步拘禁你,也赠予你甜蜜
作为电子时代的媒介和通感
通电的招财猫参与了对你的解构
像是陈列柜里你使用过的老式收音机
为消失的频道而备受折磨
一颗攀住电线的雨滴,未来的转运使
孤独的小邮袋,背负了上午的重量
2024.04.20
缄默的祭坛
一只偶然闯入书店的鞭蝎
在短暂的休憩中梦见自己得道成仙
它挥舞着巨鞭,在壁炉边与我相遇
好在它只是好奇于一只我从异乡
带回故乡的盐卤甏(旧时一种口小腹大
隔成两层的陶制盛器,用于存放盐巴)
它像一个荒野的智者,凝神谛听
盐粒滤析的滴答声。这巨大的容器
可以盛下多少盐巴?我不得而知
反正当年肯定够我们一家吃上一整年
这滴答声从童年持续到现在
作为另一种计时方式:它计算
盐卤豆腐凝结的速度,也计算鞭蝎的步数
群山像一支哗变的叛军,曾高举着山毛榉
将这只赤贫的陶罐拥戴,但它不是
斯蒂文斯的坛子,它只是偶然来到
西景山的山顶,与汗水和眼泪称兄道弟
只有夜色在寂静中为它上釉
寂静作为本地唯一的信念,将碎片
召唤到一起,在永恒的虚空中保持完整
当清晨的光线刺破梦境,哧溜一声
苦槠树上睡了一晚的邻家男孩从天而降
30年后我再次见到穿西装的他
多像刚从树上溜下的土著松鼠
用星光和露水向你介绍童年的饥饿
蝴蝶是江南的开关,可以反复试错
一根无用的盐柱是最大的试错
记忆频频跳闸。在我们一次次的回望中
记忆热衷于互相修改,错上加错
而盐卤甏一动不动,像一个缄默的祭坛
2024.03.30
造雪机
他惊讶于如此多的雪,并且无条件地相信
这些雪都是真的,就像词语
总是倾向于白色,服务于纯粹的虚构
哦,虚构——事实上只是另一种现实
只不过它更易碎,只不过下在白纸上的词
是黑色的,像一片弄脏了的雪
一架安置在斜坡上的造雪机
在雪的反光中,反刍寒冷的记忆
他压根儿不关心造雪的原理,这无关紧要
就像我不关心写诗的原理,我只是
使用词语,杜撰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他好奇于这样一台机器,并且慢慢习惯
接受一场生命中无法躲开的雪
他不关心滑雪的诀窍,他只是紧紧地
用他的手,抓住我的手,在突然的加速中
在一种晕眩中,重重地摔倒
一次,两次……直到完全听任于速度
一场雪。另一场雪。更多的雪降临
他不相信这些雪是假的,当他穿着
笨重的滑雪鞋走过披满雪花的造雪机
他的童年定格在这场12岁的雪
这场需要用一生来解冻的雪
他的一生,注定要从未来跋涉回到这一天
2024.02.08
2024.03.24
获救的可能
几乎是在最后一刻,我紧抓着门框
跳上这列短暂停靠的高铁,随后,哐当一声
门,在我身后合拢。这力的完美焊接
我几乎是被神秘之手,扳回了未知的轨道
这几乎就是一个隐喻:我或许还存在
获救的可能。一种不可能的可能?
据说“天国是用暴力夺取的”,天国
也是饥饿的,我们需要成为粮食去喂饱它
灰蒙蒙的杭嘉湖平原,太过空旷
收割后的田野,霜迹隐现,有着缓刑的暗喜
但审判仍在不可阻挡地来临,像一本
摊开的福音书,宣告着人子的受难
窗外闪过的树木,像表情阴郁的牧师
抑制着想跑过来跟我拥抱的愿望
而我想到的是另一个人的葬礼,最终
大家没有等来为她祷告的牧师,因为他跳上了
另一列火车,这巨大的象征,不用门票的
荒诞剧场,正如她自己所说,人最终需要
为一个“最微小的贪恋“付出代价
我听得到铁锹将新鲜的泥土一锹一锹
撒在棺木上,为了一次漫长的睡眠
2024.02.14
早春来信
一只被镰刀细齿咬断的葵盘
在搅拌机的疯转里保持奇异的安静
桃枝上的果子“有毒”,像一个伪造的神谕
仅仅为了提醒蛇的诱惑从未停止吗?
雾气蒸熟的茶园,再没有一只野兔
探出那张尖削的脸,来和我相认
竹篮里明前茶,等待初尝仁慈的火刑
一枚嫩芽,乃最小单位的春天
舌尖霜迹或电流,被不小心招供
山中没有来信,但有快递,捎来七本诗集
像词语之间的引力曾将你拽往山顶
白玉兰的小号尽情吹奏,墓冢和青桐
在同一个泳池里洗尽悲伤
尽管那只是一个倒影,你得忍受
真实与虚构之间彼此的修改
春天像一场盛大的葬礼,满山草木
向你簇拥,带着走失的亲人再一次归来
不远处的墓碑从荆棘中踮起了脚尖
洗碑的季节到了,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
细细擦洗,那名字仍然是新的,仍然耀眼
2024.03.15
野兔
我见过那只野兔,而且不止一次
从书店后面的茶树丛中,探出一张
尖削、俊美、充满警觉的脸,而当我从
几米之外向它趋近,它似乎仍能够
察觉一个危险的逼近。我还能够记得
那支颀长的耳朵,像一根天线
兀立,捕捉荒野中来历不明的信号
至少已一个月,我没有再看见这只野兔
它似乎已经消失于这片茶园。曾经
它是前来造访的唯一的读者,我承认从未
看清过它的脸,但我们有过那一刻
短暂的凝视,比闪电略长,我甚至相信
我们有过一个隐秘的愿望:那彼此间的一跃
它源于一个虚构:隐现,又倏忽不见
像幼时我曾捧着的松明,一边燃烧
一边流泪,为黑暗中的家园祈祷
直到前几天,村民背回一只野兔
它的四条腿被绑在锄柄上,耳朵垂向地面
搁在白色围墙上,像是一次示众
我问起我见过的那只野兔,他告诉我
那只野兔早已被设下的铁夹子诱捕
也就是说它已经死了。死于无条件的信任
死于彻底的纯净和善良,尽管寂静
仍在搜集它四散的蹄音,它无声的跳跃
让不设防的寂静越加嘹亮,而寂静
曾吃掉更多的寂静,那饥饿中唯一的食物
2024.01.19

蒋立波,又名陈家农,浙江嵊州人。大学时期自印第一本诗集《另一种砍伐》(1988)。辑有诗集《折叠的月亮》(1992,香港,欧亚经济出版社)、《辅音钥匙》(2015,北京,汉语诗歌资料馆)、《帝国茶楼》(2017,杭州,越界出版基金)、《迷雾与索引》(2020,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听力测试》(2022,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现居杭州远郊。


《南方诗歌》2021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4年元月目录
《南方诗歌》2024年二月目录
《南方诗歌》2024年三月目录
《南方诗歌》2024年四月目录
《南方诗歌》2024年五月目录
《南方诗歌》2024年六月总目录
陈先发|了忽焉
太阿|玄鹄——画像记
李心释|世界没有了我的样子
陈智泉|诗歌十年10首
木叶|平行生活
阿信|准备接受隐隐迫近的风霜
苏城|伞,是没有用的
姚辉|寻找倒影的人
周幼安|瓶中的珍珠李
熊流明|那双被天珠吻湿的手搂住了你藏香满庭的脖颈
李曼旎|年轻的宴席
獏|帮我锯开马头琴的男孩子
杜春翔|道视:星空迷域
汪剑钊|玫瑰何时开始飞翔
洛白|生死幻觉
叶朗|装酒的花瓶
鲁子:修正案
“他山诗石”:王家新 译|谢尔希.扎丹的诗歌及其评论
“90℃诗点”:吕布布&张媛媛 | 在废墟上呼出
“名家点评”:王敖|臧棣的智慧与世界
“品读”:雷默|晨雨
